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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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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即便百姓不曉得黃山堤決口和於霽塵有關,這家夥做為史泰第和任義村的走狗,兼並良田、低價賤買的事卻不容置疑。

江寧百姓把遭受的苦難全部責怪到於霽塵身上,小兒夭折要怪她,懶漢娶不上新娘要怪她,學子學業不順要怪她,豬狗不如的逆子虐待老人也怪她。

“於霽塵”的墳墓無法紮在江寧的土地上,埋下去三回,被掘出來三回。

大通的老夥計們實在沒辦法,最後幾經商議,把那不成型的骸骨一把火燒幹凈,撒進江裏順水而去。

只將塊潦草牌位送到水圖南手裏,似乎不曉得二人已絕婚。

彼時當著幾些老夥計的面,水圖南不好直接拒絕,心裏明知於霽塵在別處活蹦亂跳,還是換了個黑漆描金字的小牌位,讓穆純替她送去狀元巷的宅子放著。

於霽塵在大通夥計心裏很有地位,有夥計想去拜時,可直接去狀元巷。

也不知是不是老潘故意選的這條路,從奉老所回珍珠巷的家時,恰好路過狀元巷。

水圖南鬼使神差地喊停馬車,她從挑開的車窗裏,看見那熟悉的煙囪上,正不可思議地飄著裊裊炊煙。

像是被什麽暫時控制了心神,她下車,走進巷子,獨自敲開緊閉的家門。

缺少半截腿的男人踉蹌地跪到地上,把懵懂的女兒也按跪下磕頭,開口就是恩謝:“若非大東家施救,我們一家三口早就死在路邊了!東家放心,您選小人來看宅,我們就是豁出命去,也一定看護好大東家的牌位!”

那廂,廚房裏出來位三十來歲的婦人,系著圍裙正在做飯,也不由分說跟著跪下磕頭感謝,眼淚不住地往下掉。

水圖南拉不起幾人,更不曉得這家人是於霽塵從何處救的,選他來看宅無非是因為他截了半條腿,不好謀生,妻女跟著遭罪。

正是不知所措時,她驀然看見了廳堂裏的景象。

天色昏暗,薄暮冥冥,朦朧的廳堂裏,一盞油燈映著方牌位,竟讓人覺著熟悉。

“你們起來吧,”水圖南放低聲音,淡淡道,“我想獨自待會。”

匍匐在地上的男人趕忙讓女人和孩子把他扶起,見東家望著大東家的牌位露出哀傷之色,二人忙帶著孩子,悄聲進了廚房去。

數月前離開時尚且雜亂的庭院,眼下已重新被打掃幹凈,被打砸過的廳堂同樣收拾得一一當當。

太師壁上精美傳神的字畫不見蹤影,水圖南依稀記得,是被那晚沖進來的官兵說成贓物,揭走了。

八仙桌上擺放著整齊的糕點和時令鮮果,八仙桌後面,條屏上沒了東瓶西鏡,取而代之的,是寫有“於霽塵”三個字的亡人牌位。

從兩邊的燭臺上和正中間的香爐來看,這家人俸香倒是勤快。

長明燈亮著團昏慘慘的光,博物架上沒了裝碎錢的茶葉桶,也沒了秧秧的零食盒,只剩下桌椅沈默地擺放著,昔日裝飾溫馨的廳堂,此時看來如此空蕩。

水圖南在八仙桌前靜立許久,恍然間,竟不曉得自己為何會出現在這裏。

少頃,她一聲不吭地來,又一聲不吭地走了。

滿身疲憊地回到家,饑腸轆轆地終於吃上飯時,百無聊賴的陸棲月,坐在她對面同她說話:

“今日竟然有人登門來問子群的親事,我說子群才十三,不著急,嘴上這麽說,其實是我看不上那人給介紹的小孩······”

