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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7.金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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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7.金籠

hi sir  粥吃完了, 碗舔凈了, 周管家還在搖搖欲墜哭天喊地的狀態裏沒結束, 金世安被他哭得腦殼疼。

“行了別哭了, 老子只是失憶了,又不是死了, 你特麽這是哭喪呢?”

周管家瞬間安靜。

這和他認識的金少爺判若兩人, 打從他見過金少爺, 還沒聽金少爺這張嘴裏吐過臟字兒。

金總覺得自己可能說錯了什麽話,他摸索性地調整了狀態:“不是, 周叔, 哭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對不對?現在最大的問題是, 我很餓,去給我拿點兒吃的來。”

真的餓, 他在床上躺了三天了, 拜這個身體重傷所賜,所有人都不準他吃飯,只能喝米漿, 今天算是破格升級,白滾粥, 加了點糖。

金總餓得前心貼後背,他殷切地看著周管家:“最好是幹飯。”

周裕:“……”

飯很快來了,金世安一面吃飯, 一面陷入沈思。

二十七歲的金世安, 大眾看來是運氣非常好的那一類。他的父母趕上了改革開放的先機, 成為九十年代第一批白手起家的暴發戶,父親金海龍善於投機倒把,母親王靜琳又天生精於管理,到兩千年的時候,他成了名震華東的金融巨頭海龍集團的太子爺。

金陵是十二釵的故裏,按理說也該盛產風雅多情的寶二爺,奈何金世安是呆霸王再世,天性頑劣。他和許多暴發戶的兒子一樣,因為家裏極度有錢,所以念書極度不用功,吃喝玩樂的本事倒是無師自通,可恨的是他的吃喝玩樂也毫無品味可言,他頭腦簡單,性格粗野,愛好低俗,生他養他的南京城未能滲透他絲毫的文化情操。

他的腦子到底有坑到什麽地步,例子實在太多簡直一言難盡,就說高中的時候朋友給他推薦了一部小說,穿越的,爽文。金世安起初對看小說這種窮酸娛樂嗤之以鼻,後來就越看越嗨皮,給全班每個同學都買了一本,安利他心愛的巨巨。誰知連載追到最後,結局不盡如人意,女主角死了。

年僅16歲的小金總倍感不爽,全班同學也都很不爽,別人不爽最多是罵,小金總桌子一拍:“這作家哪個出版社的?老子買了他!”

同學們目瞪口呆,而小金總敢想敢幹,那時是零四年,他名下已經有上百萬的個人存款。這筆錢雖然不足以買下出版集團,卻足夠買下這本書的版權。

作家含怒忍恥,在家修了半年的稿子,把結局改了,重新連載了一次。

女主角活過來了,普天同慶。

而我們英雄的小金總早把這事兒忘光了,“活了呀?活了很ok,下次再寫死一個,我還教訓他一次!啊?讓我再看一遍,看個捷豹,飆車去咯!”

這事兒被他媽知道了,少不了一頓好打。

諸如此類人傻錢多的行徑,簡直不勝枚舉。王靜琳覺得這兒子實在太糟心,高考是決計考不出什麽名堂的,高考不行沒關系,關鍵是家裏就這麽一個獨生子,還有幾個億的資產等著他繼承,這每天除了吃就是玩,連個花錢的腦子都沒有,這要怎麽辦?

於是按照暴發戶用錢解決問題的思路,家裏把他送去了澳洲一間野雞大學,念本科鍍金。就在他念書的那幾年裏,王靜琳和金海龍因為二奶問題撕逼離婚,爹媽相爭兒子得利,母親本著“我過不好你也別想好過”的原則,要求把海龍集團轉交給獨生子。

還在澳洲混學歷的金世安搖身一變,成了海龍董事長。

他這個人雖然有一身的缺點,但對朋友很講義氣,只要托付的就全心全意相信,更不計較代價報酬,某種意義上來說算是知人善用。因此盡管他無能,他聘用的手下卻個個有能,海龍在這個傻多速手上不僅沒有倒,反而蒸蒸日上。

