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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 第一百零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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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   第一百零三章

◎登基第九十五天◎

天高皇帝遠幾個字, 在偏遠之地顯得尤為明顯。

由於當地民眾抱團嚴重,宗族勢力橫行,官府的人不能和本地的勢力抗衡。很多官員來自外地, 天然少了與本地勢力合作的基礎, 如果想要強行抗衡, 推行燕都的命令, 往往不得其法。

來此地的官員都是自認倒黴, 拉低姿態,甚至要主動討好地頭蛇,才能讓三年的工作盡快推行下去,大家都糊弄過去, 等三年之後的吏部大計,得個中上,就能從這裏離開。

除了盛朝的前兩任擁有強力手腕的皇帝, 在其他皇帝手上,大家都是這麽做的。

事情的轉變從新任陛下登基後開始。

這些處於偏遠之地的官員, 雖然看起來還是軟骨頭的樣子, 但是竭盡全力去完成燕都的政令。也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 這些政令沒有過分侵害到地頭蛇的利益, 所以大多數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讓他們含糊過去。

截止現在,一切都在可控範圍之內。

族長冷靜地回憶了一下這些年來的官員, 腦海中一一浮現他們的態度,心中的怒火逐漸點燃——這群燕都的狗,在遠離燕都的地方, 也敢耀武揚威起來?

之前的忍讓已經是巨大的退步, 現在居然有儀鸞衛的人來到此處, 如何,難不成還想一一闖進他們家中調查?

瘋了不成!

他強行忽略自己做的事,將重點都放在近些日子朝廷官員的不遜上,還和族內有名望的族老們開了小會,語言中極盡渲染那些人的“壞處”。

族老自然不是笨蛋,他們吃的鹽比族長吃的米都多,一下子就聽出族長對儀鸞衛的惡意,一時間有些不明不白。

儀鸞衛查案,又不是什麽少見的事,福建雖然地處偏遠,但這類事情還是遇見過的,只要配合對方完成辦案就是了,有什麽難度?

怎麽族長偏偏和老鼠見了貓似的,這麽緊張?

“族長叫我們來,就是為了這件事?”有一個族老奇怪地看了族長一眼,摸了摸雪白的胡須,道,“咱們不必和朝廷的人出現正面沖突。”

他們在本地當地頭蛇當得好好的,若是官府需要,配合一下就是了,又不會少一塊肉,何必和官府作對?

陛下的有些政令還是很有意思的,若是因小失大,損失了今後的利益,才是不得當。

族長不好說自己心底真實的想法,只悶聲悶氣,一副不忿的樣子:“我就是看不慣他們在我們的地盤上耀武揚威!”

這話說得,仿佛儀鸞衛已經敲門了。

“這又算什麽耀武揚威?”族老簡直無法理解族長的腦回路。要說耀武揚威,隔壁宗族的人難道不算嗎?何必抓著這點細枝末節?

更有脾氣不好的族老,此時不耐煩地站起身,丟下一句冷冰冰的話語:“老夫還有事,先不奉陪了。”

五月裏就是端午龍舟節,他還得從族中挑出兒郎,為本次的比賽增加籌碼,去年輸過一次,今年可不能再輸了。

有了人帶頭,一時間,不少人都說了告辭,最後只留下幾個知內情的人。

“族長?”他們倒是不清楚族長窩藏了朝廷的逃犯,還以為對方是擔心金聖教一事,道,“族長何必擔憂?咱們信奉聖母這麽多年,不也沒人發現麽。”

族長艱難地咽下了真實原因,若是這些人知道他窩藏逃犯,還是最嚴重、差點刺殺陛下的逃犯,估計立刻就能把他舉報出去。

這族長之位,也算到頭了。

要知道,窩藏犯上的逃犯,極有可能當做逃犯的合作之人,連同逃犯一起誅族。天大的瘋子也不會讓族長做出這種離譜的事。

他們雖然看不上官府,但是燕都真的出兵,上下數百號人也抵抗不了。

難不成出海?一輩子在海上不回來了?傻子才會放下好端端的生活,跑到海上吹風!

族長強笑著點了點頭。

於是,這點最後和他站在一起的人,也宣告了退出。

回到書房中,卻在這裏看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你們瘋了!”

那幾個被朝廷追捕的逃犯離開了書房的密室,大搖大擺地坐在書房中,還有人去拿書架上的書。

族長簡直目瞪口呆:“現在燕都的人已經追查到這了,你們不好好躲起來,還大搖大擺地來到書房,若是有人看見你們……”

“看見就看見了,反正這上下都是你的人,不是嗎?”有一人細條慢理地翻開了書頁,有些無所謂地開口。

“你們——”

族長不能說重話。

這些人是他最初帶過來的,按理說需要他負責,若是說了什麽不好聽的話,被一紙告到教主那邊去,以後說不定會出現什麽意外情況。

所以,他忍住了。

“話是這麽說……唉!”