陸棲月年輕時忙於織造經營,退下來後又懶得和人私下往來,至今說來沒有朋友,她喋喋不休說些閑話,水圖南看似在聽,實則已經走神很久。

她在琢磨北邊來人買糧,和朝廷寬限絲綢交付日期,這兩件事看起來沒有聯系,實則千絲萬縷。

糧行和織造行的人看來,買賣糧食和絲綢生產無有牽扯,從水圖南的角度看過去,結合盛老板說的買糧人所提條件,會發現兩件事似乎就是沖著她來的。

·

就像於霽塵以前說過的那樣,事情的處理大多是簡單的,愛把簡單搞覆雜,從而從中獲利的,是人。

糧行的老板們總想欺負水圖南年輕,想拿捏把這位女會長一道,省得織造行出身的水圖南,以後會無條件地偏袒織造。

於是盛老板拿著端著,逼著鬧著,使出十八般武藝給水圖南下套,只為把“求會長幫忙”,變成理直氣壯的“會長心甘情願上趕著來為糧行分憂”。

北邊來人買糧的事,硬生生被拖到十月中旬。

不料卻惹惱買糧的人,這日一聲不吭地收拾東西走人,直奔東南邊的澈州而去,誰也攔不住。

盛老板傻眼的時候,織造行這邊,水圖南已經處理好生產可能過剩的問題。

布政使衙門:

買糧人離開的消息傳來時,陳鶴正在看水圖南交上來的匯報書,不免起好奇心,面無表情問:“水會長讓織造上照常生產,如何篤定那些買糧人買江州的糧?”

離書桌不遠的茶幾旁,水圖南剛喝下兩口菊花茶,和聲細語道:“那些人從北邊來,購糧量又那樣大,說明他們只可能來自兩個地方,一是關外,二是三北。”

關外買糧,為掩人耳目,保證糧食運出關,慣於以多批少量之法購買,這樣看來,那些人只能來自三北。

陳鶴了然。

關原的關原侯季秀甫,在監國東宮的牽線下,把本該賣給三北的糧食,以高出五厘的價格賣給了鬧水災的江州,江州如今得以安穩,但三北缺少的糧食又該從何處獲取?

據悉,幽北主政的那位,下令把籌備的軍糧投放進糧市,保證了幽北百姓能順利過冬,陳鶴心裏清楚,那些買糧的人,十有八·九來自幽北軍。

那些人誠心來買糧,卻被江寧糧行當成爭權奪利的工具,換誰誰不生氣啊。

想到這裏,陳鶴冷峻道:“水會長的分析倒是嚴謹,那麽你此番來,是想讓我答應你,允了買糧人的條件,通過他們把絲綢往更遠了賣?”

說完,她隔過書桌看過來。

近十年的地方執政經歷磨練出陳鶴極具威壓的氣場,常年板著臉鎮下面的牛鬼蛇神,使得她臉部輪廓冷硬疏離,不說話時嘴角習慣性輕抿,犀利的目光仿佛能看見人心底最骯臟卑劣的想法。

面對陳鶴不動聲色的威壓,水圖南確實生出幾分起身逃跑的怯懼,稍頓,她應著那目光回視過來:“不是在讓大人知法犯法,反而是邀請大人,參與一場真正的為生民謀福利的豪賭。”

“什麽意思?”陳鶴神色絲毫未變,心裏已然生起細小的波瀾。

水圖南道:“此前,小霍指揮使的母親從我這裏購買了幾匹古香緞,我的人去大邑送貨,無意間從大邑打聽到些事情······”

和三北邊貿互市有關。

季後最初代理國事時,互市是開放的。

後因三北邊境常有敵人侵犯,幾方摩擦不斷,蕭國內部皇權不穩,元夏邊將傭兵自重,後來甚至爆發了“三北屠殺”事件。

季相遂命三北徹底關閉互市,斷了與蕭、夏,及許多草原部落間的貿易。

隨著時間的推移,楊嚴齊接替其父楊玄策,成為幽北新一代的鎮邊石,蕭夏內政逐步解決,民生有需,互市到了再次開放的時候,朝中那些因循守舊的保守派卻極力反對重啟邊貿,理由是當年那場慘絕人寰的“三北屠殺”。

在一場有預謀的偷襲裏,互相不信任的應、蕭、夏三國被挑撥起戰事,三北百姓損失慘重。

幽北軍最精銳的騎兵部隊險些全部折損,失城七座,催生出後來的說書人口中驚心動魄的“老北王馬失前蹄困狼谷,小嚴齊火燒烏彭救帥父”;

關北軍同樣遭遇埋伏,被趁虛而入的後金部落屠光整整三座城,鮮血浸染土層三尺厚,才有了此後那句流行一時的“出關去,過柳東,詔徙十萬填興豐”;

武衛地處西北,離事件的主謀後金部落甚遠,雖和元夏打了幾仗,但總體而言損失沒有幽北和關北大。

一場“三北屠殺”,最終以北域三軍聯手,對後金部落以犁庭之屠進行了報覆,但那場屠殺至今讓人羞恥憤恨。

陳鶴雖在外為官,對大邑眼下的時局還算清楚。

皇帝常年隱居深宮,早有退居太上皇的打算,昔太子年幼,季後代政,今太子年過而立,季皇後松手放權,季由衷告老還鄉,東宮只差一件大功,就能名正言順登居大寶。

而互市邊貿,正正是件大功。

水圖南小小一介江寧織造商,竟然能嗅到如此詭異莫測的政機,不禁讓陳鶴刮目相看。

“這可是稍不留神就抄家滅門的險事,”陳鶴還是那般的威嚴模樣,“水會長憑什麽覺得,我會答應?”

