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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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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南國的春夜,比起北域的蒼茫遼闊而言,來得要更加溫婉柔和。

出了衙門,夜風拂面,於霽塵怔忡須臾,舍下馬車,獨自走上他鄉的街巷夜市。

車夫使暗處的人跟上去保護,唯恐出任何差錯。

一名暗影不遠不近跟著,只覺千山往常挺拔的脊背,此時稍有些下坍,穿梭在嘈雜的人群中,被扒手撞了肩膀順走錢袋也沒什麽反應,仿佛一個做錯了事,不知該如何補救的孩子。

暗影不知千山這是怎麽了,只能順手奪回被扒手偷走的錢袋,拿在手裏掂量掂量,心想千山也是夠可憐的,幾年來得賺了有幾座金山銀山呢,出門時身上帶的錢卻這樣少。

江寧街頭的夜要繁華到子時,夜市甚至無宵禁。

街市興隆,於霽塵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路過了多少場人間的悲歡離合和嬉笑怒罵,她走累了,在路邊一個餛飩攤坐下來。

“客想吃點什麽?”正在包雲吞的女攤主,用濕巾子擦手,熱情道:“主食只剩下雲吞了。”

怎麽找了家雲吞攤子啊,於霽塵不知自己為何要這樣想,開口要了碗雲吞,聲音沙啞。

此刻已稍有些晚,雲吞很快送上來,剛出鍋,熱氣彌漫,瞬間模糊了眼睛,於霽塵想起來江寧後,第一次見水圖南的場景。

“那就是南鹽東家的大兒子,錢逢恩。”

南鹽錢家老太君辦壽宴,遍邀江寧商賈鄉紳,於霽塵和南鹽錢東家有利益往來,趁此機會來見錢東家的時候,沒有驚動任何人。

她剛和南鹽的老錢聊罷,出來就隔著半宴場形形色色的人群,看見了老錢極力推薦的他家大兒子錢逢恩。

於霽塵的心裏,是偏向和老錢的二女兒錢逸道合作,聽見身邊老馮的介紹後,不由自主停下了腳步。

“和他說話的,是水園水德音的女兒,現任水氏織造的小東家,水圖南。”

老馮目光穿過人群,在東家和錢大少爺那邊打個來回,不動聲色中精準捕捉到東家的目光所落,低聲道:“逾白的織造若想在江寧立足,來日必不可少要和這位水小東家打交道。”

言外之意是,大通對水氏織造,必然會像對孫氏茶行那樣,只能活一個,這是大通來江寧任務。

於霽塵視線落過去,看見不滿二十的年輕姑娘,手捏酒杯,臉上笑意清淺,在全是男人的商行裏艱難維持,被催嫁,被造謠,被指桑罵槐,也被挖苦輕蔑。

老馮跟在於霽塵身邊快十年,偶爾也能看出點於霽塵的想法。

看見於霽塵望過去的目光,他猶豫片刻,委婉道:“阿塵,那個姑娘雖年紀不大,卻城府極深,我看她爹水德音不是她對手,逾白將來,怕是扛不過她。”

“是麽。”於霽塵不知在想什麽,挑了下眉,語氣和神色一樣淡淡的。

不太相信的樣子。

“霽塵,找你半天,原來在這裏。”錢家二女兒錢逸道尋過來,打斷於馮二人的對話,“澈州的付雪妍到了,我們現在抓緊時間過去?——咦,看什麽呢,我大哥哥?”

“嗯,”於霽塵視線稍往旁偏,沒讓錢逸道發現端倪,“走吧。”

錢逸道先行邁步引路,又忍不住嘀咕:“雖我老爹爹極力向你推薦我大哥哥,但畢竟是我把我家南鹽和大通搭上線,南鹽才在商行大會上給你投了關鍵一票,你最是知恩圖報的,不會真考慮扶持我大哥,哦?”

聲落,不聞回答,錢逸道看向那張清俊的臉,抱住腦袋苦惱:“霽塵,你只是偶爾看起來有些呆,不會真被人慫恿就過河拆橋吧?我一直覺得,你不是個憑男女就判人輸贏優劣的,你可千萬別讓我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吶!”

“那個水圖南,”於霽塵答非所問,滿臉正經,“可議親了?”