歪人有歪運吧。

金總裁堅信自己龍運逆天,每天都過得無腦又快樂,但人生不可能永遠這麽一帆風順。就在三天前的晚上,金總喝多了之後,樂極生悲,從別墅二樓的陽臺掉進別墅一樓的游泳池。

等他醒來的時候,日歷已經倒回了1930年。

就這麽穿越了。

金總回想往事,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觸怒了穿越大神,今年報應終於來了。

總而言之,現在他是金少爺了。

兩碗飯之後,他把基本情況打聽了個七七八八。

穿越過來的這個身體,和他同名同姓,也叫金世安。不同的是這位金少爺年方三十,已執蘇商牛耳,行任金陵商會總會長,是個不折不扣的貴公子。這位年輕富豪,和名伶白露生之間發生了一些一言難盡的爭執,吵鬧之間,不知道是名伶情緒太激動還是金少爺為人太慫包,總而言之倆人搶一把剪子,搶著搶著,金少爺“遇刺身亡”。

當然金世安穿過來,這個事情的性質就變成了“遇刺重傷”。

金世安聽說這事兒的時候,差點沒笑出聲來。他被游泳池淹死已經很挫了,金少爺再精英又有什麽用,死得更挫,被一把剪蘭花的小剪刀戳死了。

周裕在旁邊觀察少爺變幻莫測的臉色,他試探地問:“白小爺現關在東邊房裏,您要不要見見他?”

“……?”

我為什麽要見殺我的兇手?金總覺得這個管家腦子可能不太好,就算這個大少爺過去跟兇手愛的死去活來,這他媽一剪刀捅下去,羅密歐朱麗葉也得翻臉好不好?

金總自認沒有斯德哥爾摩癥,金總擺擺手:“不見不見。”

周裕有些吃驚,他試探著再問:“您這是還生白小爺的氣?”

金世安非常不理解地看著他。

白露生,捅了你們少爺,捅得半死不活,然後你這個狗|日的管家,居然在這裏問,少爺是不是生那位白小爺的氣?

金少爺是被虐狂嗎?

金世安想說“我不揍死他都是給他面子”,話到嘴邊,到底還是忍住了。

他雖然腦子不大,但起碼的保命智商還是夠用的――按照舊中國的等級制度,白露生刺死了金大少,早就應該被扭送警察局,或者被暴力家奴們打個臭死。但他現在安靜如雞地和他住在同一個屋檐下,仍然享受著錦衣玉食的優待。

金世安心中了然,這個白府裏,所有下人,都在不動聲色地保護那位白小爺。

他們未必真的忠誠於自己,相反地,他們真心效忠於白露生,哪怕他殺了人。

好在這個少爺仍有威嚴,不是軟腳蝦的貨色,看下人們的表情就知道。

暫時不要撕破臉比較好。

金總心中窩火,還加委屈,他見周裕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忍不住尬笑一聲:“什麽意思,我不能生他的氣嗎?”

這話他問得沒什麽心機,純屬投石問路,而聽在周裕耳朵裏,這無異於嚴厲的申飭,他看著金世安唇邊掛著的尬笑,心中是一陣驚雷滾過。

少爺這是在含蓄地責難,責難他輕描淡寫地放過了白小爺。

金世安見他發怔,忍不住又問一句:“所以我還想問,我是不是沒有家?為什麽我要住在白露生家裏啊?我什麽時候能回家?”

問的都是大實話,真心不懂,純屬求教,哪有住在戲子家裏的大少爺,傷得都穿越了還不趕緊送醫院,家裏也沒人搭理沒人問,這都是什麽騷操作?

金總想回家,至少別寄人籬下。

不過聽在周裕耳朵裏,這就全是反問句了。

周裕一骨碌跪下了:“少爺饒命,是我混賬,我這就知會太爺,您千萬別動怒!”

