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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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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安眉決定回去尋找苻長卿。

為了行動不引人註意,她先是駕著馬車找到一家驛站,將車停好後才悄悄沿著原路返回。安眉穿過空無一人的街道一路尋找,很快就跑到了河灘邊。此時大片的蘆葦與灌木叢都已被柔然武士搜尋過,也許是不相信安眉的說辭或者擔心目標跑遠,他們並未久留便策馬離開。暗夜裏安眉躡手躡腳地撥開蘆葦叢東張西望,不停地壓著嗓子低喚道:“苻大人……苻大人……苻……”

“這裏。”

就在安眉一籌莫展想要離開時,苻長卿的聲音竟忽然在蘆葦深處響起。安眉嚇了一跳,慌忙撥開蘆葦向聲音來處鉆去。夜色中只見滿地葦草狼藉,苻長卿正半躺在一個草窩裏紋絲不動,手邊還放著他不離不棄的節杖。安眉慌忙湊近他身邊,小聲關切道:“大人,您沒事吧?”

“左腿可能斷了。”苻長卿僵著一張臉,很冷靜地回答安眉。

安眉心裏一咯噔,白著臉驚慌失措道:“那怎麽辦?我們是不是應該去找可汗?”

“沒用,”苻長卿冷冷道,“他本就態度游移,在柔然狗縱火時沒有出手,就已經足夠表明態度了。”

“可汗怎麽能這樣呢?”安眉急得眼淚都要掉出來,“明明今天白天還談得好好的,怎麽說反悔就反悔……”

“這樣的事情多了,”苻長卿冷嗤了一聲,淡淡瞥她一眼,“漢朝時班超出使鄯善的事,你知道麽?”

安眉聽了一楞,搖搖頭。

苻長卿懶得跟她解釋,只從身上解下一塊和田羊脂玉道:“這幾日我看見城中有不少佛寺,寺中必然有抵押財物的質庫,明天你拿著這塊玉佩去抵押些錢,替我買幾件禦寒的羊皮襖還有幹糧,這幾天我暫時在這裏躲躲。現在你扶我起來……”

“是,”安眉小心翼翼地扶著苻長卿坐起,終是忍不住心虛地問,“大人剛剛是怎麽躲過柔然人的搜捕的?”

“僥幸而已。”苻長卿低著頭嘗試挪動身體,此刻的心情非常糟糕。

不光是因為今夜的變故,或者是腿傷,還因為剛剛聽著柔然狗窸窣撥弄蘆葦時,自己無能為力又恐懼的心情——聽天由命的滋味,已經多久沒嘗過了?

此外還有令他更煩躁的,那就是返回尋找他的安眉。

苻長卿不會告訴安眉,自己之前不聲不響跳車是為了撇開她——當他眼看著柔然狗越追越近,知道馬車遲早會被攔截的時候,狂奔的馬車恰好經過茂密的蘆葦叢。他料想河灘土松,不如趁亂跳車另尋出路,同時正好讓她駕著馬車引柔然人離開。

一個剛收下月餘的無能幕僚、一個隨意使喚的貼身侍女,或者說一個胡種賤民,在危難時刻他自然會選擇利用她,讓她為自己去送死,一切都是那麽理所當然——機關算盡,惟獨沒料到跳下時自己的左腿竟磕在一塊石頭上,鉆心劇痛後就無法再行走。那一刻苻長卿非常絕望,他動彈不得又救助無門,想著要麽凍死,要麽被擒,卻怎麽也沒想到安眉會回來尋找自己。

一個剛收下月餘的無能幕僚、一個隨意使喚的貼身侍女,或者說一個胡種賤民……怎麽會在這樣的時刻不選擇獨自逃走,而是回來找他?

精通法家刑名的苻長卿素來信奉人性本惡論,他不知道維系在主人與奴仆之間的除了一紙契約外還能有什麽——可安眉卻從未與他訂過任何契約。

面對安眉苻長卿心中沒有竊喜,只有一種深深的煩躁,因為安眉的歸來出乎他的意料,使他不得不開始懷疑——懷疑那些自己素來驕傲的——源於高貴出身和後天智慧的優越感。

這種優越感曾經完全支配了苻長卿,使他一度認為自己的所思所想一舉一動都無比正確,然而現在他簡直覺得自己像一枚敗絮其中的柑子,被眼前的安眉剝開了金玉其外的表皮。

這是苻長卿第一次真正在賤民身上投註心思。這種滋味並不好,有點難堪。

此刻安眉當然不會知道苻長卿內心正為了自己百轉千回,她只是想當然地查看著苻長卿的傷勢,滿懷心疼地問道:“怎麽會傷成這樣,大人,是不是小人駕車沒駕穩?”