族長有些懨懨不樂地離開書房,獨自走在花園中,查看外面的景色。

春日爛漫,南方尤甚。

景色沒能舒緩他的心情,卻讓他心中冒出一個不可思議的想法——無法控制同伴,難道他不可以控制儀鸞衛嗎?

那些人再怎麽上天入地,也都是人啊!

——

儀鸞衛選擇了本地的一家客棧居住。

等到了房間後,發現房間內的柱子,都有一層清亮的物質,聞起來像是油。

客棧老板陪著笑,道:“近些日子房間重新粉刷過,有些味道,還望幾位別嫌棄。”

“沒事。”儀鸞衛不大在乎居住的環境,此時只隨意點頭,沒說什麽。

有一個年級稍小的,拿出畫像問客棧的老板:“你見過這人嗎?”

畫像失真,但是幾個特征倒是很明顯。

怕老板不認識,他又開口道:“是外地人,應該是前幾個月才來這裏。”

老板仔細回憶了一下,心中倒是真的蹦出一個人選,臉上倒是凝重,搖了搖頭:“您看,我這客棧一天到晚這麽多人,我也不可能全都記住……”

這倒也是。

少年只是例行詢問,沒報什麽期望。

等老板離開之後,他有些唉聲嘆氣,坐在桌子前,道:“咱們都追查了這麽久,不知什麽時候才能找到人……”

“這才多久就受不了了?類似的案子可多了去了。”前輩倒是悠閑地倒了一杯茶,慢慢地喝了一口,“南方的茶果然不一樣。”

他們常年奔波在外,喝過的茶數不勝數,此時只是找個理由,引開少年的註意。

對方是第一次跟著出這種案子,有點沒耐心正常。

幾番對話之後,也到了夜間休息的時候。

四五個儀鸞衛,擠在兩個房間裏面,連日的奔波讓他們很快睡熟,鼻腔中無處不在的油漆味道也逐漸適應。

直到一場火。

這場火從旁邊的房子湧上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快速點燃了客棧的房梁。那些油無疑助長了火勢。

等到儀鸞衛們從火焰中醒來,腦袋都昏昏沈沈,無法行走。

周圍全都是灼熱的火焰。

“咱們從窗戶下去。”

四五人中,一位年紀較大的是本次的領導者,他醒來後,立刻反應過來這次是中計了。

不知背後的人是誰?金聖教?

他忍著灼燒的疼痛推開窗戶,外面卻是一片同樣的火海。

“你們快出去!”

繼續困在房間裏才是找死,二樓不算特別高,若是註意,未免沒有生還的機會。

而他自己,則是沖進火中,推開了隔壁的門,將幾個同伴喚醒,隨後指了指窗戶的方向。

等人全都離開,他也準備離開的時候,房梁終於不堪重負,狠狠砸下,落在他的脊背上。

火焰灼燒的疼痛瞬間傳遞到大腦。

他發出一聲痛苦的嚎叫。

房梁極沈,基本上沒有推開的可能,哪怕他心中有再多掛念,此時也只能不甘地閉上眼睛。

外面的同伴也沒有好到那裏去。

雖然從火場中逃了出來,但外面的火勢不減。

“他爹的,咱們這是著了道了。”

這火極為奇怪,像是有一層結界,結界之外的火稍微小一些,但是結界之內的火勢兇猛。

再聯想起最開始的怪異味道,想必一定不是老板所說的那麽簡單,因為翻新所以使用了漆。

那些味道,應該是為了隱藏更多的東西。

少年忍著痛,問:“小旗——”

儀鸞衛的制度與軍中類似,軍中以小旗、總旗依次往上,小旗就是他們之間的主心骨。

小旗讓他們跳窗,自己卻這麽久沒出來,火焰中還有若有似無的哀嚎。

兇多吉少。

“咱們要立刻回燕都。”同伴拽了少年一把,沖向火勢最微弱的地方,想要去當地的官府,“這件事不是咱們能繼續管的。”

得讓陛下重新派人……

這是他最後一個想法。

只見在火勢最微弱的缺口處,有十幾個沈著臉,手上握著尖刀的陌生人。

——

“你說什麽?”

明慕詫異地看向來人,手中的奏疏隨之落下,掉落在地面上。

他顧不得這些,反而站起身,踩在了奏疏上都渾然不覺:“你說,福建的儀鸞衛全都意外喪生?”

