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67章

關燈
第67章

那是一個殘忍的冬天。

記憶裏算不得冷,也可能是家裏時常開著空調熱風的緣故,又或者說,那是蘭卿有生之年所感受到最後的、來自於家的溫暖。

他那時還不到學齡期,在讀幼兒園。大的道理不懂,但能模糊地知道一些事。

比如媽媽的工作能力很強,要被外派去另一座城市,蘭卿聽不懂“命運”,但他和爸爸都為媽媽感到開心。外派合同下來的那天,他們一家三口去了南京有名的飯店慶賀,黃澄澄的醉蟹擺在餐桌正中央。

醉蟹很鮮美,能讓對媽媽有分離焦慮的小孩子哭聲都短暫一些。

從那之後,每天早晨睜開眼,蘭卿都會問爸爸,媽媽什麽時候回來呢?

爸爸總是笑著的,他在回憶裏永遠烙印出年輕的模樣,那樣溫文爾雅的一位教授,搶他課的哥哥姐姐們總是拿著好吃的、好玩的來偷偷“賄賂”蘭卿。爸爸給他穿好棉服,牽著他的小手去幼兒園。

站在幼兒園門口,爸爸告訴他:“等門上掛起紅燈籠的時候,媽媽就會回來。爸爸也很想她,但媽媽有自己的事業要做,有自己的人生要追尋。我們一起等媽媽回來,小卿會堅強的對不對?”

蘭卿不懂“人生”,他學著堅強地點頭,把眼淚憋了回去。爸爸親了親他鼓起來的小臉,不厭其煩地等那扁扁的嘴巴松開,他們再笑著說再見。

那天的手工課上,老師教小朋友們疊紅燈籠。蘭卿學得很認真,他要疊出最大、最紅的燈籠,掛在門上,這樣等明天睜開眼,媽媽就會回來了。

放學後,他捧著自認為最完美的紅燈籠,興高采烈地跑出幼兒園,然而爸爸的車卻沒有停在約定好的馬路邊。

蘭卿無措地站在原地,小書包從一側肩膀上滑下來,隨即,更大的喜悅出現在小孩的眼底。幾月不見的媽媽站在人群外,正一動不動地望著他,臉色被凍得發白,像彩紙裏他最不喜歡的顏色。

蘭卿像只依賴的小鳥一樣撲進她懷裏,他聞到媽媽身上熟悉的香味,那香味被另一個城市的冬摧殘,冷得像血。

媽媽抱著他回家,蘭卿覺得自己已經是個小男子漢了,他和爸爸一起守護著媽媽的人生。他於是扭了幾下,想從媽媽懷裏掙出來。

“啪嗒”——一滴滾燙的淚滴落在他額頭上,他擡起頭,晶瑩大顆的淚珠一滴又一滴無聲地滾落眼眶,將媽媽眼尾那顆痣煥洗一遍又一遍,洗得愈發舊。

蘭卿突然什麽都忘記了,他背過那只握著紅燈籠的小手,笨拙地給媽媽擦那暴雨一般、失控的眼淚。

家裏的暖風忘記關,熱得讓人喘不過氣,不知為何連水果刀也掉在地。

蘭卿被媽媽遺忘在沙發上,他還穿著棉服,鼻尖都沁出汗水,同樣忘記關閉的電視上播報著午間時分,環城高速上一輛汽車突發故障追尾,車毀人亡。

他看著看著,突然跑到了電視機前。蘭卿不懂“死亡”意味著什麽,電視畫面拍到報廢變形的車體,四三比例的畫框中央,他親手掛上去的玩偶變得臟兮兮、搖搖欲墜地晃動著。

他又細又小的嗓子像被人捏住了,發出稚嫩的聲音:“媽媽,這是我們的車嗎?”

