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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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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哎呀呀,這吃稻粱與吃糟糠長大的人,果然就是不一樣,”回滎陽的路上,安眉騎在馬上一次又一次地感慨,回想起苻長卿仍是魂不守舍地嘆息,“哎,天下怎麽會有這樣的人呢……”

盧燾升挽著韁繩,忍不住在一旁笑話她:“這一路都聽你讚了多少遍了,你倒說說,我是吃什麽長大的呢?”

安眉很認真地想了半天,望著盧燾升道:“你是吃黍米長大的!”

“哈哈哈……”盧燾升聞言大笑,沖安眉抱拳一揖道,“多謝誇獎,謬讚謬讚!”

安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低頭認真打馬前行。

二人轉天回到滎陽向姜縣令覆命,姜縣令仔細聽過安眉的描述,很是滿意:“呵呵呵,這麽說,苻刺史他很高興地收下了?”

“嗯,他是笑著收下的,還說肯定會照顧大人。”安眉自己也很高興。

姜縣令當即賞了安眉一貫錢。當安眉領著賞錢從後堂出來,自然又被差役們團團圍住,沈甸甸的賞錢當晚就化作酒肉填進了各人的肚腸,正所謂水清哪得真知己,酒肉換來親兄弟。

糊塗的安眉就這樣過了幾天逍遙日子。當初姜縣令收下“安眉”的賄賂,又因為被她捧得高興,於是聘請她做了滎陽縣衙的錢谷師爺。現如今做官離不開幕僚,當縣令的總得有五六個師爺才辦得好公事,師爺們分別在衙中領著刑名、錢谷、征比、掛號、書啟等職。安眉就是錢谷師爺,而盧燾升則負責撰寫書啟,是姜縣令的書啟師爺。

錢谷師爺顧名思義,就是負責主管縣衙的錢糧會計。安眉從前跟著婆婆操持家計,算賬還是會的,在去洛陽辦事的來回路上她又請盧燾升教了點常用字和算術,如今遇到難題也靠他照顧,勉強算打發了師爺的差事。

安眉一適應生活就開始往大興渠打聽,借著身份上的便利,她很快便在勞役中找到了來自扶風縣的勞役頭目,順藤摸瓜如有天助,她順利見到了自己的丈夫徐珍。

當安眉在勞役們震天的號子聲裏走進大興渠,她深一腳淺一腳踩過泥濘的土坡,把裝滿肉餡饅頭的白布包塞進徐珍手裏。她雙唇哆嗦著,跟隨丈夫進入無人的工棚後,立刻惶惶下跪流著淚承認:“我……我是偷偷跑出來的。”

丈夫徐珍將饅頭放在一邊,歪頭吐出嘴中泥末,一聲不吭地坐在地上。他臉上滿是幹裂的泥漿,上半身穿著骯臟單薄的粗麻短衣,下半身褲腿一直擼到膝蓋以上,露出傷痕累累精瘦的小腿。這一身的襤褸與衣著整潔的安眉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也使她越發惶恐,一邊抽噎一邊為自己辯解:“是婆婆要將我改嫁給小叔,我不願意,就跑出來了。我是為了來找你的……”

“嗯,”這時一直面無表情的徐珍終於開了腔,他雙眼直瞪瞪盯著安眉,卻很平靜地發話,“我一直在渠上苦,不識字又沒錢所以捎不了信,你若不想回去就不回去,先這麽過著吧。”

這一句話的效果堪比一顆定心丸,安眉總算如釋重負地笑起來,感激地朝丈夫點點頭:“我如今,我如今在縣衙裏有了差事,他們不知道我是女的。如今我也有錢了,一定會經常來送吃的給你,你跟同村的人說說,叫他們不要對外說我是女的,好不好?”

丈夫徐珍竟也不問安眉為何會有這樣的際遇,只是點點頭道:“你放心,我們都有分寸。”

安眉沒想到丈夫會這樣順從自己,真是如同做夢一般,想想都要樂得笑出來。她覺得快樂,忽然就有了全新的生活,幾乎每一天都是快樂。縣衙的活計做熟了就不難,還能撈到油水三五不時往大興渠那裏送;縣令很和氣同僚又熱情,凡事還有盧師爺幫她;隔段日子她會借著尋歡上春風酒肆,實則是掩護盧師爺與康古爾見面,在康古爾淙淙流水般的琵琶聲裏,安眉有時會冷不丁想起苻刺史。

那個被安眉鐫刻在心底的人,她已經全然忘記他那些深奧的開場白,只在浮光掠影中記得他的神氣,像雨後滑過湖面的第一道清光。

那樣的一個人,還能再見嗎?

然而現實出乎安眉意料的是,她很快便與苻刺史見面了,並且距離初見不過短短一個月。

那是十月下旬的某一天,孟冬寒氣已至,北風朔朔夾著雪花,冰涼涼襲人臉面。午後安眉去渠上看過丈夫,剛要回縣衙,卻忽然被迎面來的兩名官差攔住。那二人是郡府中的衙役,安眉從衣著上辨認出來,一臉詫異地望著他們問道:“二位大哥,有什麽事麽?”

