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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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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從千湍院回去後,水圖南並未再提過什麽,除去千湍院的歌舞帶來的視聽震撼,她還覺得那位嘲娘,絕非表面看起來那樣簡單。

於霽塵做的事,許多是水圖南不得而知的。

自水園被封後,水圖南舅舅家的漕幫和馬幫,受到了近乎減半的巨大損失,水圖南一邊被舅舅家記恨上,一邊不得不老實蟄伏,暗中繼續培養自己的耳目,卻如何都不敢再輕易使用之,唯怕被於霽塵察覺。

這日,天光難得放晴,刮著風,尤冷,書房裏,兩張書桌擺放在明亮的窗戶兩邊,光亮從左側灑進來,水圖南被匯報書上的白紙黑字晃得眼花,一名暗影坐在旁邊,烤著炭盆給於霽塵匯報東西。

良久,於霽塵重新吩咐任務,要進一步逼湯若固,暗影領了任務離開後,水圖南終於忍耐不住,問對面人:“你這樣興風作浪,史泰第和任義村為何不懷疑你?”

於霽塵好像整天很閑,更沒有商號的事要處理,在水圖埋頭處理商號公務時,她便斜斜右倚在椅裏,就著天光閑翻書。

聞此問,她眼也不擡道:“怎會不懷疑呢,可當我為他們帶來的利益,足夠讓他們閉嘴時,哪怕你拿著證據跑到他們面前揭發我,他們都能找遍理由,反把你下大獄。”

水圖南不可置信,覺得這說法荒唐到違背常理:“傻子都曉得,命不保時一切皆可拋,他們都是狐貍成精的人,難道會為一時之利,容你威脅到他們性命?”

“那只能說明,”於霽塵擡起頭,從書後面看過來,“他們連傻子都不如。”

倒是讓水圖南一噎,撇了撇嘴:“算,不說就不說吧,大抵是我不配曉得那些高深莫測的東西。”

於霽塵登時感覺自己委屈了水圖南,卷起手中書道:“沒什麽不可說的,更也不神秘,無非是利用對了幾個關鍵時間和事件,四年前——”

她臉上帶了幾分回憶的表情,邊措辭邊慢慢道:“四年前,湯若固到任江寧方兩年,彼時曹汝城在澈州抗擊沿海鬼寇大勝,海上商貿逐漸繁榮,沿江的絲綢生意進入再興時期。”

江寧的湯若固趕上好時候,和以水氏織造為首的一幫絲綢商合作——彼時水氏織造表面是陸棲月或者水圖南當家,實則還是水德音說了算,湯若固賣絲綢為朝廷大賺了一筆,甚至,在國庫難以為繼時,他們幫兵部和戶部墊錢,解了朝廷燃眉之急。

恰好江寧也是曹汝城的轄地,九相之首的右相季由衷順水推舟,把湯若固推成紅人,讓織造局在朝廷狠狠出了次風頭。

即便事後宮裏的太監總管,把尾巴翹上天的湯若固狠狠打罵警告了一通,但仍舊為時已晚。

在江寧安逸好多年的史泰第和任義村,感受到了莫大的威脅,視湯若固為敵的同時,忙從幽北王楊玄策的地盤上,引了和幽北王府有生意往來的於霽塵,南下入江寧。

是他們主動找的於霽塵。

水圖南有點想不通,打斷道:“他們為何認為,和幽北王府有生意往來的人,就是靠得住的?”

“因季後早已把季氏蘭因房的姑娘,定給了幽北為王世子正妃。”於霽塵耐心解釋著,彼時雖幽北世子之爵尚空懸,但姻親既定,自是要比其他的聯盟和契約都牢靠。

於霽塵道:“澈州布政使和按察使都是曹汝城的人,卻不幸在剿寇中雙雙戰亡,兩名三品大員之死激得軍中士氣大漲,軍民合力剿滅流寇,但後續補缺的兩名官員,是東宮太子的人。”

澈州此前歸屬季相勢力,此舉是季後的制衡,右相季由衷看破不說破,順勢放棄在澈州的一切,安撫了季後的忌憚和猜疑。

而後,他只是略施小計,連續數年表示收不上更多錢財的史泰第和任義村,不但當年出色完成朝廷下達的各項收繳任務,還給季相府孝送了比往年高出三成的孝敬。

江寧的疲軟狀態,徹底被織造局地位的水漲船高而打散,江州也在衙門和織造局的明爭暗鬥中,再度成為季相府的財庫。

一時之間,水圖南說不上來自己究竟是何感想,只覺得胸口悶悶的:“原來這幾年,江寧百姓經歷的一切水深火熱,都只是那些高官之間的小小鬥法。”

她不由地冷笑出聲:“真是荒唐,太荒唐了。”