媽媽的腳步仿佛鬼魂一般輕,“啪嗒”——她把電視關上了,令人窒息的寂靜似乎要把空氣抽幹。

蘭卿覺得媽媽像一具木偶,好像無形中壓著千斤重的負擔。

只差一根稻草,最後一根稻草。

天眨眼間就黑了,墓園的風吹動灌木叢,火棘紅得像黑洞,發出小孩子最害怕的那種聲響。

石頭互相劃破的銳鳴折磨著耳膜,蘭卿哆嗦地舉著手電筒,汗被寒風一層層淩遲著。媽媽丟開石子,冰冷的手像刀子一樣握著他,握出一片紅,痛刺入骨髓。他不敢說話,也不敢動,像另一具小木偶般依偎在媽媽身邊,懵懂、又畏懼地參加他人生所經歷的第一場葬禮。

淩晨時分,他們才離開墓園。蘭卿已經很困了,坐在副駕駛昏昏欲睡,彩紙疊的燈籠在他手中攥得變了形,又被冬風這個壞東西揉皺了。

他迷迷糊糊地想,不能再把這個拿給爸爸媽媽看,等到天亮……對!天亮就好了,他可以再疊一只更完美的紅燈籠。

可那天好累、好長,好像一切都來不及要走向終結,要把他的骨骼生拉硬拽成一位“合格”的大人。

蘭卿不記得他們怎麽回到家,慘淡的月光像死神的白骨爬進室內,空氣裏有痛苦的味道。

媽媽在防盜門被強行踹開的一瞬間才好像活了過來,木偶被抽掉了頸後的線,她整個身體失去支點般急速下墜,再也沒有站起來。

“啪嗒”——燈籠一樣的紅色蔓延到蘭卿的腳邊,媽媽手裏握著掉在地上那把水果刀,刀柄上還貼著可愛的卡通貼紙。

她終於肯開口說第一句話,也是她留在世界上的最後一句話,那僅僅是一個沾滿鮮血和仇恨的名字——

“雁……商……”

月光照在她蒼白猙獰的臉上,幹涸的淚痕斑斑,她的眼珠因太過用力而凸出,仿佛要化作一把利刃刺向命運。

那顆痣終於死了。

可她還是那麽美,讓人為不能得到她而心生怨恨。

陌生男人的臉上變幻出一連串可怕的表情,他睥睨地站在那裏,等待一切善後。隨後,他的目光緩緩轉動,掃過這個家狼狽的每一處,最終不帶溫度地落在角落裏,鵪鶉似的蘭卿臉上——小蘭卿長著一張跟媽媽有九分相似的臉。

一大一小的模子,雌雄難辨的年紀。另一株還未成熟的梔子花,可以供人親手養大,從小矯枉。

男人的眼底閃爍出失而覆得的光,那是人在失去一件寶貴的物品後,偶然找到替代品的僥幸,不甘裏摻雜著骯臟的喜悅。

蘭卿被連夜送進福利院,十幾個孩子的房間均出一個小床給他,同伴們打著平穩而香甜的鼾,天就要亮了。

他蜷縮起來,懼怕的淚糊了滿臉。他想爸爸,想媽媽,想一切發生變故的那一天,餐桌中央鮮美的醉蟹……

他把臉埋進小被子裏,從手心裏展開那個像被人踩了一腳的紅燈籠,發著抖小聲囈語,像一個固執的實現願望的小孩。

“我不要吃螃蟹了……我要回家……媽媽、爸爸,我好怕……”

可是紅燈籠壞了,不靈了。

“命運”、“人生”、“死亡”……這個可怕的夜晚所發生的不該由6歲孩子來經歷的苦難。

一夕之間,蘭卿刻骨銘心。

一年後,離開福利院的那晚,月光依舊很冷,仿佛靈柩散發著苦深的寒氣。管事阿姨督促他笑,他笑得臉僵,像月光曾經死在媽媽臉上。

阿姨滿意地把他打量了一遍,仿佛看著某件高昂價碼的商品:“你馬上就要有新的家了,先生特意交代了,以後你就叫葉阮,記得嗎?”

蘭卿為這個名字皺了皺眉。

他緊緊捏著衣角,鼓足勇氣想跟阿姨說什麽,接待室年久失修的木門卻已經開了。

“吱——”

“吱呀——”

臥室門被人頂開一條縫隙,雁放單手端了個托盤進來,上邊放一只冒著煙火氣的青花瓷碗。

“夜宵時間到——”雁放把色澤誘人的面擺在桌上,撐著手臂站在一旁,“給他們煮的牛肉面,你這碗是素的。晚上吃那三明治膩著了吧,看看合不合口味?”