第二天,金世安見到了他的便宜爺爺。

當天下著細雨,金老太爺帶領警察廳總長和彪形大漢若幹,雷霆萬鈞地前來救孫。他年近七十,身量很高,一身長袍馬褂,花白的頭發梳得紋絲不亂,臉上架一副細腳金絲眼鏡,精神矍鑠之外,自然有一種冷峻威嚴的態度。

這次金總學乖了,不會說話就不要亂說話,金忠明問了半天,他光是點頭,就是不開口。

同來的金公館管家齊松義先行一步,替金少爺發言,齊松義垂頭道:“少爺昨日就醒了,只是人有些……癡傻,仿佛什麽也不記得了,問他什麽都不知道,人也是一個不認。”他扶住金忠明:“太爺別動氣,事已如此,傷心也無用,別再嚇著少爺。”

金忠明又痛又怒,他把金世安輕輕放平在枕上:“安兒,你不要怕,這不是什麽大事,你先睡一會兒,爺爺馬上帶你回家。”

他的目光很慈祥,眼裏全是按捺不住的酸楚和疼惜,金世安心中動容,忍不住拉著金忠明的手:“爺爺,我沒事。”

金忠明更加心疼:“好孩子,你躺著不要動,我去把那起混賬兔子發落了。”

眾人簇擁著老太爺去院子裏審犯人,把金世安獨個留下,旁邊陪了一個傻不楞登的小胖丫頭,金世安想下床去看熱鬧,小丫頭慌忙按住他:“少爺不能動,動了就要死。”也不知道是她自己死還是少爺死。

金世安被她逗樂了。

“逗逼蘿莉,你扶我到窗戶那邊兒,我們吃瓜去。”

金忠明出來便叫周裕:“你來把事情說清楚。”

周裕跪在地上,先磕了一個頭:“上個月,少爺來小爺這兒歇著,兩人說話――”

金忠明怒喝道:“他是你哪門子的小爺?”

周裕慌忙改口:“少爺來這邊家裏歇著――是姓白的在裏頭伺候。”

就在上個月,金少爺和白露生因為私事爭執起來,當時周裕和其他下人被少爺屏退在外,看不到裏面什麽動靜,只聽見兩個人吵得利害,等到白小爺哭著叫人進去,金少爺已經倒在血泊裏了,心口上插著一把小剪刀。

從當時的情況來看,仿佛確鑿無疑地是白露生殺了人。

但周裕覺得這事有蹊蹺。

――因為剪刀在金少爺手裏。

不是昏迷後塞進去的,是死死握住的,他們費了許多力氣才扳開他的手。那把修蘭花的小銀剪子,通體不過五寸,刀刃只有一寸多長。金少爺一向體健,又在留洋的時候練習過搏擊,白露生卻是久病纏身,端個茶杯也辛苦的人。

要一個向來嬌滴滴的病鬼把這種小剪刀刺進身強體健的男人胸口,即便傷者毫不掙紮,那看上去也非常不可思議。

這還不是最奇怪的。

醫生來救治的時候,神色怪異地說了一句:“他的傷口為什麽這麽淺?”

周裕和下人們救起金少爺的時候,剪刀的刀刃並未完全刺入他心口,整個刀刃只有一寸來長。

“這麽淺的傷,不應該流這麽多血。”醫生擦著汗說:“真奇怪,他是不是有什麽先天疾病?我看他不像是外傷導致的昏迷,也許可能是中毒。”

大家面面相覷,周裕喝住醫生:“少胡猜,是我們少爺玩鬧不當心,錢你可盡要了去,這話不能往外說!”

這場命案的疑點太多,唯一在場的白露生又不具備傷人的能力,難道金少爺是自殺嗎?

又或是他真的天生有病?

周裕不敢深想,當時就叫人把白小爺捆起來,先押在房裏,只給茶飯,不許走動,也不準他尋死覓活。

周裕將事情一五一十說了,又向上磕了一個頭:“事情就是如此,我們疑惑著其中有些毛病,若讓外人知道少爺生病,也是不好聽,因此大膽瞞住了,還求太爺明鑒!”

金忠明一聲不響地看他,良久方道:“照你這麽說,這姓白的竟是冤枉?”

周裕不敢說話。

金忠明冷笑道:“我聽說那賤人住在這裏,很會收買人心,你母親一向癆病,燕窩人參地吊著,恐怕得了他不少錢?”