一句話問出口,錢逸道像是被掐住了脖子,嘰嘰喳喳的話變成出不來也咽不下去的“喀喀喀”。

她喀喀喀半天,忽然懂了於霽塵這句話的意思,笑起來,輕快道:“區區江寧,竟也有我包打聽錢逸道挖不出來真面目的人物喏。”

於霽塵這種人,強中之強者,豈會講半句廢話,今次問水圖南是否議親,必定是因為那水小東家有不為人知的另一副面孔!

想到這些,錢逸道難得露出幾分正經之色:“平常所聞,不過是這位水大小姐勤奮努力,中規中矩,你曉得的哦,女子在商不易,她與其說是替家中打理家業,倒不如說是被迫走到人前來,倒是多聞說她貌美有才識,經營生意上的本事反而平平,不足為慮。”

“你若是看上她,其實娶回家也可以,她聽話,易拿捏,好擺布,不麻煩,最適合你這種人。”錢逸道琢磨道:“不過聽你剛才的語氣,這位水大小姐,恐怕沒有看起來那樣簡單。”

要麽說別在背後講人壞話,這不,二人簡單聊了兩句水圖南,轉頭便在角門裏面等車時,遇見水圖南從門外過。

“你不要再跟著我,我家的馬車立馬來的。”女子的聲音糯軟清甜,連不耐煩起來也像在撒嬌,沒有丁點威懾力。

追過來的是個鄉紳家的公子,不依不饒:“你阿娘說,你覺得自己配不上我,所以才拒絕和我接觸,可我真的非常歡喜你,你嫁我不算高攀,你不要妄自菲薄,你——”

水圖南有事要提前離開,為不惹人眼,給人留下“目中無人”的話柄,特意和車夫約定在此偏僻處等候,誰知一路走來都沒能甩掉這個男子。

“公子何必說這些欺負人的話,”她實在不耐煩了,冷下臉,卻不知自己圓嘟嘟的樣子更惹人愛,“若是非要把話說開,則彼此臉上都掛不住,以後低頭不見擡頭見的,還是註意些好!”

誰知這般的拒絕,在男子看來是欲拒還迎的心計手段。

他自以為是地不退反進:“你不喜歡我,那你喜歡誰人?都是賤商出身,能嫁九品小官算你高攀,門當戶對不是白講喀,我對你來說是最好的選擇了,你家有錢,我爹爹是鄉紳,兩家結親便是有錢有勢,珠聯璧合多好!”

水圖南實在被這些腌臜話逼得惱怒,再三拒絕:“還請你自重,不要再講這種輕薄話!”

自古烈女怕纏郎,男子又不怕丟臉丟名聲,死纏爛打,圍著水圖南轉半個圈:“你不喜歡我,那你喜歡誰嘛,莫不是和那些無知愚蠢的閨中女子一樣,喜歡那個什麽於霽塵?”

半開的角門後,錢逸道裝出大吃一驚的模樣,捂著嘴看滿臉事不關己表情的於霽塵。

門外,水圖南同樣沒有說話,沒人曉得她為何選擇了沈默。

男子卻冷笑一聲,不屑道:“是,他是吞並了孫氏茶行,年輕,有本事,但頂破天不過是個臭賣茶葉的,我們家可是詩書傳家的鄉紳!我爹爹是員外!我曾祖父在大邑做過五品京官的!”

水圖南終於開了口,仍舊糯軟的調子,同人吵架像撒嬌:“不曉得你在講什麽瘋話,若再如此無禮,來年水氏織造和令尊的桑葉契約,就沒必要再續簽了!”

“你竟敢威脅我?!”

見水圖南軟硬不吃,男子耐心告罄,惱羞成怒,叉起腰開始謾罵:“就你這樣的還敢威脅少爺我,也不看看你自己什麽德行,還真是旁人誇你兩句,你就當自己美似貂蟬了,看見你臉上的雀斑我就惡心得想吐,呵,於霽塵倒是和你很配,你一個麻臉子,他一個瓜矮子,玉女金童呢!”