可是荒唐又如何,上面那些高官大人,不會因為荒唐而有任何收斂。

於霽塵未再就此而多言,只道:“有我在江寧給季相府賺錢,史泰第和任義村的烏紗就戴得穩,若去了我,史泰第和任義村便等著成為棄子,被檻送大邑吧。”

布政使和按察使,頭戴三品烏紗,在江寧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官,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但若是到了烏沙補服遍地走的大邑,他們甚至不夠格被那些大人物多看半眼。

水圖南輕輕吐出口氣:“所以江寧穩,史任二人就穩,季相府好過,他們就好過,要怎麽選擇,他們比誰都有數,由是不得不依靠你。”

“可以,不算笨。”於霽塵靠在椅子裏,比較滿意水圖南的反應。

水圖南看過來,和於霽塵四目相對,於霽塵眼睛清亮,很少會給人壓迫感這種具有攻擊性的感覺,但這人做的事,卻是步步為營,不留活口。

水圖南心底生出股冷意,不寒而顫。她低下頭,看著面前的匯報書:“過會我得去趟總鋪,晚飯應該不會來。”

今日事有些多。

先是有幾分擬訂好的契書和計劃,需她親自去總鋪和幾位總務掌事商議,敲定後及時送大通那邊,做最後的花押用印——大通掌握著水氏目前的最終決策。

水氏而今合融在大通,水圖南但凡要與人簽訂什麽超過一定規模的契約書文,都需要同時蓋上大通,才算真正有效。

再則是見個人談些事,以及和人推進一項新合約,過後她會請對方去吃飯,遂主動給於霽塵報備行蹤。

其實不報備也行的,她的一舉一動,甚至和別人說過的每句話,或許都逃不過於霽塵的耳目。

“好,”於霽塵繼續舉起書看,“我的印好像在墻櫃哪個抽屜裏,你自己找了拿去用。”

大通大東家不常親自過目生意契約,於霽塵鮮少有親自用印的地方,水氏的文書,一直是送到江逾白那裏花押用印,雖然有些限制水氏的自主之權,但水圖南乍聞此言,反倒有些不安:“幹嘛突然放這麽大的權力給我?”

於霽塵一張臉遮在書後,淡淡道:“給你省些麻煩不好麽,不要算了。”

“要要要!多謝多謝!”水圖南連忙起身,到那邊整面的墻櫃前翻找。

實在是於霽塵這家夥愛把東西隨手扔,再重要的東西都能被她當成破爛隨意放。

占據整面墻的書櫃前,水圖南時而蹲到地上,時而踩到梯子上,上下一通翻騰,不僅找到了於霽塵的私人印信,還找出一堆小玩意。

純金的小蟾蜍,掌心大小,有點份量,嘴裏含顆晶瑩剔透的寶珠,背上沿紋理鑲嵌十二顆大小不同質地絕佳的五彩寶石,光照其上,耀眼奪目。

翠綠色翡翠鼻煙壺,透明度甚佳,觸感細膩,在光線下無有雜質,顏色均勻且鮮艷,連蓋子上的一錐之地,竟然同樣鑲寶。

她還找到了把拃長指寬的彎形小匕首,一對裝在盒子裏的小巧的紅珊瑚耳墜,以及,一份卷起來的,封貼上寫著“天狩二十八年三月畫”字樣的畫。

小匕首和紅珊瑚小耳墜,看著像是北邊蕭國的東西,水圖南爬上梯子找到小耳墜時,下意識回頭看了眼下面的於霽塵。

她有些想象不出來算盤精戴耳墜的樣子。

於霽塵是有耳洞的,僅右耳上有一個,被顆小小的耳痣遮擋著,很小,不像是經常戴耳墜的樣子。

水圖南舉著那份畫,靠在梯子頂端問:“你畫的?”

於霽塵仰臉看了看:“畫的我。”

“能看看麽?”四年前的於霽塵長什麽樣,蠻讓人好奇的。

於霽塵翻著書頁擺了下手,那是隨便看的意思。

水圖南抱著份好奇,和一份隱秘的興奮,靠在高處小心拆封,緩緩將畫紙展開。

畫紙剪裁長一尺兩寸長,兩尺二寸餘寬,妙筆著墨的,竟是於霽塵的彩色戎裝像!

身著黑甲玄披,頭戴朱纓旗盔,腰佩軍刀,手中一桿槍,挺拔俊秀之餘,目光如炬,不失威儀。如此威風凜凜!如此英姿颯爽!!