過去這些年,葉阮一遍遍地反芻往事,那晚的細節已經在大腦對於痛苦的反覆刺激下漸漸變得模糊、錯亂,但總會忍不住多想,為何要用“殘忍”來形容那個冬天。

大概與人心相比較,連寒霜都會顯得比較溫柔。

在他謹慎的認知裏,沒有人敢把心剖開擺在面前供人賞閱。但雁放這麽做了,他給出的不僅僅是一顆毫無保留的心,連溫柔都是千倍萬倍地滿溢,如洪水猛獸,幾乎是讓人吃不消的程度。

這令葉阮自持的理性被小小地撼動了,6歲的、弱小的蘭卿站了起來,小手貼著他的心壁,那最柔軟、堅固卻又不容入侵的溫暖之地,也許……會有機會容許一聲叩門。

葉阮握著筷子,遲滯地在碗裏撥了撥,只聽雁放老媽子一樣嚷嚷:“就那幾塊蘿蔔還不吃?多吃青菜對身體好,聽話,別攪了!”

念在大晚上有人煮宵夜,忍了。葉阮不太情願地吃了蘿蔔,問:“他們怎麽樣?”

雁放頭回見八卦問得像領導普查的,思索了一番:“看著挺和諧的,如果他倆走的是相敬如賓路線,那估計是成了;如果走的是熱情似火路線,那估計是完了。”

問了等於白問,葉阮不言語了,安靜地吃完面,在雁放求誇獎的目光裏矜貴地誇了一句。

雁放屁顛地收了碗筷扔出去給寧遠洗,順便扯著昨晚那件幹洗過的華麗紅睡袍,死皮賴臉纏著葉阮換上,再心滿意足地抱著他進被窩。

第二天睡醒,天光亮得刺眼。

一大早鳴笛聲、高跟鞋聲、嬉鬧聲此起彼伏,雁放在半夢半醒間懸崖勒馬,把即將撅出去的嘴收了回來。他學機靈了,先睜開一只眼,窗簾拉著,八卦小分隊也沒上線。

雁放舒服地哼唧一聲,還沒等那只眼再度閉上,兜頭一套衣服砸了過來。葉阮繞過床尾,催促他:“快起床。”

聽見這聲,雁放人還沒醒,那兒先醒了,整個人正萌動著,等那股子花香忍無可忍走到床邊,他迅速伸出一條胳膊結實地圈了上去,同時臉往葉阮的小腹上拱。

伴隨著一聲“我操——”,腦門直撞硬金屬,差點給雁放磕回夢裏去。

他倒抽口氣,睜眼只見葉阮手裏拿一頂窄檐爵士帽,這不是致命的,致命的是那帽紗上裝飾一枚手掌大小的銀質六芒星,密密麻麻鑲嵌著鉆石,中央的鉆托上還有一枚大個的,純度相當高的D色鉆。

“長得好看的人果然都隨身帶刺。”雁放嘴也醒了,非主流道:“愛你我傷痕累累……”

葉阮嘴角抽了抽,扳著他額頭看了兩眼,金屬邊緣太過鋒利,給留了一道淺色的劃痕。

今天要出入正式場合,腦門貼個創口貼不太像樣,葉阮考慮了兩秒,將他額前的碎發往後一捋,總算溫柔些:“先換衣服,待會讓波佩給你做個發型遮一下。”

小磕小碰,雁放覺不出疼,乖乖坐起來套衣服,領帶掛在脖子上,直奔浴室。

葉阮穿著一身Dior經典款New Look套裝,黑金老花細高跟,腰臀襯托出極致的弧度,長發高貴地盤在腦後,再配上那頂價值不菲的裝飾禮帽,出落一身貴族氣。

兩束目光在鏡中撞上,彼此都心猿意馬地想起昨晚。

那張照片雁放自然不會發給章世秋,他私藏還來不及,趁著煮面的工夫給手機加密相冊設了三道防火墻,防著葉阮刪。但他顯然是想多了,他大度的哥都沒再正眼瞧過他的手機。

“什麽造型?”

正暗戳戳琢磨著,雁放聽見葉阮失笑一聲,命令他。

“過來。”

【作者有話說】

高亮:雁商不是ltp,還有真相未揭開,大家不要誤會了,但他必然不是個好人,我路過先踹了。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