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一章噩夢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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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一章
噩夢降臨
我不記得我是怎麽離開風紀辦公室的了，只記得蔣朝英最後沈聲對我說：“林遇，這件事情確實是我老師大意了，讓你受了委屈，學校會盡量彌補你。但是希望你相信，不管是實名制推薦也好，還是自主招生表格也好，我們都沒有做出任何違背師德的事情。”
我沒說話，不知道該不該相信，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可我寧可把他們都當做壞人惡人卑鄙無恥的小人，寧可用最大的惡意去猜想揣測他們，我的心裏才能好過一些。
我寧可相信是有小人作祟，也不敢相信命運本就如此殘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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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朝英給了我一張南京大學的自招推薦表，一個省三好學生的名額，和一份兩萬塊錢的獎學金。
這應該算是很有誠意的彌補了吧，可是姿態卻是那麽高高在上。我到財務處去領獎金的時候，還是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屈辱。
或許在他看來，清華和南大只是十幾分的區別，同樣都是一流大學，同樣都是夢想開始的地方。
可是對我來說是不一樣的。
我這幾年來我一直生活得很艱辛很壓抑，覺得攀在一處懸崖峭壁上，下面是無底深淵，上面是電閃雷鳴。
我學過一段《孟子》裏的話，說：“故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我不是天生的成績好，能夠一直穩坐第一，既是因為我足夠聰明，也是因為我比其他人付出了更多的努力。我哄自己說，你今天受的所有的苦，都是為了在高考的龍門前，向上天換取最大的禮物。
只要去了清北，我就可以不必再為生活發愁，我就可以讓媽媽得到最好的照顧，我就可以和蘇陳無憂無慮地在一起，我就可以徹底告別而今這個可怕的牢籠。只要我能去清北，我生命裏的所有不幸都會和我告別。
可是現在禮物沒有了，一切就都沒有了。我努力想要掙脫的這一切，到最後生生把我打回了原形。
原來被現實抽一耳光是這個滋味，好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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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陳晚上照舊給我打了電話，卻絕口不提關於自主招生的話題。我猜想他已經從李一川或者其他的誰那裏知道了這件事情。
我很感激他的沈默，他什麽都不說，就是對我最大的維護。
我思考了很久，最終決定放棄南大的自招名額。我承認南大也是一所一流高校，可我還是想去北京。南大再好，也不是我心之所向的地方。
江北然聽說了我的事情後特地來找了我一趟，給我送來了一大堆覆習資料。他在很早之前就已經下定了決心要咬牙繼續走高考這座獨木橋。而我兜兜轉轉荒廢蹉跎，到最後還是要回到原來的地方。
晚上蘇陳照舊給我打電話。我們最近聊天的時間越來越短，他每天訓練完要脫一層皮，我每天做完雙倍於從前的習題後要掉一把頭發。