不知不覺間,水圖南臉上漾起大大的笑容,眼角幾乎彎成條縫,舉著畫像對比下面人現在懶散的模樣,故意戲謔問:“畫的當真是你麽,怎麽變化這樣大呢?不過好在一直都是好看的。”

但是……四年前這人就是壯實的,瞧起來像是能徒手掀翻一頭牛。不過想想也是,單是身上那套甲胄和刀槍,加起來重量便不會輕,倘細胳膊細腿,弱如清風拂柳,倒是能取悅世俗,敵人同樣也非常高興。

於霽塵蹭蹭鼻子,笑得有些不好意思:“收起來吧,遺像有什麽好看的。”

“遺像?”笑容僵在臉上,興高采烈的水圖南,像是被人猝不及防在心頭澆下碗滾燙的熱油。

胸腔出現瞬息的麻痹。

於霽塵嗯了聲,淡淡道:“似乎是某場大戰之前畫的,怕戰後回不去了,前來認屍的人認不出。”

沙場之上,刀劍無眼,實在沒幾個人能死得全屍,若是有點小頭銜在身的人,蕭兵會斬其頭顱帶回去受賞。

於霽塵在軍時,是幽北大帥嫡部朱纓團副參將,常隨楊嚴齊左右,算得上是這位幽北女大帥的心腹,若是不慎被殺,恐怕她會被蕭兵砍分得什麽都不剩。

據說當時蕭軍那邊的封賞,是“凡陣遇霍千山,士卒奪其一臂者,賞金二十,擢什長;奪首級者,賞金二百,拔百夫長”。

那場仗打得異常艱難,一條巷子一條巷子地爭奪,於霽塵肚子被捅穿,確實險些喪命,最後那場絕殺裏,連幽北大帥楊嚴齊,都被她老對手蕭國王子蕭隆平,用把三棱匕首刺穿铔鍜,刺破喉嚨,險些小命嗚呼。

水圖南不知怎麽想的,指尖顫抖著收起那幅畫,揣著小小印章爬下梯子,輕輕呼出口氣:“而今不是放停了麽,放停好,不必再打打殺殺,再用不著那畫像,便從此束之於高閣吧。”

“倒是把你嚇著了,”於霽塵笑,無所畏懼的樣,“你有沒有以前的畫像?好讓我也看看,水東家以前長什麽模樣。”

水圖南搖頭,邊把那枚私印拿出來看:“這個還真沒有,不過我同以前比沒什麽變化,硬說的話,無非是長大了些。”

“你這枚印,沒用過幾回吧,”水圖南故作輕松問,“你當真放心讓我拿去用?萬一我把你賣了,把大通賣了,怎麽辦?”

於霽塵莞爾一笑,無比大方:“那我幫你數錢,保管比老賬房數得準。”

其實有那麽瞬間,水圖南覺得於霽塵已經全部曉了得她,只是沒同她說破那層窗戶紙。

而這枚私印,便是於霽塵對她進一步的試探。

見水圖南舉著玉制小印一動不動,有些發呆,於霽塵哎道:“想什麽呢?不會真琢磨把我賣了吧?”

擱在以前,水圖南遇見這種玩笑話時,第一反應是解釋,畢竟這印是蠻重要的東西,但現在,她只會滿臉認真地順著促狹:“對,琢磨把你賣到哪裏去,才最能賣個好價錢。”

“沒人敢買的,”於霽塵倒是對自己非常有信心,“沒哪個商號吃得起大通,也沒哪個老板能代替我;至於官門那邊,曹汝城不會要我性命,織造局要不起我的命,霍偃那裏更不用說。”

她兩手一攤,何其施施然:“這樣一分析,你還能把我賣哪裏去?”

水圖南兩根手指摩挲著下巴,琢磨片刻,問:“若是我來呢?”

窗戶外傳來秧秧的腳步聲,不緊不慢朝廚房方向去了,於霽塵笑吟吟起身:“若是如此,求之不得,我幫秧秧做飯去,你在家吃還是去外面?”

竟已是臨近午飯時,水圖南看眼西洋鐘,輕呼一聲開始收拾東西:“我出去吃,上了妝就走,你幫我到巷子外喊輛馬車過來!”

“好,不過以後用車……”她答應的話音還沒落下,著急忙慌的水大東家,已經抱著卷書文沖出了門。

跑得真快。

很快,周圍裏那點淡淡的臘梅花香,也隨著水圖南的離開而消散,暖籠子裏的炭火努力散熱,堅持不懈地和江寧冬日裏獨有的濕冷做對抗。

於霽塵吸吸鼻子,捏開了一直握在手裏的蠟丸,暗影離開前,在水圖南眼皮子底下將這個塞給她,自然是因為裏面裝著不好讓水圖南知去的東西。

蠟丸裏裝著卷來自大邑的紙條,寫著朝廷新議出來的,明年準備撥給江寧的防汛款額。

紙條丟進炭籠,遽而燃燒起來,轉瞬成燼,火紅的碳塊同時重歸灰寂,秧秧的敲門聲恰好響起:“塵塵,包餃子!”

“好,就來。”於霽塵應聲,秧秧中午想吃酸菜餃子。

於霽塵想,等餃子做好,讓人給水圖南也送去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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