來通報的官員滿面滄桑,幾乎瞬間老了一歲,此時顫巍巍地跪下:“臣無能,沒能搭救。”

當天晚上情況極為覆雜。

除了儀鸞衛居住的客棧,當地縣衙也在同一時間出現了火災,喪生了數個衙役,縣令重傷。

縣丞幾乎是耗盡所有的力氣,才一路北上,來到燕都。

此時,他幾乎淚流滿面,跪在地上不住磕頭:“求陛下做主。”

明慕緩緩的,緩緩的沈下臉色。

對方做得太過光明正大,反而能一眼看出不對勁。

不可能恰到好處地出現火災,正好將身手過人的儀鸞衛全都燒死,火勢甚至在縣衙也詭異地蔓延開。

數人死亡、若幹人燒傷。

就算在現代,燒傷也是極難治愈的疾病,嚴重燒傷在古代只有等死一條路。

沒有植皮,只有最粗淺的大蒜素,甚至可以說,如果不是縣丞運氣好,一整個縣衙都不會有發聲的機會。

事情居然“巧合”到了如此的地步!

明慕知道有些地方的百姓或許不是那麽好相處的,但是沒想到,居然膽大包天到了這種程度!

“宣內閣。”

這三個字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來。

明慕只覺得渾身發抖,胸腔裏的心臟反而異常的冷靜,幾乎感受不到心跳。

他脾氣這麽好嗎?居然有人直接對朝廷命官下死手!

是生怕他不知道?還是覺得,自己足以抗衡一整個國家?

明慕很少發脾氣,他一直覺得,自己擁有超前的見識,並且身處這個位置,是有責任帶領整個王朝穩步向前的。出現一些觀念不和也是人之常情,說到底,他的本事並不比朝廷的官員更高,只是他能看得更遠而已。

不僅是對官員,還是百姓,他都是抱著寬和的態度,甚至心中更加憐惜百姓,很多時候都偏向他們那一邊。

可是寬容無法帶來震懾,反而會讓人蹬鼻子上臉。

明慕用力捏勸,手心的疼痛喚醒了他的神志。

冷靜、冷靜……

他無數次地對自己說。

現在所有人都要看他的舉動,不能順著自己的心意,隨意指揮。

等小朝會的成員到期之後,看到陛下蒼白的臉色,蔔禎立刻開口詢問:“陛下身體如何?”

“我沒事。”明慕有些疲憊地擺手,道,“朕要查明一個真相。”

他的臉色不好,眼睛卻熠熠。

“查明真相之後,罪魁禍首依法處置。”

能有這麽大的能量做出這件事,幾乎不用排查,只要在當地鎖定就行。

“先前的信中有言,金聖教會以宗族作為據點擴散,想必當地有人一定和金聖教關系匪淺。”明慕的思維算得上清晰,也沒有其他人打擾他的發言,“這個教派,朕不想留。”

就是趕盡殺絕的意思。

他一直在試圖使用溫和的方法,以完成種種期望。但是現在,幾乎以一種慘烈的代價,明慕清楚,不是所有溫和的方法都有效用。

正如此時。

“要派遣軍隊,若有不從,即刻鎮壓,但不能傷到無辜人。”

“要分化宗族,從今往後,不許再出現一地的抱團情況,將他們拆開。”

“首惡斬首,分化各個宗族,轉去北疆。”

北疆極為廣闊,明慕本來就想遷居一部分人過去。現在的人都極為看重家鄉,若不是走投無路,很少有離開自家的,所以他一開始打算徐徐圖之,用免稅或者其他方法,吸引別人主動遷居。

只是沒想到,第一批過去的人居然這麽快。

“要給家屬補償,要給撫恤金,要有烈士之名,他們的犧牲……”

明慕的聲音哽咽,幾乎說不下去。

他緩緩地吐出一口郁氣,整個人都頹喪了:“我應該早點想到的,烈士陵園。”

除了給家人的補償,也應該有死後的哀榮。

他說完之後,殿內依舊是安靜的,幾乎聽不到任何聲音。

“你們……”

明慕似乎才意識到這一點,開口問道:“你們有什麽想法,盡可提出。”

臣子們搖了搖頭。

就連蔔禎也不說話了,只嘆氣道:“陛下考慮全面,臣等慚愧。只是,陛下莫要傷及自身。”

明慕點了點頭。

他現在能理解為什麽有人將期望寄托給遙遠的神佛。

在很多時候,宗教的確能平靜人的心靈——好比此時,他就很想給那些無辜犧牲的官員念一卷往生經。

哪怕只有一絲一毫的可能性,能讓那些人的靈魂離開得更加安寧,明慕都會去做。

“陛下……”

明慕揉了揉臉,努力打起精神:“朕預讓賀隋光作為本次的主理人,先去沿海,動用福船而下。”

簡單說了構思之後,他看了一圈,問道:“你們有什麽補充?”