饒是如此，我們還是養成了睡前一個電話的習慣。如果哪一天晚上沒能聽到對方的聲音，大概夜裏會睡不著。
而今蘇陳的存在對我來說就像是無盡黑夜裏一顆劃破天際的流星，我從不指望他能帶給我光明，可至少他給了我希望。讓我在這寂寥漆黑的長夜裏，還能收獲一絲快樂。
“我很快就回去了，我保證，很快很快。”蘇陳在電話那頭鄭重其事地說，“我學東西很快，舞蹈已經完全學會了。表演課也快上完了，老師們都說我有天賦。”
“太好了。”我發自內心地喜悅，卻不大提得起精神來，“回來時給我打電話，我去火車站接你。”
“好呀好呀。”蘇陳假裝聽不出我的心不在焉，仍舊想方設法地逗我開心，“到時候給你帶北京特產。你有想吃的東西嗎？”
“要不你給我買些糖回來吧。”我想了想說，“我想吃糖。”
“好。”蘇陳沈默了一下，故作輕松地說，“沒事的寶寶，沒事的。我很快就能回去了，你等我。”他雖然已經是個演員了，但到現在還是沒學會怎麽裝模作樣粉飾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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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沒等到他回來，噩夢就再次降臨了。
媽媽開始持續低燒不退，癌痛癥狀明顯，身體肉眼可見的消瘦下來。我心裏慌亂得不行，連夜送她去醫院就診。
診斷的結果很不好，經過了將近一年的蟄伏期，癌細胞終於還是擴散了。我站在醫生辦公室門外的走廊上，絕望的感覺就像滔天巨浪一樣向我打來，讓我渾身濕透，每一個骨頭縫裏都在疼痛。
“這次情況不容樂觀，必須盡快手術。”趙醫生如是跟我說道，“如果不手術，你媽媽的生命最多再維持一個月。如果手術，成功率可能不到百分之二十。你最好和親人們再商量看怎麽辦。”
“我們沒有親人了。”我雙手在臉上搓了一陣，讓自己能夠更清醒一些，“醫生麻煩你再給我一點時間，我要好好想一想。”
“要盡快。”趙醫生沈聲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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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裏媽媽已經睡著了，她剛剛打了止痛藥，這一覺可能會睡很久很久。
此時安靜躺在病床上的她，看起來就像死去了一樣，臉色蒼白泛青，眼窩深得嚇人，好不容易養起來的一點點肉已經不見蹤影，整張臉皮松松套在顱骨上，活像一個裹著一層紙的骷髏。
我輕輕撫摸她枯草一般的頭發，心裏痛得喘不上氣來。只剩一個月的時間，如果不做手術，我就得眼睜睜地看著媽媽一點一點慢慢死去，可是如果做了手術，那也許上了手術臺就是永別，我要親手簽字，把媽媽送上奈何橋。
我該怎麽辦呢媽媽？我該怎麽救你呢？我能怎麽救你呢？你把所有的事情都交給我一個人扛，可我扛不動了，我累了，我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我多麽想救你啊媽媽，可我好怕自己的一個決定，最終會害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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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最終還是決定要做手術，這是媽媽自己的決定。她說她讓我承擔了太多太多，不能再用她的死鎖我一輩子。
我並沒有因此覺得輕松多少，媽媽這麽說，是覺得自己大概活不成了。
我洗了一把臉再回到病房時媽媽已經醒了。她看著我紅紅的鼻尖，自己的眼圈也不爭氣地紅了。