周裕哪敢說話,抖如篩糠而已。

白露生的確於他有恩。周裕的母親多年癆病,一直是白小爺不聲不響地出錢接濟,白小爺嘴上只說:“我決不是小瞧周叔,也不是為著你艱難,只是唱戲的講究手頭不留閑錢,怕礙了生意不吉利,這錢你若不要,我也是亂花的。”

唱戲的哪有這個講究?周裕只有感激。

如沐春風的白小爺,做人何等溫柔,縱然平時有些小性子,決不是心狠手辣之輩。他和少爺這兩年關系不和睦,周裕是知道的,兩人口角了許多次,周裕也知道,但說句不恰當的話,兩腳背向行不遠,兄弟無有隔夜仇,他兩人十年的情分,再怎樣也不至於弄到出人命的地步。原本想著先將此事按下,等少爺醒了,自然水落石出。這是他一片報恩的私心,也是看在金少爺和白露生多年情分上面,心知金少爺即便受傷,也不會怎樣為難小爺,要是真把白小爺送去了警察局,只怕少爺醒來還要發怒。

他沒想到事情會弄成這樣。

金忠明越問越生氣,原本覺得周裕是從金公館裏出來的人,知道報憂,還算有良心,現下居然拐彎抹角地護上了。他撇開周裕,只問:“姓白的人在哪裏?”

周裕膽戰心驚道:“沒有敢放,一直押著。”

白露生很快被拖出來,丟在地下。他瘦極了,整個人形銷骨立,被扔在地上,如同落葉墜地一般,連聲音都沒有,旁人幾乎以為他是死了。

許久,他艱難地挪動身體,盡量跪成一個端正的姿勢,臉深深地埋在膝前。

金忠明心中嫌惡,正眼也不肯瞧他:“旁人都說你傲氣得很,原來連殺人抵命也不懂得,安兒對你還不厚道?你倒有臉活到今日。”

白露生緩緩揚起臉來:“何嘗沒有死過?死千萬次的心也有了,只是我們這種人,生死也由不得自己的。前日我要尋死,攔著,捆著,不叫我死。原來是要留到今日,死給太爺來解恨的。”

他半天沒有出聲,此時開口一答,旁人皆有一瞬間地恍然。因為那聲音實在清麗非常,既有金聲玉振之明亮,又有珠圓玉潤之柔美,仿佛春泉出澗,鳥鳴春山,極平常的一句話,從他口中一脫,倒有絲竹鳴弦的悅耳。

若非親眼所見,很難相信這聲音出自一個形同骷髏的身體。

名伶到底是名伶,這把嗓子是天生的,難怪金少爺對他愛寵萬分,毋論他過去樣貌秀美,就是單論這把嗓子,也夠蠱惑人心。

金世安正在屋裏笑小丫頭長得胖,見她嘴饞,又把松子糖全給她吃,忽然聽見這麽一聲清響,心頭不覺打了個突。他豎起耳朵又聽,外面是一瞬間地萬籟俱寂,模糊聽見有人艱難地喘息,那喘息裏也是帶著哀絕的淒婉。

他問胖丫頭:“外面誰在說話?”

胖丫頭含著指頭道:“白小爺唄。”

“他怎麽了?”

胖丫頭呆笑道:“太爺要打死他,小爺舍不得你咯。”

周裕跪在一旁,心中只是叫苦。他早知此事不好,日裏夜裏,就勸白小爺趕緊逃了才是,誰知白小爺一根筋,尋死覓活,就是不走。周裕無可奈何,只能規勸:“既然小爺不肯走,那見了太爺好歹要知道求饒,小爺啊!性命可是自己的!這些年你也折騰夠了,咱們別往死路上走!”

此時他再也忍不住了,噙著淚小聲道:“小爺,不是我們不報恩,該說的我們都說了,您當真冤枉,您跟太爺辯辯啊!”

露生側首看他,微微一笑:“周叔不必說了,都是我自己作孽。”

那聲音清冷得像一綻冰花,毫無生機,是種心碎欲絕的淒艷。

他膝行到金忠明腳邊,努力叩首道:“人是我傷的,無人慫恿,也無人包庇,和這院子裏其他人等沒有半點幹系。請太爺積些陰德,饒了他們罷!”

