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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新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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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新苑

hi sir  露生見他笑了, 也就清甜一笑:“姚先生唱戲,名滿天下, 要收我做徒弟,自然是我天大的福氣。容我問句輕狂話,不知先生是要帶我北上, 還是從此在南京長住呢?”

這話問得奇怪,玉芙不禁失笑:“我看你門路也都明白,場面也都清楚,如今這年頭,哪一個名伶不是北平天津的?沒有師父徒弟分兩地的道理,自然是帶你去北平。”

放在旁人身上,這等好事還不上趕著巴結,只怕當場就要跪下磕頭,誰知那頭溫溫柔柔道:“那就恕我不能從命,我只在這裏, 不去別處。”

“這是怎麽說?不是我說狂話,去了北平, 我保你大紅大紫, 你在南京有的排場, 北平決不遜色, 只怕你沒見過。”

一旁班頭也看得著急:“你這孩子怎麽不懂事,姚大爺什麽人物, 屈尊見你, 你少拿喬。”

玉芙看他神色不似喬張作致, 便和顏悅色地止住班頭:“別罵他,你叫他自己說。”

白露生看看班頭,向姚玉芙又行一禮――這次沒有福,行的是男禮――他直起身來,依然輕聲細語:“唱戲這回事,有人求的是光耀梨園,有人只求覓得知音,不過是‘人各有志’四個字罷了。大紅大紫,自然惹人羨慕,可我志不在此,先生若在南京小住,便是一日我也當師父孝敬,可若說要帶我去北平,那就可惜沒有緣分了。”

“你這志氣,難道不在光耀梨園,只為高山流水有知音?”玉芙聽他說話天真,不僅不生氣,反而要笑了:“你可知天高地遠,一旦揚名立萬,天下都是知音,到那個時候,你眼前這一個兩個知音,也就不算什麽了。”

這話並沒有什麽可羞澀的地方,而白露生不知是被說中了哪塊兒心事,居然有些踟躕的害羞。垂首片刻,他擡起頭來:“先生說得很是,只是知音難得,我不要千萬人知我,一個人知我,就足夠了。”

他越說聲音越低,只是語氣中含了柔中帶剛的堅定:“揚名立萬,非我所求,承蒙錯愛,還望姚先生別見怪。”

――這話說得太是任性,只是他容貌極美,語調又柔和,姚玉芙是怎樣也生不起氣來。他歪頭看看這個年輕人,才十五歲,頭面未卸,濃妝之下仍然難掩眉目清雅,艷而不俗。戲上說眉籠春山、眼含秋水,正是這個樣貌。又看他癡癡切切的神情,心裏忽然一動,已經明白了三分。

回了北平之後,他尚與人談起這個孩子,那人聽罷大笑:“你這些年常在北邊兒,不知道南邊的事情,別人我不清楚,這個白露生我是知道的,見過那麽多愛擺譜的角兒,沒有比他更輕狂的――怎麽偏叫你看見了!他說的這個知音,我也認識。”

玉芙自然追問是誰,那人笑道:“沒有旁人,必定是南京大富商,金忠明的孫子,金世安。”

此人是個戲園經勵,也就是後世常說的“經紀人”。這類人於行內大小典故,旁通八卦,最是精熟。當時閑暇無事,他便給姚玉芙攤開了細講:“他那個春華班的班頭,姓張,她老爹原也是咱們行裏數得著的人物,進過宮、面過聖,領過侍奉的祿銀,真正的南曲世家。只是到了丫頭這輩就沒什麽大出息可言,從北平搬回南京去了,以前菜市口戲園子裏唱昆腔那個張姑娘,就是她了。”

玉芙點頭道:“怪道我說他唱得好,原來是師承有名,不像野路子出來的。”

“有什麽用?嗓子一倒,淪落到釣魚巷裏養兔子――所以她才買了這個白露生,專調|教了來,在相公館子裏兜風攬月。從小的當做女孩兒養,取個丫頭名字,就叫做白玉姐,你說可笑不可笑?”

玉芙掩口而笑。

經勵拍著腿道:“其實說來也是可憐,五六歲的孩子,失親少眷,教人賣了去做這些沒臉面的勾當。也是他命裏有些貴人運,年紀不到開臉的時候,先在得月臺轉場子唱戲,不知怎麽合了金少爺的眼緣,給他改了這個白露生的名字,又給贖出來,不做別的,幹幹凈凈地搭班子唱戲。這兩人什麽關系,還用得著我細說嗎?他不肯來北平,大約也是戀著這個金少爺,才不肯走。”

此事南京城人盡皆知,如同董小宛連著冒辟疆,李香君連著侯方域,白露生的名字就連著金世安。

才子成就佳人,富豪成就名伶,這種名伶有情於恩客的事情,行內司空見慣,玉芙是住得短,所以沒聽說。他有些驚訝,倒也不覺得鄙夷,回想白露生當日癡癡切切的神情,“原來如此,我看他不像是為財為勢,仿佛是真有情意的樣子,大約年紀小,沒經過事情,一時迷住了。”

