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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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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海

滴答、滴答。

滴落在地的液體是略帶粘性的,並不似水珠落地聲那樣幹脆。典生銅反射性地就伸出手,想要去接住幾滴液體。

這舉動無疑是冒險的,萬一是有毒的液體在滴落呢?

但他嗅到一種熟悉的氣味。

是一種世間不存在的冷香,就像每逢十五的時候晚上看到的月亮,那麽明亮那麽清幽,仿佛單是看著,就想象出月娥獨身在那玉輪上的生活是多麽清冷孤寂。但這香氣,世間無物可以比擬,因為記憶中的這個時間點,他的鼻子已經壞了,聞到的味道是錯亂的。

典生銅苦笑一聲,隨著回憶在腦海中湧現,他的更多肢體都失去了感知。

不愧是攻心之術的妙欲合歡…值得慶幸的是設陣者不在陣中,應是被紀漆灰吸引了註意,否則他還真是難辦了。

雙膝處傳來斷裂的痛楚,典生銅向前仆倒,朝下的一側臉頰貼在了地上那灘仿佛流不幹的溫熱微粘的液體中。大部分來自他的身體,還有相當一部分,來自凈硯臺門下其餘十門人。

這是他的心魔。

這是他,還有凈硯臺滿門的,身死之時。

他的思緒不禁回到那夜的驚變開始之時:

“且不說我門下小弟子方才十三歲,連山門都沒出過幾次,你們有何仇怨,要來門中追殺他,”靈封真人執長柄彎刀,身側是守望宗門三代人的瑞獸木麒麟,橫眉立目,面對黑壓壓如同蜂群的蒙面敵人,厲聲喝道,“單是你們孽海門盜取其它宗門道途,使多門道行破碎,修士道破隕落,就不可能放你們過去!想擄走他,去助長你們的奪道行徑,除非凈硯臺滿門盡滅!”

一支大道,如果被修士盡數竊取、謀奪了,這道途也就不存在了,道滅,則道不生。

如此,被奪道途上修行的修者,要麽沒命地修行,在道途被完全奪走之前,登頂成仙;要麽,哪怕只慢了一步,道死之後,必然爆體而亡,修為被奪道者盡數取走。只有立刻自廢修為,轉道重新開始修煉,才能有一線生機。

天道自然是禁止奪道的行為的,但因為因果禍災的來臨,這條因果松動,貪婪的修者利用它肆意奪取別處道途,導致了各種道滅之災。譬如八裏村的鬼災,就是心懷不軌的邪修試圖吞噬鬼道所引發,鬼道裏面仙神大能無數,倒不是好消化的,可道途受損,也使得這裏的陰陽秩序發生了混亂,死者返生、鬼魅游行,陰差也無法正常地拘魂遣靈。

那一夜,奪道者自發建立的組織“孽海門”前來搶奪因果聖器之一—胎玉身,與凈硯臺上下死戰。凈硯臺哪怕是十歲的小孩,只要入了修行的門檻,都是修習過娛神借法術的,修為不夠?向祖師、向天地借法!七師兄不過元嬰期的修為,硬生生靠引靈氣入體,拔高了兩個境界,以絕滅無生的死咒陣法帶走了五個煉虛修士,以死換死的法陣沒能炸死他,過多的靈力撐爆了他尚不足以容納的經脈,七師兄最終氣絕爆體。

小師姐堪堪大他兩歲,梳兩個丸子頭,一身粉紅襦裙,甚是可愛。她即使臉上沾了血跡,也笑得甜甜的,長槍的紅纓刺進敵人胸膛,她被瞬間反制掀飛出去。咽氣前一刻,她爬起來死死抱住對方的手臂:“小師弟看好了,師姐最後演示一次,符咒的用法…”

“轟”

雷符引來五道碗口粗的雷光,天地霎時亮如白晝,她最後的聲音即使被雷聲遮掩,聽來也無比清晰:“我們可不是為了你…就算沒有胎玉身,我們也會和奪道賊人死戰,師門祖訓…”

“月缺不改光,劍折不改剛。”典生銅心如刀絞,心中默念起師門的訓話,“凈硯臺…沒有懦夫,寧可為玉碎,不屈從於邪佞之徒。”【1】

五師兄性子最是軟和,小師姐都能踮起腳尖把他教訓得不吭聲。此時,他攜著典生銅,禦劍奔逃,速度提升到極致,因為強行運轉借法術,額上青筋根根暴起,大師姐在旁護航,道道冰淩似的劍光不要錢似的漫天灑,五師兄一刻不敢回頭,典生銅早已在他手下淚流滿面。

“小師弟,別怕…凈硯臺的護宗大陣有兩種模式,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他們破得了常態的防護陣法,但這還擊模式下的大陣,可不好惹,我們馬上開啟攻擊陣法,師父…師父那邊也能得喘息時機…”

“荷…荷…”