唯有這兩句為著別人求情的話,是有些可憐地祈求了。

言罷,他又叩了幾叩,力氣耗盡,委頓在地上。幾個警察圍攏上來,伸手將他提起,如提朽木。白露生也不掙紮,閉眼由著人拖動,眼看就要出了院門,他忽然睜開眼睛,奮力推開眾人,拼死回過身來。

眾人哪容他掙紮,七手八腳地將他按住,白露生是絕望已極的神色,也是徹底解脫的神情。

“少爺!少爺!”他淒聲笑道:“今日一別,咱們倆的孽債,可算清了!”

彼時金世安在屋裏聽得心神不定,覺得熱鬧,又覺得好奇,他伸頭探腦地走出門來,白露生愴然回首,正與他四目相對。兩人中間隔著青磚細瓦的一口天井,隔著細雨初歇的金陵的薄暮,隔著許多雙愕然又漠然的眼睛,隔著一蓬欲開未開的木芙蓉。白露生一聲哀鳴,眼淚也下來,那模樣深深映入世安錯愕的眼中,那是他見到白露生的頭一面。

金世安:“哎,不吃,我們不吃。”

露生:“……不給人再害我。”

金世安:“不讓人害你!害你的都打死!”

露生慢慢靜下來:“我一個人……害怕。”

金世安虛心下氣地哄他:“哎,哥哥在這兒。”

這裏不得不佩服各位家政人員的業務水平,稀爛的房間,轉眼又收拾周全了。露生被擡著擦洗幹凈,把外傷敷了藥,金世安不叫送回去,只說:“就放在我屋裏吧,等他醒了再說。”

醫生也來到了,看了一遍,有些吃驚:“毆打這種手段,確實很有效,但是,一旦放松,病人反而更容易覆發。”

金總扶額:“沒人打他,他自己撞的。”

醫生更吃驚了:“他有武士道的精神。”

金世安想捶他,又想捶周裕,哪裏請來個腳盆雞,好漢就好漢,武你麻痹的士道。醫生見他臉色不善,鞠一躬道:“要是能夠這樣堅持,在下認為,這會是成功的案例。”又問:“還需要鴉片酊嗎?”

金世安被他武士道三個字弄得很煩,心想老子是什麽臉色你就是什麽貨色,又怕露生再出意外,幹脆叫周裕帶著到前廳去備辦,又說:“下次請英國美國都可以,別他媽再請鬼子來。”

周裕搔搔腦袋,沒大聽懂這話,心說哪國的鬼子不是鬼子?英國鬼子也不是沒燒過圓明園啊?又一想少爺準是想起老夫人了,老夫人是格格,皇帝家裏可不是給鬼子鬧過嗎?得,下回請個荷蘭大夫來,好歹沒有刨過愛新覺羅的祖墳!

雨下了一整天,金世安茶飯不思,就在房裏陪了一整天。露生到入暮時分才昏沈醒來,金世安吸著鼻涕,在床邊大狗似地趴著,一見他睜眼,連忙扭亮床頭電燈。

露生被刺得閉上眼。

金世安慌忙又把燈旋暗了些,嘴唇翕張,半天才“嗳”了一聲。

“兄弟,你把我嚇死了。我就是跟你說著玩的,你怎麽那麽大脾氣啊?”

露生也不知自己心裏究竟怎樣,原本不委屈,叫金世安兩句軟話一說,忽然委屈起來,那兩個眼睛又止不住的淚,輕聲細氣道:“我半輩子妝腔,下九流的人,誰把我放在眼裏?你叫我兄弟,我自然要對得起你,若是頭一件事情就食言,豈不是讓你把我也看輕了!”