“你剛剛哭過了？”她這樣問道。
“沒有，鼻尖上有幾顆白頭，我手賤沒忍住擠了一下。”我替她拍平枕頭，扶她躺下，又替她掖好被子，“你再睡一會兒吧，藥物該起作用了。我回家去收拾住院的用品，很快就回來了。”
“阿遇……”媽媽叫住了我，有些緊張地問，“咱們的錢，夠做手術嗎？”
我笑著安撫她，“剛好夠，再多也沒有了。”
其實我們的存款，對於手術費用來說，是杯水車薪。可是沒有關系的，總會有辦法的，只要她還有活的機會，我總能想出辦法來的。
我把家裏所有的銀行卡都翻找了出來，一筆一筆計算家裏還剩多少錢。這一年多以來，媽媽一直在給學生們上補習班，一個學生一個課時一百塊。
再加上我們租出去的車庫，一年下來也有了近20萬的收入。刨去日常開支，還剩十五萬左右。媽媽曾經買過一份大病險，如今賠付了五萬多。
她還有住房公積金，半年前我走裝修的程序把錢套出來再托宋強的爸爸幫忙折現，這下又有了十來萬。我剛剛領到了兩萬塊獎學金正好派上了用場，此時我竟然開始感謝那一場失去了。
這樣七七八八湊在一起，保守算下來，還差十萬塊錢，我已經找了中介準備賣房子，可是好像來不及了。
晚上我哄睡了媽媽，買了一張火車票，背著書包獨自踏上了去往江寧的火車。等到今年高考過後我就成年了，我原本打算就此和爸爸老死不相往來，卻沒想到這麽快又要向他求助。
我在江寧的家是在市中心，三萬多一平方學區房商業圈，地段非常好，當初買的時候停車位八萬一個媽媽還嫌貴，現在已經漲到了十大幾萬了。
媽媽的病情比較覆雜，因為海陵醫院有一位專門研究這種疾病的趙醫生，我們才決定搬到海陵來求醫。離婚的時候他們財產劃分得很清楚，房子歸爸爸，所有的積蓄歸媽媽。
這麽算下來其實媽媽虧大了，但是沒辦法，那時候媽媽急著要錢買靶向藥，哪怕明知道被奶奶算計，也只能咬牙忍了。
從西站到家的距離不太遠，出了火車搭地鐵，一個小時就能到。地鐵裏的人摩肩擦踵，我混在其中隨時會被人潮淹沒，這種時候就會覺得格外孤單。
自從媽媽確診，奶奶就從海陵到了江寧來照顧爸爸的起居順便謀奪家裏的話語權。
就像從小被打怕了的狗一樣，我對她本能地帶著一絲恐懼感，所以一路上不停地做心理建設，打定了主意這一次一定要忍氣吞聲，不管奶奶說多少難聽的話都要忍下來。
忍字說白了就是在心尖上戳一刀，只要能借到錢，再大的委屈再多的氣，我都可以忍。
可是等我獨自經過漫長的車程，走了很遠的路，爬了很高的樓，好不容易按響家裏的門鈴時，開門的卻是個陌生的年輕女人。
她穿著家居服和拖鞋，袖子挽得很高，手上還滴著水。大概就是爸爸那個鬧掰了的小女朋友吧，只是不知道她什麽時候又搬回了這裏。
“你找誰呀？”女人挑高了眉警惕地看了我一眼就要把門關上。
我把手伸進去攔住她，手背上立馬被夾出一個紅印子。
“我房間裏有我的照片。”我面無表情地盯著她，“我提前打過電話，我是來借錢的，拿到就走。錢我會連本帶利的還回來，你不用這麽提防我。”
我來之前已經給爸爸打過了電話，他幾乎沒怎麽猶豫地就答應了要給我打錢。可是十萬塊錢不是小數目，我只要一想到奶奶就覺得心裏不踏實，思前想後還是決定親自往江寧跑一趟。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我也不認識你。”女人慌亂地就想關門，門縫夾著我的手指，在指甲上壓出了一道白印。
我疼得手指都麻木了，太陽穴裏有根筋突突地跳，即便如此卻已經固執地不肯松手。
“你這孩子有毛病啊？我都說了不認識你了！”女人急道，嗓音又尖又細刺得我耳膜生疼。
我咬著牙，額頭上細細密密一層冷汗，嘶聲問道：“我爸呢？還有我奶奶呢？”
“他們不在家。”女人突然把門拉開一點，伸出一只手來推了我一把。我一時不察，沒能站穩，摔倒在地。女人趁機“砰”的一聲關上了防盜門。嚴絲合縫，哪怕我變成一只蚊子，也飛不進去。
樓道裏很安靜，聲控燈亮了一會兒就自己熄滅了。我在黑暗裏枯站了很久，久到連方向都迷失了。