經勵笑道:“何止有情有意,好得只恨不能三媒六聘!他的戲,金少爺必定捧場,金少爺不到,他也不肯拿出十分功夫。”又道:“若放在咱們這裏,管你是什麽名角兒大腕兒,幹我們這行,不就得笑臉相迎四面賓嗎?所以說南邊人沒有見識,他這樣矯情,偏偏還都就著他!聽他的戲倒像等觀音施舍楊枝露,還得看金大少的心情!”說著又拍玉芙的肩:“你也不必可惜,這姓白的小子胸無大志,不肯出人頭地,倒一心做個相公,天涯何處無芳草,他也不配做你的徒弟。”

姚玉芙聽他說罷,凝思片刻,微微搖頭:“你說錯了,我看他以後必是青衣這行的翹楚。”

經勵驚訝道:“他唱得好,我是知道的,但要說翹楚,恐怕離你和梅先生二位還遠了去了!更何況這人只顧私情,不顧長遠,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如何成就?”

玉芙笑道:“他什麽年紀,我們什麽年紀?你說他用情,這就是我說他能成就的地方。咱們這一行,凡能唱出名堂的的,要麽身上存著戲骨,如我師哥一般,上了臺子,扮上什麽就是什麽,下了臺子,前塵往事一概忘卻。那是我們學不來的功夫。又有一種人,天生的情種,戲裏戲外,他全當真的――這樣人唱戲,嘔心瀝血,如癡如狂,別有一種動人心處。據我看來,天南海北,聽戲的客人誰也不是耳瞎眼瘸,孰好孰壞,人眼裏辨真金――別說南邊人願意捧著他,他就是來北平,未必不能與我和師哥打擂臺呢!”

這話把對面聽楞了:“照你這樣說,竟是我小看他。”

玉芙自覺自己這話說得十分有理,又想著白露生那般喉音清越,作態嬌美,扮演麗娘便有生生死死之態,扮演貴妃便有閉月羞花之容,豈是貌美藝精便能成就,蓋因他無論扮演什麽,都是傾情而為,不禁點頭道:“他小孩子一個,跟我平白無故,我也沒有什麽謬讚他的道理。你只說他唱戲怠慢,卻不知他臺上功夫精到,一看便知他臺下是一日也不曾松懈的。我說的對不對,等十年,只管瞧著就是。”

他不愧是梨園名宿,看人極準,沒過兩年,白露生果然名聲大噪。紅到什麽程度?一時也難說盡,只說南京人要聽他唱戲,都得遷就他的矯情脾氣――開臺唱戲,須得金少爺人在南京城裏,金少爺若是旅行外地,一個月不回來,這就不得了了,白老板是保證關門不開張的。你要聽也容易,去榕莊街的白府小院墻根底下,聽他吊嗓,也能解一時片刻的戲癮。

這份矯情簡直空前絕後,可是人就是這麽奇怪,他越是拿勁,大家越肯遷就。倒不是南京沒有唱戲的人才,只是未能有哪一個能像白小爺一樣,唱得曲盡衷情。臺下,他是再生的董小宛與李香君,臺上,他是活生生的杜麗娘與陳妙常,只要他逶迤亮相,楚楚動人地開腔一唱,什麽矯情都是小事,只剩下滿堂的如癡如醉。

若是回頭再聽別人唱戲,真好像吃完熊掌對著菜湯,寡然無味了。

再說南京這地方,心態是覆雜而微妙的,它自恃六朝故都,心裏高低看不上北平和天津,但是朝朝戰亂,又早被戰火磨平了志氣。謝宣城說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佳麗地前當然有“自古”,帝王州前卻要加“曾經”,是江南自古佳麗地,金陵曾經帝王州――南京雖然經常“都”,但也總是不幸“故都”。好容易等到民國定都於此,南京人心中是有點揚眉吐氣的意思,所以萬事都含著新都的傲氣,萬事也都含著故都的怨悵。

彼時京腔盛行,大江南北,誰不聽京戲,南京人卻總是不肯丟下昆曲,覺得它有笛有琴,到底高雅,它出自臨川四夢的湯顯祖,也出自一人永占的李玄玉,那是秦淮河畔無數的哀怨綺情,怎是鳴鑼響鼓的西皮二黃可以相比。白露生正是專擅昆腔,又師從秦淮舊部的南曲世家,因此仿佛成了金陵故都的某種象征。他的優美唱腔和矯情脾性,都恰恰敲中本地人心中的關節,是暗合了這城市總做“故都”的一場晦澀心事。

如故都一般優美,也如故都一般自矜身份。

因為這些個緣故,無論白小爺如何矯揉造作,南京的貴人們,皆肯買他的賬。再一者,他雖然於唱戲這件事上十分造作,臺下為人卻不張狂,無論達官貴人,或是平頭百姓,一概溫柔相對。哪怕今日金少爺不在城裏,他不肯唱,也總是好聲好氣:“今日嗓子不成,教您白等,待我嗓子好了,您點哪出,就是哪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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