“您是縣衙的安師爺吧?趕緊跟我們走一趟郡府,上面來人問話了,”兩名官差客客氣氣說完便將安眉挾住,手下的力道卻極為狠厲,“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安師爺,得罪了。”

安眉整個人被震懵住,當下只能稀裏糊塗跟著官差走。到了郡府大堂官差將手勁一丟,她順勢跌跌撞撞跪在了地上,只聽到身後有人報了一句:“滎陽縣衙錢谷師爺安眉帶到——”

安眉一怔,跟著聽見一聲淒厲地慘叫,這才心驚膽顫地擡起頭。她發現自己身旁正立著四名官差,被官差圍在當中的,竟然是平日趾高氣昂的縣令夫人姜季氏。季夫人十指被拶,竹拶子正被一左一右兩名官差狠狠收緊,她身後有兩名官差按住她受刑,使她根本無法掙紮,只能渾身發顫地慘叫。姜縣令此刻已被褫去了官袍烏紗,正哆哆嗦嗦跪在一旁看妻子受刑,鼻涕眼淚淌了一臉。

安眉渾身一顫,這時便聽見堂上醒木一響,她趕緊掉轉過臉,恰恰看見苻長卿雙目中的寒光。那一瞬她渾身的血液都被凍結,不理解一個人怎麽能有如此不同的面目,那初見如神仙般的人,怎麽會在這一刻冷酷得像數九寒冰?

“姜季氏,你招是不招?”拶指之後,一名官差如此問滿身冷汗的季夫人。

季夫人卻是虛弱地搖頭,發白的嘴唇囁嚅道:“我,我什麽都不知道……”

“哼,”堂上傳來一聲輕哼,接著是一道冰冷的聲音響起,“安師爺,你來幫著季夫人認認,這個是什麽?”

安眉怔怔擡頭,看著郡府的刑名師爺將一只錦盒遞到自己面前,內裏是十顆光華璀璨的雪白珍珠。她心中一驚,立刻明白是出了什麽事——苻刺史來問罪了!

安眉不知該站在什麽立場,惟有選擇老老實實回話:“這是……珍珠。”

“還有呢?”苻長卿在堂上冷笑,“當日你說的,可不止這麽多吧?”

“這是……進上的北海貢珠。”堂上人無情的聲音,使安眉不自覺眼中發熱——此刻她終於明白自己那天得到的微笑,到底是個什麽意味。

心中不知為何會莫名地難受,比直接遭人羞辱還要難受。

苻長卿凝視著跪在堂下的人,沈聲發問:“姜縣令是如何得到這藩邦貢品,你可知道?”

“我……我也不清楚,好像是姜大人有個大舅子,在朝中有什麽門路……”安眉木然回答。

“是不是鴻臚卿季大人?”和緩的嗓音幾乎是在誘導——他需要這個答案。

“這……”安眉不知道鴻臚卿是什麽,一時也答不上。

“是不是那個……“京都堂堂季子昂”?”苻長卿的唇角意味深長地勾起來。

“對,就是那個。”安眉驀然想起姜縣令對自己說過的那句話,怔怔點了點頭。“洛中英英苻長卿,京都堂堂季子昂”,這句話,她的印象太深了。

“他撒謊,他撒謊!”這時季夫人在一旁大聲叫嚷起來,“這人來路不明,他是故意栽贓陷害!”

“是不是故意栽贓陷害,還得問了才知道,”苻長卿好整以暇地瞄了眼面前的三色簽筒,指尖輕輕點過白、黑、紅,終於抽出一只紅頭簽,拋在了堂下,“十杖,還是打姜季氏。”

一支紅簽代表十杖,但力道會比兩支黑簽更狠,每一杖都會使人皮開肉綻、分筋錯骨。

姜縣令立刻殺豬一樣叫起來:“不要——不要啊大人——“拶後不加杖”,這是規矩啊大人……”

“聖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老規矩早該破破了,”苻長卿冷冷瞥了眼還在猶豫的官差,慢條斯理道,“打。”

“大人,大人啊,內子有妊在身,不能受杖刑,”姜縣令趴在地上嚎啕大哭道,“大人你有什麽往我身上招呼,往我身上打!大人啊……”

“是麽?這理由找得還真不錯。”苻長卿冷哼。

“大人,大人,下官絕無虛言!大人請穩婆來一驗便知!”姜縣令對著苻長卿不停磕頭,哀哀告饒。

“嗯,準了,”苻長卿點點頭,示意差役去找穩婆後,竟是話鋒一轉,“穩婆來之前,給我打。”

兩名差役當即將季夫人摁在地上,笞杖左右一架,季夫人頓時絕望地哀嚎起來。面對冷硬無情的苻長卿姜縣令終於崩潰,他面如死灰地伏在地上,萬念俱灰後氣若游絲道:“大人手下留情,我招,我全都招了……”

十月孟冬,滎陽縣令行賄事發,豫州刺史苻長卿親往訊問。縣令姜某於刑訊中供認自己貪汙受賄、徇私枉法、勾結暗商販運私鹽,又牽出鴻臚卿季子昂瞞藏藩國貢品一事,數罪並罰,即判問斬,另有幕僚隨同涉案情節嚴重者,亦被問罪下獄、判罰流配。滎陽縣因此積弊一清,人鹹稱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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