外面,水圖南沈默著沒有回罵,角門後的錢逸道卻聽得直擼袖子:“嘿?水小東家怎麽這樣老實,任野狗星星狂吠,看我——”

一只有勁的手忽然拉住她小臂,連同她邁向門外的腳步,也一並被按在原地,於霽塵壯實是真,人也是真有勁,差點把錢逸道拽踉蹌。

須臾,門外終於響起水圖南的聲音,帶著國南女子特有的溫婉柔和,平靜得如同在討論今日天氣:“崇敬比自己強大的人從來不丟人,大通老板有魄力,有膽識,我自然喜歡,若閣下也如那位般,一出手能全吞下龍頭商號,吞了還有能耐消化,我便也會喜歡,”

“可惜,”聽她這語氣,倒是真心實意的惋惜,“你和那位分明年紀相近,至今卻仍在靠著先人的蔭蔽和親長的扶持度日,還不知所謂地在我面前耀武揚威,我要是你,沒臉出來見人的。”

“你!”男子吵不過,高高揚起巴掌。

水圖南不怯懼,也不跋扈,說話糯軟不變:“你動我一個試試?”

打也不敢打,吵又吵不過,男子氣憤地甩袖而去。

待水氏馬車來了又走,錢逸道和於霽塵一前一後走出角門。

“好吧,往昔是我眼拙,不過,”錢逸道承認自己錯判了水圖南,心裏覺得有趣,笑吟吟道,“若是當真相中這位小東家,那可就要快點出手了,追她的人不少哦,據說商會會長的兒子,都對她有意思呢。”

於霽塵若有所思地望向水家馬車消失的方向。水圖南長的漂亮又有錢,還沒有至親的姐妹手足,怎麽會不招人喜歡,那些東西還不是聞著味爭先恐後地撲上來。

追水圖南的人,確實不少。

水園的情況放在那裏,只要能得到水圖南,無論是入贅還是娶過門,待將來熬死陸棲月和水德音二人後,也是可以吃絕戶的。

加上水圖南長的還可以,經營上也中規中矩,被不少人盯上。

直到大通以二十萬匹量的生絲為賭註,開始入侵滲透水氏織造。

“千山,”暗影帶來一個不知是好還是壞的消息,忐忑地瞄著桌後人的神色,“已經查出來了,暗中搜集我們犯事證據的,是水家大小姐。”

暗影花了很大功夫才查到這個“幕後主使人”,於霽塵側著身坐在書桌後,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讓人揣度不出情緒。

這邊用的所有暗影,皆是從幽北一路跟過來的,個個是於霽塵死忠,做事的能力自是不必懷疑,絕不會留下把柄等著人抓。

壞就壞在他們還用了其他人,那些人在籌齊二十萬匹生絲的過程中,低價欺民者有之,趁機侵田者有之,霸女欺男者更是有之。

於霽塵即便知道那些問題,也未曾加以制止過。可是夜路走多了,終究要撞見鬼。他們被小股不明勢力暗查了,人證物證查得一應俱全。

久不見於霽塵出聲,暗影不知下一步該當如何,忍不住出聲低喚:“千山?”

“嗯,”於霽塵才回神來,手搭在桌邊,道了句:“隨她去吧。”

隨她去?任她搜集大通作惡的證據?暗影不解其意,暗影遵命照辦。

水德音中風偏癱,是為於霽塵所氣,那件事裏的證據,也被水圖南握到了手裏。

年前入冬時,南城貧巷,一條隱藏在混亂深處的,只容得下一個人進入的死巷,水德音驀然轉過身來,指住年輕人的鼻子問:“你想要圖南,好,我把她給你,可你竟然要收我的話事權,姓於的,究竟如何才肯放過水氏織造?!”

比起水德音的無奈跳腳,於霽塵始終淡然沈靜:“水氏織造算什麽?”

簡直氣笑水德音:“既然織造不算什麽,你低價搶走水氏的供桑農戶做什麽?”

“那些本就不屬於水氏,”於霽塵負手而立,眼裏的嫌惡毫不掩飾,語氣挑釁,“你占別人的東西這麽多年,該還了。”

水德音越是什麽都做不了,越是感到生氣,眼前陣陣發黑,耳朵裏嗡嗡作響。

他上前攥住於霽塵衣領:“我上了你的當,才被你一步步算計到今天這個境地,你和南鹽錢家聯合起來騙我,害我淪落到如今地步,舉頭三尺有神明,你會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的!”

於霽塵冷笑:“我死了,你女兒要守寡,寡婦的日子幾多難過,你比誰都清楚。”

水老太守寡四十多年,受了數不盡的欺負,水德音歷歷在目的。

“那關我什麽事!”水德音咬著牙,似乎下一刻就會撲上來咬斷於霽塵脖子,“她死在哪裏都和我沒得關系,於霽塵,她嫁給你,就死活都是你的人,但是我警告你,水氏織造是我的,永遠只能是我的!我的話事權,即便是死,你也別想得到!”