水圖南:“就憑幽北軍沒有糧食。”

“幽北軍缺糧與我何幹。”陳鶴不為所動。

水圖南:“陳大人雖由東宮推薦至此,成為我朝唯一的三品實權女官,確然最初是被幽北舉薦起來的,雖只在任半年便因績高升,但大人有情有義,不會對幽北缺糧之事袖手旁觀的。”

同樣身為女官的餘逢生官拜提刑按察使,照理來說也該是和她的前任官員任義村一樣,拜至正三品,然而卻只掛了從三品。

究其原因,正是陳鶴從幽北起家,吏部的人任用官員,不敢不考慮幽北那位嗣王的影響。

陳鶴早就盯上了糧行的私糧,嘴角似有若無地提了下,露出個隱約的笑:“水會長的消息倒是靈通,我確實在奉鹿軍衙管過半年的承發科。”

“不敢稱消息靈通,”水圖南的眼神裏,多了幾分令人熟悉的促狹,嘴裏卻謙虛道:“無非是做生意到處跑,有幸多認識了些人。”

這讓陳鶴有瞬間的遲疑,看向水圖南的眼神,也跟著稍微發生變化。

她低頭喝口茶,須臾之間穩住心神,她賭水圖南不可能知道得那麽清楚:“這倒不假,有時候官門行事,還得請商行幫忙。”

“這樣吧,”陳鶴斟酌道:“此非小事,我一人難以決斷,正好等購糧者重回也不在這一兩日,我和抓緊向藍總督匯報了,看她對此是何態度。”

話說到這裏,便已經是結束,水圖南順坡而下,就此告退。

差役前腳引著人離開,餘逢生後腳從墻角的小暗門後面出來。

“這水圖南到底什麽來頭?”那些話聽得她心驚肉跳,“竟然敢試探到你頭上來,聽聽她說的那些話,字字句句都夠下大獄,真是膽大包天,幸虧你反應快,不然非得被她試探出霍千山來不可。”

陳鶴合起水圖南的匯報書,隨手放到桌角:“能什麽來頭,霍千山身邊哪有省油的燈!那個折磨人的狗貨,買個糧非要兜那麽大圈子。”

嗣王竟然由著她。

餘逢生坐下來喝茶:“沒辦法,誰讓霍千山會賺錢呢。”

“誒,”餘逢生不知想到了什麽,眼睛忽然亮起來,“你說,霍千山在這裏和水圖南不歡而散,要是讓水圖南北上見到霍千山,知道買糧和寬限絲綢生產,都是她在背後搞的鬼,你說水圖南會是什麽反應?”

陳鶴伸胳膊去拿待批的公文:“什麽反應我不知道,我們倆被霍千山報覆便是板上釘釘了嘶······”

霍千山那個狗貨,睚眥必報的很。

“怎麽了?”餘逢生關切地站起身。

“沒事。”陳鶴咬咬牙忍下肩窩裏的疼,翻開公文粗略看兩眼,喚門下差役進來,“執我旗牌下硌縣,讓知縣帶著半年以來的稅簿,下午未時前趕到衙門來。”

“是!”差役領命而去。

餘逢生看著搭檔蒼白的臉色,忍不住勸道:“仙之吶,你的傷還沒好,這幾日事不多,你多少歇息歇息。”

“無妨。”陳鶴心神堅定。

餘逢生無從再勸,想起陳鶴肩窩的傷,便覺得那個被仙之困在官邸的女子,是仙之命裏逃不過的劫。

為何這樣講呢?因為那女子名叫裴擒鶴。當年見裴擒鶴第一面時,餘逢生便勸陳鶴離這女子遠些。

太兇險了,一個名叫鶴,一個名叫擒鶴,這不是天生的死對頭麽!

至而今,玩笑語不慎成讖,真是造化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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