金世安見他哭了,不知自己哪句話又說錯,反正總而言之是自己錯了,連忙哄了又哄,粗手笨腳地擦眼淚。

這兄弟做得真為難,不像收了個小弟,是他媽收了個娘娘。

要是白露生討厭一點,墮落一點,金總幹脆就丟開手,奈何他心地這樣剛硬,柔弱歸柔弱,裏面是個爺們,金世安就是佩服他這一點。見了半輩子的綠茶婊,今生頭一回見真蓮花,托著又怕飛了,握著又怕碎了,憐他又不是,疼又不知怎樣疼,比女孩兒還難對付,真是手足無措。

露生見他低著頭,那一副手腳不知往哪裏擺的六神無主,心裏早軟了,且軟且自悔,悔自己做事不周密,叫他發現了,平白無故地受了一場驚。也不知自己昨夜裏癲狂之中,說了多少傷人惡話,不由得歉意道:“我病中說話不過腸子,要是說了什麽得罪你的地方,你千萬別往心裏去。”

金世安又“嗳”一聲,端起床頭的桂圓湯來,那湯是擱在溫水盅子裏暖著的,蓋子揭開,氤出一股芳香的白氣。

金總不會服侍人,自己先對碗喝了一口:“可以,不燙,別他媽廢話了,來嘴張開。”

露生哪肯讓他伺候:“叫嬌紅來就罷了,怎能讓你做這些事。”

金世安見他那個矯情樣子,又想笑:“喝吧!他們折騰一天,也夠累的,你這個統治階級的作風也要改改,嬌紅也要吃飯的好吧?”

“我自己來就成。”

“少嗶嗶,再鬧老子對嘴餵你。”

兩人一個手腳笨似李逵,另一個嬌羞似楊妃,真是牛糞伺候鮮花,偏偏鮮花還受用。一勺兩勺,嘴裏沒喝出滋味,倒把臉喝熱了。金世安看他頰上兩三道瓷片刮的淺痕,忍不住拿手比一比:“疼不疼?”

露生愛惜容貌,害怕破相,又怕扭扭捏捏,叫人家笑話,硬著嘴道:“男人又不賴這個吃飯,一點小傷又算什麽。”

金世安笑了:“狗屁,睡著的時候知道自己說什麽夢話?”他學著露生的腔調:“嚶嚶柳嬸我臉毀了!嚶嚶這可怎麽是好?嚶嚶你快看看我難看不難看?”

露生紅了臉,伸手打他一下。

瀟瀟秋雨,簾外潺緩,那一陣夜雨的清寒透幕而來,尚攜著秋來草木疏朗清香,此時下人都在前院用飯,唯他二人低聲說笑,黃黃電燈朦朧照著,倒似夢裏一般。

金世安餵完了桂圓湯,看他頭上撞出的青包,又拿他胳膊看一看,“你說你這是圖個蛋?碎花瓶紮得跟刺猬一樣,早他媽有這個志氣,以前為什麽不戒毒?”

露生咬咬嘴唇。

金總趴在床邊上:“我聽柳嬸說你是給人害的,誰這麽害你啊?”

露生難過得扭開臉去。

――有什麽可說?當年他被金忠明打斷了胳膊,原本在家裏養傷,金少爺北上天津,偏偏南京商會專撿這個時候擺堂會,遍請名角來做場子。此時金少爺不出席,已經是架空他的意思,若是自己也不去,豈非一個為金家出頭的人也沒有?因此掙紮上去,又疼痛難支。原與他極相好的一個小生,就拿個不知名姓的藥水來,說吃兩口便有精神。

誰知裏面是鴉片酊。

就此吃上了。

過後許久才知道,這小生原本是唱旦的,和他打過一次擂臺,結果叫人笑得改了行,也不知暗暗恨了多少年,臉上裝作友愛。金忠明發怒來打人,也是這小生別次堂會故意挑唆。

這一計心思陰毒――憑嗓子吃飯的人,一旦染上此物,不斷還好,斷了就倒嗓,倒不是白小爺會怕吃不起,而是暗算的人知道金少爺最憎此物,故意離間他兩個情分,要他失親寡助。

梨園行裏,爭風吃醋,明爭暗鬥,這種事情難道少見?再說也無用,說到底是自己不爭氣。唯有一件事傷心――金少爺從天津輾轉上海,兩個月才回來,露生窩了一肚子的委屈,故意的架著煙槍給他看,好叫他知道自己吃多少辛苦,哪怕有句歉意說話,千辛萬苦也不算什麽!