於霽塵笑笑,一根根掰開水德音的手指,兩人暗中較勁,掰手指掰得指甲慘白,指節微青。

水德音咬著牙反抗,於霽塵也稍微加了力氣,似笑非笑道:“好吧,就算你完全不記得我的名字,那麽有個名字,你總該還是記得的。”

“誰?!”水德音攥著年輕人衣領的的手,手指一根根被掰開,他用力反抗著,脖子上粗筋暴起,臉也變紅。

於霽塵好歹在幽北軍裏廝殺過幾年,壓制水德音並不困難,她掰開這個渣滓的手,咬著犬牙,一字一頓:“於、碧、辭。”

“!!!”水德音終於不敵年輕人,手被大力甩開,帶著他幹瘦的身體撞到墻上,定住不動了。

於碧辭,他怎麽會不記得於碧辭呢!

巷子裏沈默良久,繼而響起中年男人粗嘎如破風箱般的喘聲。

他翻起眼睛看過來,一張臉扭曲得猶如蛆蟲在爬,眼裏迸出粘稠的惡毒,似要將年輕人千刀萬剮:“你曉得於碧辭,你果然是於家的!你是於家哪個,於春朝家的,還是於煊午家?”

於碧辭家的於粱死了,還剩於春朝家和於煊午家的孩子活著,那兩個全是女孩,於霽塵究竟是誰家的兒子?!

“哈,”於霽塵笑一聲逼近過來,投在墻上的影子將水德音步步吞噬:“我是誰家的?我是那個被你親手溺死在河裏的人,怎麽,忘了?”

“胡說八道!”

水蛇游過般的惡寒從脊骨尾端爬上後背,水德音渾身顫栗,一把搡開於霽塵,大口呼吸著,揮手否定:“於家沒有兒子,女兒也都丟不見了,於家真正絕戶了,你少在這裏裝神弄鬼,你把水氏織造還給我,否則我跟你魚死網破!”

於霽塵上半身逆在陰雲下的冷光裏,咬著犬牙笑的樣子,像極了地獄裏爬出來的吃人惡鬼:“你若抵抗,魚會死,網不會破。”

水德音牙關打顫著沈默片刻,冷不防推開於霽塵,擠過去大步往外沖:“我要去告訴圖南你的真面目!你不是珍愛她嗎?敢和我作對,我就讓你永失之!”

話音沒落,他踉蹌的身影急停在巷子口。

一個破衣爛衫的年輕人,擋住了他的去路,一把雪亮的匕首,抵在他脖子上。

“你想幹什麽?”水德音說話破了音,怕被街坊鄰居聽見,竟然還沒忘記壓低聲音:“謀害丈人,罪同殺父!殺父之罪,車裂於市!”

“嘁,”於霽塵轉過身來,勾著嘴角似笑非笑,“還要多謝你把女兒嫁給我呢,你真以為,圖南對我做的事絲毫不知?你真以為,陸家在幽北的馬幫,沒有查到我的真實身份?”

聞得此言,水德音渾身抖得更厲害。

於霽塵踱步到水德音身後,放低的聲音在中年男人身後響起,帶著笑意,猶如惡鬼呢喃:“水德音,你回頭看,鬼來索命了。”

……

言語逼水德音發病偏癱的事,水圖南也是知曉的。

可江逾白做事越來越仔細,水圖南經歷過水氏織造的融並後,不得不收攏羽翼隱藏實力,那之後,許多事的證據,越來越難搜集。

關於大通侵吞良田的事,水圖南始終缺一份直接證據。在大邑送來確切的計劃安排後,那天,於霽塵讓水圖南,去書櫃裏翻找印章。

不負期待地,圖南找到了那份地契,同時也意外翻出了於霽塵在軍時畫的戎裝圖……

眼前霧氣漸散,雲吞放涼了,那廂攤主正在給別人煮雲吞,不知荷包已丟的於霽塵,從袖兜裏摸出幾枚銅錢放下,悄無聲息地起身離開。

她接近圖南有目的,圖南接近她,意圖相同罷了。

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恩仇得報,皆大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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