五師兄的身體被法器瞬息洞穿,墜下劍身時,還維持著伸出手,開啟護宗陣法的姿勢。

那個前來追殺的敵人異常強大,隔著老遠,典生銅都被他身上的威壓攝得喘不過氣來。他不管不顧地奔向護宗大陣,不敢去想這樣的高手追上來,是不是意味著師尊和大師姐都已經失手,但遠遠地一道靈力襲來,他的雙手立刻軟軟垂下,跪倒在地,手腳筋脈都被挑斷了。

那個敵人肯定用術法遮蓋了自己的氣息,全身的黑衣也遮掩了他的形貌。但在他用銳器剜掉典生銅的眼睛時,典生銅生前最後一次極力睜大眼,把他的身形牢牢刻在了腦海中。

好痛。

血流下的聲音,從滴答、滴答,變為啪嗒、啪嗒。所幸那晚的月光分外明亮,照亮了整座煉獄般的山頭。

天上的月亮,忽然開始一分二、二分四…

典生銅以為是自己臨死前出現了幻覺,可掛滿天空的明月,忽然一同光芒大熾,而在那高高的天宇中間,立著一個小小的人影,和一頭通體雪白的異獸影子。

靈封真人揮刀斬下,只一剎,千山月明!

凈硯臺門主和宗門靈獸,一同化作了流光,毫不猶豫地砸向大地,瞬間在黑衣人中間清出一片空域!

典生銅的視線完全黑下去。鮮血從空空的眼窩中流淌,成了一串斷線的淚珠子。

可還沒有完。

一個木制的長條狀物體,觸感冰冰涼涼,從高處落下,砸在了他動彈不得的身體上。

典生銅立刻明白了自己頭頂滴血的物體是什麽。

大師姐是極有天賦的年輕劍修,有一次游歷險境,斬殺兇獸,失去一條手臂。

雖說單臂也能握劍,終究於生活上不方便,師父四處奔走尋找生肌靈藥,在有結果之前,典生銅造了一條木制傀儡臂,送給大師姐,可以運轉靈活如同原身。

後來,師姐用習慣了,也不再執著於真正的手臂。

現在,這條典生銅親手制造的傀儡臂,回到了主人的身邊。

身體上的痛楚,都已經不再算什麽。

典生銅的腦海中只剩下一個“殺”字。

“高高在上的天道,若你不想我落入賊人手中,因果災禍無法挽回,就讓我灰飛煙滅吧。骨與血,都不要剩下!”

他自爆了內府。

之後的三百年,枉死城中晨昏不辨,他一合上雙眼,就會想起那個血色的夜晚。

“妙欲合歡…好,很好!”典生銅咬牙切齒,“這可真是誅心啊!”

在這個以他的親身經歷構築的幻境中,如果他忍不住暴起,將血洗師門的兇手盡數斬殺,那麽就與既定的事實相悖,幻境中的經歷切實成為虛假的,他再也走不出這盤迷局;

只有無動於衷地等待屠殺完成,記憶中發生的一切與幻境中景象重合,才能成為虛假世界中唯一的真實,如此一來,幻境自破。

但是,人心又不是木石,當一人畢生所求的欲望在面前顯現,誰又能真正視若不見?

典生銅心想:“三百年前,我修為低微,只能倒在血泊中,想象著孽海門賊人在師門犯下的暴行;三百年過去了,我成為鬼仙,卻還是只能被困於他人股掌之間,靜候慘劇在幻境中重演嗎?”

“不可能。”

“縱然是幻境,縱然是虛假的映像…”

“我也好想回家啊。”

他現在使用的這具傀儡身,修為還不如身死前的原身,但,這身體本就是一只傀儡。他遠在千八百年後的本體,可還通過血脈,和傀儡身保有著一部分聯系!

幻境雖然精巧,但他奮力修行,可就是為了憑修為壓制敵手!要是仙神也需要同普通修士一般老老實實破陣,那成仙有個什麽盼頭。

當然,本體和傀儡身,尚難以違反時間順序的因果進行互動,這就需要一點小小的助力。

典生銅凝神內視,在神識之中,回憶出一本無數纖細絲線織造的書籍。

“因果筆用一次短一截,之後必須省著點用了。連這一萬條因果線煉制的偽因果書,也用不了幾次。”典生銅迅速寫下文字,“萬世因果書,前世我找尋百年,都難覓蹤跡,你到底以何種方式現世呢?”

偽因果短暫地成立了。

於是,在天道發現並湮滅這條偽因果之前,枉死城中,黑衣的鬼仙睜開了雙眼。

貓兒般的異色瞳中閃過青焰的影子,鬼仙啟唇輕聲道:“破。”

幻境瞬間開始倒塌破碎,數裏外,一個窈窕身影猛地噴出一大口反噬的鮮血!

在熟悉的景象徹底消散之前,他找到前世未能得見的同門剩餘的屍身,在凈硯臺山門前,長跪叩首。

“師尊、師兄師姐、木麒麟前輩,請放心,弟子一定會找出破局之法,孽海門,要殺;因果禍災,我也要阻止,哪怕舍了我的性命。這一世,希望你們平平安安,無禍無災,”

“…再也不要遇到我這個喪門星了。”

典生銅低聲道,嗓音微微地顫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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