誰知金少爺看他半天,轉身就走,一句話也沒有。

帶來的東西全摔在地上,是琉璃翡翠做的頭面,珠光寶氣,碎了一地。

露生在屋裏哭得淚人一樣,把頭面踩了又踩,心中氣憤難當,委屈噎得茶也喝不進――說到底認識這麽些年,問一句又能怎樣!金少爺倒氣得幾個月不見,再一打聽,跟小姐們跳舞去了!

再來見面,沒有別話,只說“這個東西你要戒掉”,露生偏偏和他拗氣,你說要戒,我偏不戒,吃死了是你欠我。因此自暴自棄,雖是為人所害,末後變成自害其身。現下想想,怎麽自己這樣糊塗!

金世安見他垂淚不語,以為又被自己說惱了,連忙又抱頭:“哎喲我的媽,別哭好吧?亡羊補牢不晚不晚,以後不問你這個了。”

露生情知他是誤會了,又不好辯解,心中愧悔,越發哭了,嗚嗚咽咽道:“我對不住你,從今往後再不碰這個,也不要你再費心。”

“沒有對不住。”金總長嘆一聲,把他手握起來:“露生,我就問問你,你心裏有沒有把我當做隊友,公平地,把我當個朋友?”

露生噙著一包眼淚:“有。”

“有個屁呢?”金世安說:“要做朋友,就要互相幫助。你有困難我幫你,我有困難你幫我,你戒毒這麽大的事情,我在旁邊吃瓜叫你一個人扛,那我還是個男人嗎?”

露生愧得兩臉通紅,又從未被人這樣珍重相待,想自己敗壞這些年,旁人都是假意相勸,口中勸著,手裏餵著,連金少爺也是說兩句淡話,想起來看看,想不起就丟開,幾時真心管過?兩眼望著他,心頭真如打翻了五味瓶一般,除了掉淚,竟沒有別話了。

金世安無奈地給他擦了眼淚:“老子以前都沒這麽哄過女朋友,對你真是頭一回。別哭了。”他捏起露生兩個手:“從今天開始,所有問題我們一起面對,你要發瘋我陪你,你要撞墻往我這兒撞,你不答應,就是看不起我了。”

露生含淚點頭。

“這就是咱們做隊友的第一仗,你打輸出我當t,ok不ok?”

露生聽得稀裏糊塗,也不顧到底什麽是“輸出”什麽是“t”了,自己擦了淚道:“依你。”

金世安顛顛他的手,笑了。

這個冬天裏,他兩人並肩協力。金總是充分體會了產婦家屬的心情,體會得太充分了,整整體會了三個月,真有孩子都能開幼兒園了,日日只恨不能脫胎換骨,趕緊重新生個露生出來。等到年初時節,叫了個德國大夫來――荷蘭的沒有,德國老頭把露生檢查了一遍,挑眉道:“現在只需要考慮健身問題了,他太瘦了。”

世安與露生相看一眼,都喜上眉梢。

健身方案就沒什麽可說的,德意志式的嚴格鍛煉。金世安打算叫他起來晨跑,誰知太陽還沒出來,就聽人民藝術家在天井裏吊嗓了。

金總在花架上托著下巴:“老子起得夠早了,你他媽幾點就起床?”

露生趕緊放下扳起來的腿:“我吵著你了?”

金世安笑了:“沒有沒有,挺好的,你這比晨跑還強,繼續繼續。”

露生有些局促,看他一眼,靦腆地背過身去。

“繼續唱啊。”

“不唱了,你在這兒看著,怪難為情的。”

“那我不看不看。”金世安把眼睛蒙上,從指縫裏露兩個眼睛:“你看我蒙眼了!哎我說你以前不是專業唱戲嗎?人山人海都見過了,憑什麽老子不能看啊?”

