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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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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溝

翌日。

篤篤篤——!

程笑正盤腿坐在床上研究原主留下的仙道術法,忽然聽見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間或夾雜著宋辭洪亮的嗓門:“起床啦、起床啦!”

他將目光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幾不可察地皺了下眉頭,隨即揮手散去手中的金玉卷軸,三步並作兩步地走過去開門:“出什麽事了?”

要知道這小姑娘昨日可是睡到巳時才起,此時不過寅卯之際,居然就已經從床上蹦起來拍他的門了。

只見宋辭的眉眼間的確染著焦急之色,細看那眼珠子上甚至還爬著幾根血絲。

見到程笑出現,她立刻扯過對方的袍袖,一把將他拉出房門,拖著他快步往院外走,邊走邊說:“我們現在就去找小娘!”

“等會!”程笑稀裏糊塗地被她拉著走了幾步,突然意識到不對勁,當即停下腳步,反手扣住她的肩膀,不讓她繼續往前,“這才什麽時辰啊?你就算是去了,人家也沒醒啊。”

宋辭抖著肩膀掙動了兩下,卻掙不開他的手,只好撇下眉毛,語速極快地說道:“這雨下得太久了,她沒法睡的。”

經她提醒,程笑方才察覺到這場雨自前日夜半時分伊始,一直下到現在,一刻也沒有停過。

但江南的梅雨季節時常如此,霍小娘有爹有娘有家可回,不似宋辭先前那樣住在橋洞,怎麽會因為連日陰雨就睡不著覺?

“為什麽?”程笑杵在原地,大有她不解釋清楚就不走了的架勢。

宋辭緊盯著院門,在旁邊急得直跺腳,舌頭都差點打結:“你去了就知道了!”

“好吧。”聽她一口白牙咬得哢哢作響,確實是心焦如焚的模樣,程笑也不再多問,松開手任她往外頭沖,問道:“張公子呢?”

他尋思著,這姑娘在張從雲面前連話都不敢多說,總不至於大清早的敢去敲他的門吧。

沒想到,宋辭一指院門,一邊跑一邊回頭催促道:“門口呢!就等你了!”

“啊。”程笑真情實感地驚訝了片刻,暗自捏了把汗,不自覺地加快了腳步,“真有你的。”

“什麽啊?”宋辭似乎沒反應過來,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他起得比我還早啊。”

程笑:“……哦。”

忘了他是不睡覺的。

二人步履匆匆地走到宋宅門口,張從雲果然已經等在外邊了。

他撐著一把蒼青色的油紙傘,臂彎裏抱著一件絳紅色的鬥篷,雨水掛在傘檐下宛如飄搖的珠簾,遮住了他臉上的表情。

見到兩人出來,他順手把油紙傘遞給宋辭,然後十分自然地攬過程笑的肩,給他把鬥篷系好。

程笑有些僵硬地站在原地,鼻尖縈繞著對方身上冷冷淡淡的氣息,混著涼絲絲的雨霧包裹住了他。

先前情竅未通的時候,覺得兩個大男人之間有點肢體接觸再正常不過,如今他認清了自己那點不可言說的心思,一舉一動都透著心虛,再也不能坦蕩地面對這人。

張從雲似是察覺到了他的不自在,手指劃過他頸前的翎羽,順著脖頸往上,擡起他的下巴,左右端詳片刻,問道:“沒休息好?”

他的目光說不上嚴厲,甚至算得上溫柔,但許是久居高位的緣故,這樣居高臨下地望過來時,還是給人十足的壓迫感。

“不是。”程笑的喉結滾了滾,眼睛閉上又睜開,仿佛下定了什麽決心似的,啞聲道,“我有話跟你說。”

“嗯?”張從雲挑眉,極有耐心地等著他的下文。

但程笑撥開了他的手,移開眼望向撐好了傘攏好了長袍的宋辭,吞吞吐吐地說道:“那個、說來話長……回來再跟你說。”

“好。”張從雲也不勉強,他對程笑的態度向來是聽之任之,想說什麽就說什麽,不想說的他也不會追問。

至於說出來的話會導致什麽後果,那就由他自己承擔了。

三人沿著護城河往城南的方向走去,一路穿行過數裏擁擠骯臟的破瓦寒窯,兩刻鐘後終於在某座倒坍了半邊的木板橋前站定。

眼前赫然淌著一條腥臭的水溝,溝裏塞滿了黏稠的泥漿,夾雜著木屑、破布、死老鼠和其他發黴的垃圾。

溝的兩岸,密密層層地擠滿了黃土摶成的屋舍,黑壓壓的臭蟲和成群的跳蚤從泥塘裏探出頭來,大搖大擺地登門入室。

程笑光是隔著老遠聞到那股酸臭的味道,臉色就倏地變了,眉毛擰成了麻花,幾欲作嘔。

他趕緊將鬥篷的前襟往上提了提,死死地捂住口鼻,悶聲問道:“這是什麽地方?”

宋辭看著他誇張的動作,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沒好氣地說道:“小娘就住在這裏。”

再看張從雲,一臉雲淡風輕地站在旁邊,目光從那條臭水溝移到他斜飛的眉眼上,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三廂對比之下,程笑也覺得自己有些大驚小怪,他悄悄施了個隔絕氣味的法術,扯下臉上的絨羽稍作整理,赧然道,“小娘住在哪兒?”