我膽子很小，怕黑，跌跌撞撞摸索到了防盜門，“叮咚叮咚”地按門鈴，門的那邊悄無聲息。
我又改去敲門，“乒乒乓乓”地響，隔著門大聲喊著，“爸爸你開一下門，爸爸我知道你在裏面。”沒有回應，就好像這個屋子裏根本沒有人一樣。
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拍了多久的門，直敲到掌心一片通紅，嗓子也已經啞了，眼淚止不住地流，到最後聲嘶力竭地坐在地上哭。可是門的那邊依然沒有任何動靜。
我知道他們就在裏面，隔著一扇門，屋裏有燈有暖氣。明明那個人是我的爸爸，為什麽他就能狠得下心，不管我怎麽哀求都不開門，任由我在門外哭？
最後實在沒有力氣了，我頹然地坐在地上，腦子裏亂七八糟好像有千百個想法，又好像什麽也沒想。
明明我來之前還不是這樣，那時候我給爸爸打電話，他滿口答應了要給我打錢。我怕他找奶奶開口會被奶奶一口回絕，所以特地跑來這一趟，沒想到來了之後連他們的面都見不到。
聲控燈亮了一會兒又自己熄滅了。樓道裏又黑又冷，夜裏的涼氣從地底鉆出來，直往人腳底心裏鉆。風在排水管道裏穿行，發出蕭瑟的嗚咽聲。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那扇門一直沒有再打開。
門那邊，是我的爸爸，我的奶奶，還有一個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妖精。他們怕我發現他們，找他們借錢，所以一直龜縮在房子裏，安安靜靜的，一點聲音都不敢發出來。人心可真冰冷。
大概在他們的眼裏，我就是個煩人的討債鬼吧，總是陰魂不散的，時不時冒出來打擾他們幸福得流油的美麗人生。
我的手機鈴聲響起，是媽媽打來了電話：“阿遇你在哪兒？我一覺醒過來發現你不在。”
聽到她的聲音，我突然就是一陣忍不住的鼻酸，我仰頭看著又亮起來了的聲控燈，那光芒刺得我眼淚都出來了。
“我在江寧，爸爸聽說你要做手術了，偷偷拿了十萬塊錢給我。”我眼睛也不眨，就能滿嘴謊話。
電話那頭媽媽似乎很高興，嗔怪地哼了一聲說，“算他還有點良心。”
我抹了一下眼淚，笑呵呵地和她說話：“你要是覺得無聊就先看會兒電視，我馬上就回去了，還有一個半小時到醫院。”一邊打著電話，一邊艱難地站了起來，雙腿已經完全麻了，哆哆嗦嗦的不聽使喚。
“要是想吃東西了就按一下護士鈴。我買了水果放在護士站，跟護士姐姐們說好了，讓她們洗給你吃。”我一瘸一拐地下樓，轉彎口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那扇緊閉的門。
“我倒是不想吃東西，就是見不著你心裏發慌。”媽媽的聲音嬌嬌怯怯的，像只孱弱的黃鸝。
“那怎麽辦呢？”我問她，“要不我給你講故事吧？”
媽媽笑了，寵溺地說：“我都多大的人了，哪裏還要聽故事。要不你給我唱首歌吧，就唱《魯冰花》。上次你們129，我光顧著笑了。”
“好，跑調你別嫌難聽啊。”我又擦一下眼淚，開口唱。
“天上的星星不說話
地上的娃娃想媽媽
天上的眼睛眨呀眨
媽媽的心啊魯冰花
家鄉的茶園開滿花
媽媽的心肝在天涯
夜夜想起媽媽的話
閃閃的淚光魯冰花
啊~啊~~~
啊~啊~~~”
我已經走到了樓下，唱著唱著突然停了下來。
電話那頭傳來媽媽疑惑的聲音，“怎麽了？怎麽唱到一半突然停了下來。”
“沒事，突然忘詞了。”我回答了一句又接著往下唱。
剛剛經過樓下停車坪，看到我們家的停車位。此刻那個花八萬塊買回，現在已經漲到十大幾萬的車位上停著一輛全新福克斯。車牌還沒上，兩個反光鏡上還紮著彩帶，大紅色的車漆亮得晃眼，一看就是給女人開的。
這樣一輛車，落地差不多十四五萬。
“我知道半夜的星星會唱歌
想家的夜晚
它就這樣和我一唱一和
我知道午後的清風會唱歌
童年的蟬聲
它總是跟風一唱一和
當手中握住繁華
心情卻變得荒蕪
才發現世上一切都會變化
當青春剩下日記
烏絲就要變成白發
不變的只有那首歌
在心中來回的唱