露生不答他,半天從風裏蚊子似的飄來一聲:

“要你管。”

金總真心想笑,他拍拍屁股走了。走到屋裏,又聽見天井裏明亮柔和的一縷清音:“春風拂面湖山翠,恰似天街著錦歸――”

反反覆覆,只是這兩句。那聲音忽高忽低,是久病後中氣不足的樣子,可是柔婉清澈,仿佛唱出春光。

金世安不知道,那後一句沒唱出來的,是花魁嬌嬌怯怯地一句念白:

“多謝了。”

朔風凜冽裏,梅花也開了。

癥狀只是“輕微”,但雞大夫秉持日本人式的大驚小怪:“這是非常嚴重的疾病,非常非常地難治愈,必須良好地靜養,清淡地飲食,還要按時服藥。”

要是沒聽清病名,金總差點以為自己得了癌。他胡亂聯想了一下民國戲的那些治病橋段,“地下黨拼死爭奪青黴素”,“女主角一支青黴素救男主”,金總指點江山:“打個盤尼西林不就好了嗎?”

腳盆雞一臉迷茫:“……盤尼西林?”

青黴素直到二戰時期才開始臨床應用,眼下的青黴素,只怕還在實驗室裏摳腳。金總當然不認為這是自己的問題,金總等雞走了,又噴周裕:“都他媽說了別請鬼子,你跟他是有一腿啊?”

哪裏來的鄉下野雞,青黴素都不知道,害得金總還要臥床靜養。

周裕對少爺的暴躁已經麻木且從容了:“他內科還是頂好的。”

“南京就日本鬼子會看內科啊?”

周裕擦擦汗,幹脆把白小爺搬出來,露生搖頭笑道:“你和周叔鬧什麽氣?東洋大夫也是大夫呢,安心養養罷!”

周裕在旁邊一臉忠心太監的表情,襯得白小爺倒像賢妃娘娘,周公公進諫忠言:“小爺說的可不是嗎?少爺好生躺著,這不是計較家恨的時候,格格都過世了,西後她老人家也進皇陵了,咱們把病治了,才是正理。”

露生笑道:“都怨我上回和你說夫子廟唱戲,又把你的心說病了!”

一通歪話,真是雞同鴨講。金世安給他們弄笑了:“你們懂個屁。”

鬧了一遍,東洋大夫照舊請,又請了一個善診脈的名中醫,中西結合的調理,按理說應該藥到病除,誰知半個月裏,越病越重,露生慌了神,心想少爺何曾吃過苦?這必是為我累病了的緣故,因此衣不解帶地榻前守著。眾人怕金忠明知道,又要驚風動雨,又怕不去告訴,再擔一層幹系。

金世安仿佛料到了,醒時就跟露生說:“別告訴我爺爺。”

露生問他為什麽,金總扶著頭,說的都是胡話:“告訴他他不得接我回家?我們倆不就分開了。”

說完又一頭栽進枕頭裏了。

露生一個人在榻前發怔。原本是為心事要避著他,現在想回避也無從回避,也無心想別的事了,只盼他快些好起來。

他懷著一份別樣柔腸,又兼著知恩圖報的心思,病中大事小事,不肯假他人之手,都是自己進進出出地忙,偏偏金總還只要他,一醒就問“露生呢?”他的意思是“露生休息沒有”,大家聽成“我要露生伺候”,真把露生累得日夜無休,冬天裏養胖的肉,春天又耗成清瘦。

柳嬸看一堆小丫頭閑磕瓜子兒,唯有白小爺辛苦受累,氣得無事找事,拿瓜子殼做理由,把嬌紅翠兒罵個狗血淋頭,回來又跟小爺抱怨:“成日說要報恩,這現世報就來了,你是欠他的。”

露生捧著藥道:“嬸子是享福久了,忘記自己什麽身份,她們是伺候的人,難道我不是?都是當奴才的,還分三六九等呢?”

柳嬸自小撫養他長大,心中愛他,如母愛子,偏偏兒子愛上個攀不著的假女婿!這種丈母娘的心情跟誰說去?因此也賭氣回道:“你算奴才?你好歹也是半個主子!你就一心向著他,也不見他怎樣愛惜你,滿屋都是使喚的人,怎麽就盯著你一個人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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