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100.

城南新開了一家歌舞廳，陸孝說，這屬於我的第二故鄉。他帶著背著雙肩包的孟盡去那裏，在門口嶄新的霓虹燈泡前站了許久，他問孟盡，霓虹燈到底是什麽東西做的？怎麽這麽好看。和稍縱即逝的曙光與日落不一樣，孟盡解釋說這是一些填充了稀有氣體的燈泡，不同的氣體會發出不同的光。孟盡顯然沒有去過歌舞廳，他問陸孝，你在這裏能找到安全感？陸孝說是的，在這裏腦子變得昏昏沈沈的，隨時隨刻會重重地倒在地上，即便倒地的那一刻變成硬邦邦的屍體，也是有歸屬感的，只有躲在這裏，才能什麽都不想，什麽都想不起來。

你這是逃避現實！孟盡批判。實際上，陸孝確實一直在逃避，對於本該煙消雲散的往事，陸孝的態度和情緒是麻木的，他沒有一蹶不振或是心如死灰，只是靜默。陸孝快速地點了根煙，然後解釋，沒有逃避，是真的不知道如何應對了，對於致命打擊的那一刻，人的反應只有呆滯，甚至希望時間可以停滯。

就像父親吊死的那一天，他雖然哭了，但在心裏卻並不難過，他不痛苦，很平靜，他永遠記得那些平靜，沒有一絲情緒的波瀾，他安撫好妹妹，盡力像個父親一樣撫摸妹妹的小腦袋，一下又一下，渴望蛻變出強大的愛人的能力，他一直在這樣做，幫妹妹背好上學的書包，湊好上學的學雜費，像沒有思想的行屍走肉——直到那一刻，某天晚上他躺在冰涼的土炕上，發現他的兩只鞋正歪歪扭扭地擺在地上，他想起父親在的時候總會一邊數落他沒出息一邊將他和妹妹的鞋子拿起來放在後炕上烤著，把鞋烤的溫暖無比，有一次甚至把他的鞋烤開膠了，讓他只能把鞋當拖鞋穿，一直拖到學校。父親每次都會將鞋擺得整整齊齊，並且向東擺放，說太陽東升西落，向東擺才有好運氣，這兩兄妹才能有好的命運。父親死後，他們的鞋總是雜亂無章地擺在地上，鞋子再也不是溫暖的，也不是面向東方的，他望著臟兮兮的鞋，心裏想著，我的爸爸是真的再也回不來了，原來他做的每一件悄無聲息的小事都融進了他們的生命裏，這一刻，他對死亡與分離有了具象化的理解，他開始哭了，開始感到痛苦，流下的每一滴眼淚仿佛都紮向了他的心窩。他想起那天背著僵硬的父親的屍體去大山深處，他要把父親埋在那裏，他那時才知道父親的重量，很沈很沈，他和陸秋兩個人掙紮了好久才將父親背起，在路上陸秋還開玩笑地說父親的臉好像還很有光澤，像沒死一樣，一點都不醜陋，他說因為是自己的親人，才不會感到醜陋，即使已經成為吊屍鬼。陸秋又說，把父親埋起來，會不會以後我們就忘記他的模樣了？陸孝摸著背後僵硬的肢體，很快回答她，不會，我們看到溫暖的土炕會想起他，看到地上雜亂無章臟兮兮的鞋子會想起他，看到一排光禿禿的白樺樹站在紅澄澄的朝陽裏也會想起他。

陸孝想到這裏，又傷心地哭了，他告訴孟盡，他沒有逃避，只是沒來得及面對痛苦，他靜靜地抽著自己手裏已經受潮的煙，眼眶裏溢出淚水。

101.

孟盡指著前面歡聲笑語的人群，拍了拍陸孝的肩膀，說你就大膽地去那裏跳舞吧，都是一些很時髦的人。

陸孝的身高並不高，身材並不魁梧，因為營養不良，他的身形很纖瘦，或許青春期被抽掉的血真的長不回來了，永永遠遠地消失掉了。他的臉很小很小，皮膚很蒼白，孟盡沒敢猜想，陸孝胸腔裏跳動不停的心臟究竟有多少血液可以輸送，是不是只有一少部分，導致他的臉色在霓虹燈下也是一片蒼白。陸孝的手指也很纖細，雖然已經有了大大小小的疤痕，那雙手不管抓住什麽都有點顯得毫無力氣，總之陸孝整個人都是毫無生氣的，沒有生機盎然。然而，陸孝又是充滿能量的，生命力旺盛的，無論怎樣的挫敗和打擊，他總能咬著牙活下去，他和各種各樣的人打架，男人和女人，他和對方互相咒罵，他和狗搶吃的，他在霰彈槍口下拼命地奔跑，只要打贏了、搶贏了和跑贏了，他就能像滄桑的大黃狗一樣憨厚地笑，也許是暫時忘了痛苦和悲傷。

這一瞬間孟盡也在歌舞廳找到了放松的感覺，他看見陸孝在人群裏的笑臉，笑得很可愛，他想著哪天要和二十歲刑警說，陸孝是個帥小夥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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