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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噩夢降臨
我不記得我是怎麽離開風紀辦公室的了，只記得蔣朝英最後沈聲對我說：“林遇，這件事情確實是我老師大意了，讓你受了委屈，學校會盡量彌補你。但是希望你相信，不管是實名制推薦也好，還是自主招生表格也好，我們都沒有做出任何違背師德的事情。”
我沒說話，不知道該不該相信，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可我寧可把他們都當做壞人惡人卑鄙無恥的小人，寧可用最大的惡意去猜想揣測他們，我的心裏才能好過一些。
我寧可相信是有小人作祟，也不敢相信命運本就如此殘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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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朝英給了我一張南京大學的自招推薦表，一個省三好學生的名額，和一份兩萬塊錢的獎學金。
這應該算是很有誠意的彌補了吧，可是姿態卻是那麽高高在上。我到財務處去領獎金的時候，還是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屈辱。
或許在他看來，清華和南大只是十幾分的區別，同樣都是一流大學，同樣都是夢想開始的地方。
可是對我來說是不一樣的。
我這幾年來我一直生活得很艱辛很壓抑，覺得攀在一處懸崖峭壁上，下面是無底深淵，上面是電閃雷鳴。
我學過一段《孟子》裏的話，說：“故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我不是天生的成績好，能夠一直穩坐第一，既是因為我足夠聰明，也是因為我比其他人付出了更多的努力。我哄自己說，你今天受的所有的苦，都是為了在高考的龍門前，向上天換取最大的禮物。
只要去了清北，我就可以不必再為生活發愁，我就可以讓媽媽得到最好的照顧，我就可以和蘇陳無憂無慮地在一起，我就可以徹底告別而今這個可怕的牢籠。只要我能去清北，我生命裏的所有不幸都會和我告別。
可是現在禮物沒有了，一切就都沒有了。我努力想要掙脫的這一切，到最後生生把我打回了原形。
原來被現實抽一耳光是這個滋味，好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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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陳晚上照舊給我打了電話，卻絕口不提關於自主招生的話題。我猜想他已經從李一川或者其他的誰那裏知道了這件事情。
我很感激他的沈默，他什麽都不說，就是對我最大的維護。
我思考了很久，最終決定放棄南大的自招名額。我承認南大也是一所一流高校，可我還是想去北京。南大再好，也不是我心之所向的地方。
江北然聽說了我的事情後特地來找了我一趟，給我送來了一大堆覆習資料。他在很早之前就已經下定了決心要咬牙繼續走高考這座獨木橋。而我兜兜轉轉荒廢蹉跎，到最後還是要回到原來的地方。
晚上蘇陳照舊給我打電話。我們最近聊天的時間越來越短，他每天訓練完要脫一層皮，我每天做完雙倍於從前的習題後要掉一把頭發。
饒是如此，我們還是養成了睡前一個電話的習慣。如果哪一天晚上沒能聽到對方的聲音，大概夜裏會睡不著。
而今蘇陳的存在對我來說就像是無盡黑夜裏一顆劃破天際的流星，我從不指望他能帶給我光明，可至少他給了我希望。讓我在這寂寥漆黑的長夜裏，還能收獲一絲快樂。