“福船不夠,恐當地生亂。”蔔禎立刻開口,“省內巡按同樣應調兵。”

“封鎖當地,不許任何人進出,若有違逆,殺無赦。”

……

明慕仔仔細細地聽著。

許多建議在以前,或許他會覺得殘忍,覺得過頭,轉而選擇一種更為溫和的方式。

但現在,他沒有反駁,只是沈默著聽完。

“不要侵擾無辜的人。”

最終,明慕只是這麽說著。

——

遠在沿海的船隊,接到的第一個命令不是去東瀛,而是接了一隊官員,南下去福建。

軍營裏的造船老師傅敏銳地察覺到了不對勁。

自從燕都的官員來了之後,軍營裏的氛圍一下子變得凝重而緊繃,仿佛傳來了天大的噩耗。

並且出動了最初的那艘福船,方向不是日日觀望的東瀛,而是一路南下。

老師傅看著巨船遠去的方向,心中不安越發強烈。

“不是什麽大事。”像是看出了他的不安,相熟的人簡單說,“有人挑釁了陛下。”

而他們要為死去的冤魂討回公道,僅此而已。

“是嗎。”老師傅嘆氣道,“我只是擔心……”

擔心留在南邊的家人。

假若能將妻兒一起帶過來就好了,遠遠地脫離家族就好了。

老師傅嘆了口氣,繼續自己的工作。

他不知道,這個曾經被當成不可能的事情,居然在某一天變成了現實,真正地來到了他的面前。

時間仿佛很快,又很慢。

在族長還在為自己的決定沾沾自喜的時候,族老們齊齊敲響了家門。

他們簡直怒不可遏:“你瘋了嗎?”

族長很快反應過來他們在說什麽,盡管如此,他心裏仍舊沒什麽感受。

對他來說,那些有可能會暴露教眾的人已經全部清除,這就夠了。

“這算什麽。”族長冷靜地搖了搖頭,道,“不會有人發現的。”

迎面而來的是用力的耳光。

他被狠狠扇了一巴掌,腦子裏嗡嗡作響,緊接著,有冰涼的液體從鼻腔裏流出來。

“你瘋了!你瘋了!”族老恨不得將這個蠢貨拖出去沈塘,恨不得在這人剛出生的時候就把他掐死,就不用再受這樣的氣,“你以為你做的天衣無縫?能做到這份上,誰會不清楚是你?”

和官府對著來有什麽好處嗎?

族老萬全不理解這人的腦回路,甚至有種聯合其他族老,將這人趕下臺的沖動。

但是現在不行,得將先前的事情掃尾幹凈。

他可沒有大義滅親的想法,想要怎麽懲罰族長都是族內的事,現在為了保護整個宗族,得讓官府查不出來。

起碼得掃清所有的尾巴。

當天得所有人都被封了口,還在醫館內茍延殘喘的衙役們,也都突兀地引來了死亡。

他們以為這就算掃尾成功。

可很快,這點妄想被打碎了。

燕都乃至福船,都緩緩來到了此處。

在被召見的第一天,他們還心存僥幸,覺得不會那麽快查到這裏。

說實話,他們給自己定下的時間是半年以上,乃至更久。

——類似的事情,不是沒發生過。

宗族勢大,在燕都與地方的來回角力之中,不是沒有人死掉。這種時候,一般過錯方做出讓步,就算過去了。

不論是死去的族人,還是死去的官員,只要賠償足夠,沒有什麽是過不去的。

所有人都以為這次也是如此,並等待著這次的讓步。

不知道陛下需要什麽?只要他們能給的,一定會給出來,只希望這次的事情到此為止。

只是這些都是他們的一廂情願。

燕都的官員來了之後,整篇地區立刻被封鎖,百姓不敢出門,儀鸞衛和南監幾乎掘地三尺,將所有相關人全都找出來,族長作為最重要的主謀,第一天就被抓出來了。

那些掩飾就像一個笑話,甚至成功讓這些人的怒火更上一層。

後續順利從族長的居所,找到了和金聖教勾結的信件,還找到了被這人藏匿的逃犯。

原先的罪責加上了謀反,核心成員都是死罪,而最外圍的族人才有稍稍生還的可能。

不僅如此,本地幾個勢大的宗族,基本都被拆開了,團聚在一處的同族人不得超過百人,遷居超過千裏。

地方動手的速度極快,就算當地有人想要反抗,軍隊以及海上的福船可不是擺設。

僅僅數月,這件事便畫上了一個不甚圓滿的句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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