這次用不著宋辭催促,他恨不得立刻辦完事然後掉頭走人,一秒鐘也不想在這裏多待。

然而,客觀條件就擺在面前,再怎麽著急也免不了被地上濕黏的汙泥和隨時出現的貓狗屍體拖慢腳步。

三人又走了一刻鐘,方才見到一間東倒西歪的破土房。

那房子地勢低矮,屋頂上蓋著大捆枯黃的稻草,溢出溝槽的臭水淹沒了門檻,沒法灌進屋內的糞便就淤塞在門縫裏。

宋辭蹚著汙水去敲門,敲了許久裏面才傳來一個婦人的聲音:“誰呀?”

那婦人的嗓音嘔啞至極,乍聽之下好似生銹的鐵器相互摩擦間發出來的,宋辭心中一驚,攥緊手指定了定神,方才規規矩矩地答道:“羅姨,是我宋辭。”

話音落下,一陣木料相撞的轟隆聲響起,兩塊刺著毛邊的門板從裏面打開,露出一張滿面皺褶的臉龐。

那位羅姨腰背佝僂,披散著花白的頭發,臉色疲倦又麻木,兩只眼珠紅彤彤的,幾乎快要看不出瞳孔的顏色。

“羅姨,您怎麽了?!”宋辭見到這形容似女鬼的婦人,心中大駭,急忙道,“小娘在家嗎?”

“小娘……”這兩個字像是勾回了她的魂,她的眼珠轉動了一下,直勾勾地盯著門前汙黑的溝渠。

水霧逐漸泛濕了她的眼眸,而後匯聚成水珠溢出眼眶,一滴一滴地滑落面頰,配合著她那紅得不正常的瞳色,乍看之下好似在流血淚。

她再次陷入了失魂落魄的狀態,嘴裏嘶啞地呢喃著:“小娘、小娘……”

宋辭心裏有個可怕的念頭一閃而過,轟得一聲炸得她的心肺都劇痛了起來。

她抓緊了羅姨的手背,火急火燎地追問道:“小娘怎麽了?羅姨你說話啊……小娘她到底怎麽了?”

就在這時,一只勻稱白凈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讓人安心的溫度透過衣袖徐徐傳來。

程笑擡起另一只手,分別點上兩人的額頭,各自施了一道清心咒。

咒成之時,宋辭頹然垂下手腕,這才發現自己無意間在羅姨滿是凍瘡的手背上,生生劃出了幾道血痕。

她動了動唇,正欲道歉,對方卻全然沒顧上這點細節,再次張大雙唇發出驚天動地的哭聲。

這條臭水溝附近住的都是賣力氣的百工,此時正是黎明前夜色最深的時候,不少人扛著鋤頭斧子準備去上工,聽到這聲哀慟的哭嚎紛紛轉過頭來,臉色不善地盯著他們四人。

程笑往旁邊走了兩步,擋住那些人看向宋辭的視線,又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溫聲道:“進去說吧。”

羅姨領著他們進屋。

但也僅僅只是走進屋內落上木栓而已,住在貧民窟裏的人家是用不起油燈的,屋裏滿目漆黑,散發著苦鹹的土腥味,比黃泉地府還要陰冷幾分。

程笑在袖袋裏摸了摸,很快掏出兩支火折子,可撚著火芯子試了好幾次也沒能點燃。

他皺著眉頭,正想喚小丹雀出來借個火,手中的火折子就被人抽走了,隨即一顆通體瑩潤的夜明珠被塞進了他的手心裏。

張從雲隨手把火折子扔到旁邊,輕描淡寫地說道:“太潮了,用這個吧。”

說完,他不知從哪兒又變出了兩顆珠子,分給宋辭和羅姨。

程笑怔楞地看著他散財童子似的行為,半晌捧著沁涼的珠子湊到他面前,無比真誠地說道:“老板大氣!我覺得財神應該讓位了,你去坐。”

“是嗎?”張從雲笑了一下,在夜明珠璀璨奪目的光芒中,他的頜面線條被雕刻得越發鋒利,太過分明的明暗分界線讓他勾起的唇角也顯出了一抹嘲諷。

程笑覺得自己聽懂了他笑聲的含義——區區財神。

他摸了下鼻尖,忽然想起自己連正經的神位都沒有,只能算是打雜的小仙,頓時決定不再理會這位凡爾賽大神,轉過頭望向宋辭的方向。

這一看,他就有一點後悔。

只見宋辭站在一床涼席的旁邊,席子上躺著一個痩骨伶仃的男人,湧起的臭水三不五時就要淹沒他的口鼻,甚至裹挾著蛆蟲沖過他的身體。

程笑剛見過一張俊朗無儔的臉,驟然撞見這死屍一般的殘軀,只覺得那人也仿佛變成了蛆蟲,在晃蕩的水影裏蠕動著,攪得他胃裏酸水泛濫。

宋辭卻好似見慣了這場景,她把夜明珠擱在窗臺的凹槽裏,轉過身扶著羅姨的手臂,輕聲問道:“霍叔還沒醒麽?”

羅姨紅著眼睛嘆了一口氣,嗓音依然哽咽難忍:“兩年了,我家這口子就是死也不死、活也不活,現在連小娘也……”

她似乎忘了跟她說話的人是誰,只渾渾噩噩地抱怨著這個支離破碎的家。

宋辭的眼眸裏再次浮現出焦躁之色,急匆匆地打斷了她的話:“羅姨,小娘發生什麽事了?你倒是說啊!”

“小娘、小娘……”羅姨以手掩面,淒淒哀哀地哭了一會兒,音調越拉越長,似是在噩夢中掙紮。

終於,她抽噎著開口說道:“小娘昨日出去解手,然後、然後再也沒回來。隔壁的王老頭說……說她掉在溝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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