若放在平時,這是一個多麽好的臺階,但這一次苻長卿到底沒有臉面順腳往下踩,於是他自己編了個謊:“是我自己沒站穩,跌下去了。”

這世上凡是與苻長卿打過交道的人,放眼天下,也只有安眉會傻楞楞地相信如果顛簸的車輛使苻長卿沒站穩,害他不但摔下車還跌斷腿,他會寬宏大量地不計較。

安眉與苻長卿一起躲在蘆葦叢裏,從漆黑的深夜一直捱到翌日清晨,這才左顧右盼地起身獨自走出河灘。

苻長卿留在原地等候,直到晌午才見安眉回來。

安眉典當了玉佩,替苻長卿買來了跌打藥和固定傷腿的夾板,還有羊皮襖和幾塊肉餡饢餅。苻長卿躺在草窩裏讓安眉替自己包紮,有些不放心:“你懂療傷麽?”

安眉一怔,紅著臉回答道:“會一點,以前有家人上山趕羊時摔斷了腿,小人跟著鄉裏的郎中學了點。”

安眉說的是她的小叔徐寶,苻長卿聽了卻深深地皺起眉——以往生點小病都能請得來禦醫的他,實在擔心腿腳會留下什麽後患,只是這境地也顧不上講究了。他胡亂啃了幾口饢餅,問安眉道:“方才你在集市上買東西的時候,有沒有聽見什麽消息?畢竟昨晚出了那麽大的事,街頭巷尾不可能不流傳的。”

“有的,大家幾乎都在議論。雖然小人還沒有打聽到柔然使者的消息,但是聽說可汗在派人尋找您呢!大人,您說我們要不要去投靠他?”安眉滿懷期待地望著苻長卿。

“暫時不能去。突厥可汗派人找我並不能說明他的態度,只怕其中虛虛實實,很難分清敵友。”苻長卿搖搖頭,沈吟了一會兒忽然問道,“大營裏那麽多具隨行官兵的屍體,突厥人是怎麽處理的?”

“聽說都被送去“黃坑”了,”安眉黯然道,“高管家大概也在其中……”

苻長卿聽見這話,目光陰冷一沈,直接便說道:“我們不用去見可汗了。如今天寒地凍,屍體不容易腐爛,為何這樣急著處理掉?如果他的態度偏向大魏,此番想跟這件事撇清幹系,必然會按漢俗以棺槨收殮屍體,再派人將棺槨送回魏國去請罪,而不是送到什麽該死的“黃坑”!可見昨夜突發劇變之後,可汗已不敢再同柔然交惡。如今他必已投靠柔然,你打聽不到那幫柔然狗的動向,不過是可汗在掩人耳目罷了。”

所謂黃坑,乃是突厥人特有的殯葬之地。不同於中原漢人的入土為安,西域胡人的風俗是在人死之後,將屍體送到城外一座專門的院子,讓豢養在院中的獒犬將屍體上的肉全吃光,最後只收拾骸骨埋葬,並沒有棺槨一說。苻長卿的隨從侍衛被突厥可汗下令送往黃坑殯葬,這才當真叫作客死異鄉屍骨無存。

苻長卿一想到跟隨自己跋涉千裏的同伴盡數橫死,整個人的情緒就極低落——這恐怕是他人生中的最低谷,一切都已糟得不能再糟。苻長卿仰起頭,聆聽著北風從蘆葦間簌簌而過,靜靜出神半晌之後忽然起身撥開一小片空地,折了支蘆管在泥土上比劃:“等我養好傷,我們從這裏走……”

他畫了一點代表突厥可汗庭,又取一點代表玉門關,徑自從兩點之間劃了一道直線,代表他們接下來要走的路線:“我大概記得地圖,這條路完全是野地,中途沒有驛站,應該也沒有人煙,但卻是最短的路線。我想冒險走一走,總之要盡快趕回涼州才行……安先生,你看你是繼續跟著我,還是另謀高就?”

一直乖乖聽著苻長卿說話的安眉這時候一怔,很認真地回答他:“苻大人,小人自然要跟著您。”

“嗯,好,”苻長卿貌似不經心地點了點頭,其實心中暗暗透著點松了口氣地喜悅,“點點看我們手頭還有些什麽……”

“有一輛馬車,”安眉如實報告道,“不過車窗和簾子都已經被刀挑壞了。”

“聊勝於無,”苻長卿淡淡一笑,又問她,“玉佩你抵押到多少錢?”

“……”好半天安眉才尷尬地囁嚅道,“兩,兩貫……”

苻長卿墨黑的眼珠子直直瞪住安眉,尖刻的聲音不自覺便揚高:“兩貫?!你知不知道那玉佩到底值多少?!”

“……”安眉吞吞吐吐道,“寺裏的和尚說,大人您的玉佩沒什麽雕工,他又不會看玉石,怕走眼,所以不敢給高價……”

“蠻荒之地、不化之民,果然都是一幫不識貨的!”苻長卿憤憤罵道,氣得一張俊臉發青又發白。那塊玉佩是上好的和田籽料,因為到手時就天然呈雞卵形狀,半邊玉料又被一塊凸出的黑油皮包住,於是苻長卿就請玉匠依勢雕了個老鼠偷蛋造型的玩件,以為奇趣——誰料如今竟被人說成是沒有雕工!

早知有今日他就穿金戴銀了,玩什麽低調的奢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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