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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曼哈手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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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曼哈手記

時間對於古安瓦爾人而言是一個線性概念:時間是用來衡量捕夢者尋找卡瑪的距離單位,是可視的實體。在曼哈遺跡中,考古學家曾經發現了用來在夢中進行時間測量的骨石,這些圓形的球體有著非一般石頭所有的重量,有學者懷疑這是天外來物,或者是隕石,也有人說是某種金屬。某位深谙古文化的歷史學教授提出可能是聖人的遺骨,他引用了十五頁經書的內容:

“*當卡瑪瀕臨夢境的邊緣,夢神博拉便召回了散落在人間的十七位捕夢者,離開的前夜,他們不約而同地夢見了冬宮。回家的那天,他們一如往常地起床洗漱,飲食,喝下帶有博拉祝福的酒液,他們與自己的一生所愛互相親吻道別,接著所有人在同一時刻如火焰一樣燃燒起來,他們絲毫沒有痛苦,全部安靜地燃燒著,直至火焰熄滅。他們的靈魂成為蘇回歸天國,他們的身體變成了黑色的鵝卵石,那是博拉最初用來塑造的亡者的骨灰。*”

每在齋月前後,當地人會到沙漠中的遺跡裏去撿拾這些石頭,置於新生兒的枕下,用來驅逐夢中的惡魔。

在《回聲之書》中,受訓中的捕夢者會在入夢前將骨石置於枕下,晝夜枕石而寐,一開始的任務是將此世的石頭帶入彼世的夢中,捕夢者需要在純然精神的世界裏向他們的導師描述這一顆石子:形狀、體積、重量…從來沒有一顆一模一樣的骨石,一顆骨石就是一個捕夢者的存在證明,他生前建立的墓碑。一個具有天賦的捕夢者可以在初次受訓時就將骨石帶入另一端的世界,從此那顆石頭世上僅為他一人所有,直到他在夢中死去,生命終結於漫長而沒有終點的夢境中後,他的同伴們會從夢境中將那顆石頭帶回。一顆石子在夢境中來回的長度,構成了安瓦爾人的第一個基本時間單位:施瓦(Sywa)。當地語言裏意為生命,瞬息。

究竟多少人的施瓦可以構成卡瑪生命的邊際?十五頁經書不曾解釋過這個問題,在薩凡洛夫斯特看來,這個數字也許是千個千,萬個萬,它包含了無數個在睡與夢中無知無覺的懵懂的無辜生命始終。

這構成了安瓦爾時間的第二個概念:格(Ze), 一格的長度是卡瑪生命的始終,它包含了七十億個夢境的枯榮。與她享有同等權力的博拉則擁有較為短暫的生命,祂的格短於卡瑪,那是因為沒有生命可以在死時做夢*。

在十五頁經書中,一個世界的生命長度為一蔔,蔔也同樣是卡瑪的冬宮中一種宿於枯葉上的蠅蟲,眾多的蔔在一起,構成了卡瑪夢境中的潮聲*。

蔔,格,施瓦,這些構成了安瓦爾時間的基本概念,像是法老的黃金項圈,一環一圈,時間場域的核心是來自主神卡瑪的意願,時間本身則是宿於她睫毛上的寄生蟲。然而卡瑪本身是否構成時間的純然主宰,卻是一個富有爭議的問題。在這個問題上,薩凡洛夫斯特秉持著他源自經書的觀念,堅持認為卡瑪是世界的絕對主宰,因為世界的源起來自於卡瑪的夢,而卡瑪本人對於自己的精神世界則保有絕對的控制。

事實上,薩凡洛夫斯特所持的觀點作為經院派的正統解釋,一直統治著包括第三王朝在內的三個安瓦爾王朝。在此之前,沒有人懷疑過主神卡瑪的力量,也沒有人試圖這麽做過。在安瓦爾人的視野中,世界是一個無心制造的迷宮,人類是註定的意外和被拋棄的產物。一切存在的意義在於回歸,而主神卡瑪,嚴厲而具有毀滅力量的母親,則是一切最終的歸宿。