“我很快就回去了，我保證，很快很快。”蘇陳在電話那頭鄭重其事地說，“我學東西很快，舞蹈已經完全學會了。表演課也快上完了，老師們都說我有天賦。”
“太好了。”我發自內心地喜悅，卻不大提得起精神來，“回來時給我打電話，我去火車站接你。”
“好呀好呀。”蘇陳假裝聽不出我的心不在焉，仍舊想方設法地逗我開心，“到時候給你帶北京特產。你有想吃的東西嗎？”
“要不你給我買些糖回來吧。”我想了想說，“我想吃糖。”
“好。”蘇陳沈默了一下，故作輕松地說，“沒事的寶寶，沒事的。我很快就能回去了，你等我。”他雖然已經是個演員了，但到現在還是沒學會怎麽裝模作樣粉飾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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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沒等到他回來，噩夢就再次降臨了。
媽媽開始持續低燒不退，癌痛癥狀明顯，身體肉眼可見的消瘦下來。我心裏慌亂得不行，連夜送她去醫院就診。
診斷的結果很不好，經過了將近一年的蟄伏期，癌細胞終於還是擴散了。我站在醫生辦公室門外的走廊上，絕望的感覺就像滔天巨浪一樣向我打來，讓我渾身濕透，每一個骨頭縫裏都在疼痛。
“這次情況不容樂觀，必須盡快手術。”趙醫生如是跟我說道，“如果不手術，你媽媽的生命最多再維持一個月。如果手術，成功率可能不到百分之二十。你最好和親人們再商量看怎麽辦。”
“我們沒有親人了。”我雙手在臉上搓了一陣，讓自己能夠更清醒一些，“醫生麻煩你再給我一點時間，我要好好想一想。”
“要盡快。”趙醫生沈聲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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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裏媽媽已經睡著了，她剛剛打了止痛藥，這一覺可能會睡很久很久。
此時安靜躺在病床上的她，看起來就像死去了一樣，臉色蒼白泛青，眼窩深得嚇人，好不容易養起來的一點點肉已經不見蹤影，整張臉皮松松套在顱骨上，活像一個裹著一層紙的骷髏。
我輕輕撫摸她枯草一般的頭發，心裏痛得喘不上氣來。只剩一個月的時間，如果不做手術，我就得眼睜睜地看著媽媽一點一點慢慢死去，可是如果做了手術，那也許上了手術臺就是永別，我要親手簽字，把媽媽送上奈何橋。
我該怎麽辦呢媽媽？我該怎麽救你呢？我能怎麽救你呢？你把所有的事情都交給我一個人扛，可我扛不動了，我累了，我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我多麽想救你啊媽媽，可我好怕自己的一個決定，最終會害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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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最終還是決定要做手術，這是媽媽自己的決定。她說她讓我承擔了太多太多，不能再用她的死鎖我一輩子。
我並沒有因此覺得輕松多少，媽媽這麽說，是覺得自己大概活不成了。
我洗了一把臉再回到病房時媽媽已經醒了。她看著我紅紅的鼻尖，自己的眼圈也不爭氣地紅了。
“你剛剛哭過了？”她這樣問道。
“沒有，鼻尖上有幾顆白頭，我手賤沒忍住擠了一下。”我替她拍平枕頭，扶她躺下，又替她掖好被子，“你再睡一會兒吧，藥物該起作用了。我回家去收拾住院的用品，很快就回來了。”