相反觀點的出現首次由薩凡洛夫斯特的首席弟子傑萊蒙羅在一次釋經*中提出,他解釋道,要全然理解主神卡瑪真正的神力,必須理解其所不能之處,即承認博拉的力量是影響世界的本源力量之一,卡瑪的夢境由祂編織亦由祂毀滅,祂影響著卡瑪的精神世界,卡瑪和博拉,是神力邊界的相互交衍。

這次釋經令傑萊蒙羅背上了極具危險的名頭,他尚未意識到純然按照文本來解釋經書的內容是一件冒失的罪過,尤其在他尚不熟悉自己的信徒時。釋經之後的紛爭也引發了師徒之間的第一次爭論。

爭論的地點據稱是在薩塞洛尼基以南眾多細碎島嶼中的一島上,時間是在安瓦爾人第一次騎著戰馬見識過愛琴海後。師徒二人在一個無名的島嶼盡頭,他們的面前是湧向新世界的海水。

薩凡洛夫斯特借著碧波如洗的海水,向傑萊蒙羅詢問關於神力根源的解釋。

作為首席弟子,傑萊蒙羅遵循著十五頁經書上的教義回答導師的問題:世間一切的構成與知覺都來自於主神卡瑪的夢境,主神在夢中造世,主神是一切力的根源。

薩凡洛夫斯特進而又問他的弟子,主神能否控制自己的夢境,一如捕夢者在夢中夜行千裏,一如凡人在夢中可以緊守珠寶盒子。

傑萊蒙羅的回答未能贏得導師的認同,他遵循著十五頁經書的教義內容,不假思索的回答博拉應是夢境世界中最具有力量的神。

聰穎的傑萊蒙羅在作出回答的同時已經看見自己深陷泥沼,他的回答揭示了主神與夢境之神在統治疆域上的邊界,同時也隱藏了一個充滿禁忌的回答:具有生的力量的主神卡瑪,終究是受制於夢與死的博拉。他們彼此都知道,甚至歷代的祭司心裏也十分清楚,捕夢者終將在夢的邊緣找到卡瑪的蹤跡,她之迷失所在是死神布下的迷局,而一切生物所攀附的世界是如此脆弱,它的創造與繁衍都依存在一個被獵捕的神的睡夢中。

他們彼此沈默,陷入了對於歷史與宗教更深層次的思索中,互相不能提供幫助和註解。傑萊蒙羅註視著他的導師,自入宮廷以來他為之尊崇和膜拜的聖徒,他聰穎而充滿智慧的綠色眼眸中,一時也被諸多答案所迷惘。

“我們無法改變已經造就的信仰,”他說,“不可為已經遠去的浪潮再建海岸。一個人若信仰他的神,最終的結局只有執迷不悟或至死方休。”

這是薩凡洛夫斯特對於一切問題給出的回答,也是給予傑萊蒙羅的唯一建議。年輕的教徒在導師的回答前跪拜,虔誠地親吻導師的腳背。這次討論的內容由同時代的釋經祭司記錄在冊,最終形成了《回聲之書》附錄的一部分。許多釋經祭司嘗試解讀這場對話的真正意義,他們能探詢到的終究只是兩位聖徒各自對待信仰的赤忱真心。

這次對話並不以其中任何一方的勝利作為結束,相反,時間的海浪恰恰證明了這是一個預示:一切趨於臻熟,果實墜落地面,拓下的裂縫如同古中國人用以占蔔的龜殼,指向安瓦爾王朝最終四分五裂動蕩不安的末日。

*博拉的格:《十五頁經書·之四》,卡瑪在夢中遇見正在河邊休息的博拉,上前詢問身處的世界究竟是虛幻還是現實。博拉答:“於您而言虛幻的世界是我生命終結的墓地。一個人的身和影只在死亡的時刻才融為一體。”

*蔔之樹:《十五頁經書·之二》,一日卡瑪在冬宮行走,聽見了蔔蟲的鳴叫。“此蟲蠅擁有不死的神力,”卡瑪說,“它在冬季化為霜雪,在春天成為種子,它永久鳴叫,直至神的末日來臨。”

*釋經:《回聲之書》中,雨季過後的第一個月與第三個月,曼哈城中由主祭司主持大釋經,麾下釋經祭司根據教義內容進行小釋經,內容基於《十五頁經書》,儀式中伴隨飲酒與吟誦。釋經月內,曼哈城徹夜狂歡,燈火不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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