“阿遇……”媽媽叫住了我，有些緊張地問，“咱們的錢，夠做手術嗎？”
我笑著安撫她，“剛好夠，再多也沒有了。”
其實我們的存款，對於手術費用來說，是杯水車薪。可是沒有關系的，總會有辦法的，只要她還有活的機會，我總能想出辦法來的。
我把家裏所有的銀行卡都翻找了出來，一筆一筆計算家裏還剩多少錢。這一年多以來，媽媽一直在給學生們上補習班，一個學生一個課時一百塊。
再加上我們租出去的車庫，一年下來也有了近20萬的收入。刨去日常開支，還剩十五萬左右。媽媽曾經買過一份大病險，如今賠付了五萬多。
她還有住房公積金，半年前我走裝修的程序把錢套出來再托宋強的爸爸幫忙折現，這下又有了十來萬。我剛剛領到了兩萬塊獎學金正好派上了用場，此時我竟然開始感謝那一場失去了。
這樣七七八八湊在一起，保守算下來，還差十萬塊錢，我已經找了中介準備賣房子，可是好像來不及了。
晚上我哄睡了媽媽，買了一張火車票，背著書包獨自踏上了去往江寧的火車。等到今年高考過後我就成年了，我原本打算就此和爸爸老死不相往來，卻沒想到這麽快又要向他求助。
我在江寧的家是在市中心，三萬多一平方學區房商業圈，地段非常好，當初買的時候停車位八萬一個媽媽還嫌貴，現在已經漲到了十大幾萬了。
媽媽的病情比較覆雜，因為海陵醫院有一位專門研究這種疾病的趙醫生，我們才決定搬到海陵來求醫。離婚的時候他們財產劃分得很清楚，房子歸爸爸，所有的積蓄歸媽媽。
這麽算下來其實媽媽虧大了，但是沒辦法，那時候媽媽急著要錢買靶向藥，哪怕明知道被奶奶算計，也只能咬牙忍了。
從西站到家的距離不太遠，出了火車搭地鐵，一個小時就能到。地鐵裏的人摩肩擦踵，我混在其中隨時會被人潮淹沒，這種時候就會覺得格外孤單。
自從媽媽確診，奶奶就從海陵到了江寧來照顧爸爸的起居順便謀奪家裏的話語權。
就像從小被打怕了的狗一樣，我對她本能地帶著一絲恐懼感，所以一路上不停地做心理建設，打定了主意這一次一定要忍氣吞聲，不管奶奶說多少難聽的話都要忍下來。
忍字說白了就是在心尖上戳一刀，只要能借到錢，再大的委屈再多的氣，我都可以忍。
可是等我獨自經過漫長的車程，走了很遠的路，爬了很高的樓，好不容易按響家裏的門鈴時，開門的卻是個陌生的年輕女人。
她穿著家居服和拖鞋，袖子挽得很高，手上還滴著水。大概就是爸爸那個鬧掰了的小女朋友吧，只是不知道她什麽時候又搬回了這裏。
“你找誰呀？”女人挑高了眉警惕地看了我一眼就要把門關上。
我把手伸進去攔住她，手背上立馬被夾出一個紅印子。
“我房間裏有我的照片。”我面無表情地盯著她，“我提前打過電話，我是來借錢的，拿到就走。錢我會連本帶利的還回來，你不用這麽提防我。”
我來之前已經給爸爸打過了電話，他幾乎沒怎麽猶豫地就答應了要給我打錢。可是十萬塊錢不是小數目，我只要一想到奶奶就覺得心裏不踏實，思前想後還是決定親自往江寧跑一趟。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我也不認識你。”女人慌亂地就想關門，門縫夾著我的手指，在指甲上壓出了一道白印。
我疼得手指都麻木了，太陽穴裏有根筋突突地跳，即便如此卻已經固執地不肯松手。
“你這孩子有毛病啊？我都說了不認識你了！”女人急道，嗓音又尖又細刺得我耳膜生疼。
我咬著牙，額頭上細細密密一層冷汗，嘶聲問道：“我爸呢？還有我奶奶呢？”
“他們不在家。”女人突然把門拉開一點，伸出一只手來推了我一把。我一時不察，沒能站穩，摔倒在地。女人趁機“砰”的一聲關上了防盜門。嚴絲合縫，哪怕我變成一只蚊子，也飛不進去。
樓道裏很安靜，聲控燈亮了一會兒就自己熄滅了。我在黑暗裏枯站了很久，久到連方向都迷失了。
我膽子很小，怕黑，跌跌撞撞摸索到了防盜門，“叮咚叮咚”地按門鈴，門的那邊悄無聲息。
我又改去敲門，“乒乒乓乓”地響，隔著門大聲喊著，“爸爸你開一下門，爸爸我知道你在裏面。”沒有回應，就好像這個屋子裏根本沒有人一樣。
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拍了多久的門，直敲到掌心一片通紅，嗓子也已經啞了，眼淚止不住地流，到最後聲嘶力竭地坐在地上哭。可是門的那邊依然沒有任何動靜。
我知道他們就在裏面，隔著一扇門，屋裏有燈有暖氣。明明那個人是我的爸爸，為什麽他就能狠得下心，不管我怎麽哀求都不開門，任由我在門外哭？
最後實在沒有力氣了，我頹然地坐在地上，腦子裏亂七八糟好像有千百個想法，又好像什麽也沒想。
明明我來之前還不是這樣，那時候我給爸爸打電話，他滿口答應了要給我打錢。我怕他找奶奶開口會被奶奶一口回絕，所以特地跑來這一趟，沒想到來了之後連他們的面都見不到。
聲控燈亮了一會兒又自己熄滅了。樓道裏又黑又冷，夜裏的涼氣從地底鉆出來，直往人腳底心裏鉆。風在排水管道裏穿行，發出蕭瑟的嗚咽聲。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那扇門一直沒有再打開。
門那邊，是我的爸爸，我的奶奶，還有一個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妖精。他們怕我發現他們，找他們借錢，所以一直龜縮在房子裏，安安靜靜的，一點聲音都不敢發出來。人心可真冰冷。
大概在他們的眼裏，我就是個煩人的討債鬼吧，總是陰魂不散的，時不時冒出來打擾他們幸福得流油的美麗人生。
我的手機鈴聲響起，是媽媽打來了電話：“阿遇你在哪兒？我一覺醒過來發現你不在。”
聽到她的聲音，我突然就是一陣忍不住的鼻酸，我仰頭看著又亮起來了的聲控燈，那光芒刺得我眼淚都出來了。
“我在江寧，爸爸聽說你要做手術了，偷偷拿了十萬塊錢給我。”我眼睛也不眨，就能滿嘴謊話。
電話那頭媽媽似乎很高興，嗔怪地哼了一聲說，“算他還有點良心。”
我抹了一下眼淚，笑呵呵地和她說話：“你要是覺得無聊就先看會兒電視，我馬上就回去了，還有一個半小時到醫院。”一邊打著電話，一邊艱難地站了起來，雙腿已經完全麻了，哆哆嗦嗦的不聽使喚。
“要是想吃東西了就按一下護士鈴。我買了水果放在護士站，跟護士姐姐們說好了，讓她們洗給你吃。”我一瘸一拐地下樓，轉彎口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那扇緊閉的門。
“我倒是不想吃東西，就是見不著你心裏發慌。”媽媽的聲音嬌嬌怯怯的，像只孱弱的黃鸝。
“那怎麽辦呢？”我問她，“要不我給你講故事吧？”
媽媽笑了，寵溺地說：“我都多大的人了，哪裏還要聽故事。要不你給我唱首歌吧，就唱《魯冰花》。上次你們129，我光顧著笑了。”
“好，跑調你別嫌難聽啊。”我又擦一下眼淚，開口唱。
“天上的星星不說話
地上的娃娃想媽媽
天上的眼睛眨呀眨
媽媽的心啊魯冰花
家鄉的茶園開滿花
媽媽的心肝在天涯
夜夜想起媽媽的話
閃閃的淚光魯冰花
啊~啊~~~
啊~啊~~~”
我已經走到了樓下，唱著唱著突然停了下來。
電話那頭傳來媽媽疑惑的聲音，“怎麽了？怎麽唱到一半突然停了下來。”
“沒事，突然忘詞了。”我回答了一句又接著往下唱。
剛剛經過樓下停車坪，看到我們家的停車位。此刻那個花八萬塊買回，現在已經漲到十大幾萬的車位上停著一輛全新福克斯。車牌還沒上，兩個反光鏡上還紮著彩帶，大紅色的車漆亮得晃眼，一看就是給女人開的。
這樣一輛車，落地差不多十四五萬。
“我知道半夜的星星會唱歌
想家的夜晚
它就這樣和我一唱一和
我知道午後的清風會唱歌
童年的蟬聲
它總是跟風一唱一和
當手中握住繁華
心情卻變得荒蕪
才發現世上一切都會變化
當青春剩下日記
烏絲就要變成白發
不變的只有那首歌
在心中來回的唱
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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