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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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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三書六禮沒走完,僅僅只是定了親,水圖南便住進於霽塵家裏,消息傳出去,阿姑阿婆紛紛登門,輪番數落指責陸棲月。

這種時候,陸棲月明知事情是怎麽回事,卻沒辦法把家醜給抖落出去,平白讓人家看笑話,於是乎,她除了哭,便只剩下哭。

還是待客的前廳裏,水德音的大堂嫂關切道:“噢呦,阿月怎麽現在遇事只曉得哭?往日的幹練勁都哪裏去了!”

是啊,昔年那個執掌水氏織造的,雷厲風行的陸東家,她上哪裏去了?陸棲月答不上來,眼淚不由掉得更兇。

抽著煙的水德音慢條斯理開腔,長籲短嘆著為夫人解圍:“嫂子莫要怪阿月了,她也不想這樣的,但終究是孩子大了,管不住,圖南的主意有多正,你們也都是清楚的,我們夫妻兩個實在是無能為力,她要去那邊,只能讓她去。”

關於水圖南挨打,水德音給親戚們說,是因為水圖南頂撞姑奶奶,不肯認錯道歉,他不得不請家法,結果水圖南負氣離家。

而事情表面看起來,也確實是這樣。

“那也不能受點委屈,就住到未婚夫婿家裏頭去,”大堂嫂萬分不解,秉持原則道:“她還沒嫁人,還是我們水家的女兒,不能就這樣把水家女兒的名聲敗掉,她的妹妹、堂妹們,親事還沒著落呢,她這樣不顧規矩,以後要人家怎麽看我們水家的女兒們?”

“德音你去,”大堂嫂支使道:“去把圖南那丫頭接回來!”

水德音坐著不動,吞雲吐霧把煙絲抽個不停:“堂嫂吶,不是我不聽你的話,實在是我管不了那丫頭,家裏其他孩子名聲若是受損,我給你賠罪,給你下跪磕頭,但你讓我去把圖南找回來,這不逼著我給她低頭認錯嘛,世上哪有老子給女兒認錯的吶!”

“堂嫂你不曉得,”水德音萬般無奈,連連搖頭,“說到底,圖南還是在同我賭氣,氣我卸了她的東家大權。”

推卸責任,顛倒黑白,他還要維護他那點少得可憐的當爹威嚴。

“那你說怎麽辦!”大堂嫂重重放下茶杯,“圖南不懂事,難道就由著她這樣胡來?”

這個時候,堂弟弟家的媳婦開了口,不輕不重道:“那個於霽塵,不該也同圖南一樣是個不省事的,這幾日他就沒有來過?”

話音才落,下人來報:“老爺,於姑爺來了。”

“說曹操曹操到呢,”大堂嫂一楞,立馬堆起笑起身,邊朝堂弟媳婦招手,與水德音和陸棲月告辭,“既然準姑爺來了,你們就好好同他聊聊,爭取把圖南接回來,畢竟我們水家自己家裏的事,還是關上門解決的好。”

話裏話外,其實是在提醒水德音,女兒終究只是門親戚,無論如何,你要維護我們水氏的利益。

下人引著大堂嫂等人出門,遇見於霽塵,不免寒暄幾句,等於霽塵進來時,陸棲月的眼淚也才剛剛擦幹。

“伯母,伯父。”於霽塵逐個行禮問好,臉上戴著無懈可擊的溫良恭順,開口先認錯:“是我來遲了。”

平板無波的語氣哪裏是在認錯,那樣子分明在說,你打了我的人,我過來看看究竟是怎麽個事。

水德音擺手,噙著煙袋桿子示意坐,滿臉愁雲慘淡:“跟你有什麽關系,是我那個不成器的女兒,跑去給你添麻煩,該是我給你講聲抱歉的。”

正常準姑爺聽了這話,很應該嚇得坐立不安的,於霽塵偏只是嘴上客氣:“伯父這樣講,我沒臉來二位面前了的。”

“我們兩個,就不要再講這些見外的客套話了,”見於霽塵像是來興師問罪的,水德音一副很沈重的樣子,故技重施道:

“我不是故意要打圖南,所以也沒得下狠手,實在是她頂嘴頂的不是時候,織造最近事多,人就容易急,一急就來了脾氣,”

他言辭懇切:“霽塵吶,打圖南這件事,岳父給你道歉,一時沖動打了你的人,還望你能體諒,不要責怪我。”

只是定了親,水圖南就被認為是別人家的人,聽見水德音的話,於霽塵心裏有些不爽。

但臉上該是什麽表情,還是什麽表情,她稍側了身子讓禮:“不必對我講這些話,家裏出了事情,我們可以坐下來商量著解決,之前我和圖南在作坊,沒留意江寧的事,是回來後才聽人講了,”

她擡眼,直視水德音:“花縣鋪子被官府查抄,說是涉黑賬,責任追究到總鋪來了。”

“這都是小事情,”水德音擺手退走所有下人,無意識地看陸棲月一眼,道:“真正麻煩的,是織造下半年的資金。”

他用力抽口煙絲,鼻子嘴巴齊齊往外噴青煙:“你也曉得,此前圖南把織造的資金,全部抽出去擴建了,一場大水把錢沖得幹幹凈凈,你用二十萬生絲解了我的燃眉之急,可是資金的事……”

“事到如今,我也不怕你曉得,”水德音難過道:“此前,我之所以想要把圖南說給瓷行衛家,正是因為衛家答應借錢給我。”

話音落下,水德音竟然也紅了眼眶,像是個被一文錢難倒的英雄漢,泫然欲泣:“要不是走投無路,誰會拿自己女兒的幸福去換利益?霽塵你沒得孩子,不懂得父母心,圖南與我嘔氣至今,我的心裏,也像是被刀子剜一樣的難受的。”

話到這個份上,是個人就該聽明白點什麽,知道該怎麽接話了。

於霽塵道:“其實圖南也知道家裏的難處,她同我說了,我既然有這個能力,責無旁貸要為家裏分憂,只是圖南也不清楚,家裏究竟還缺多少。”

是這樣嗎?那個沒良心的丫頭,她會講她老爹爹的好聽話?

水德音心下懷疑著,面上立馬變了一張臉,毫無難過之色,比出四根手指:“你和圖南畢竟還沒有去衙門領婚書,我和你伯母商量著,不想驚動你的,結果你看看,姑爺自己有孝心,沒等我開口就……”

“我手裏目前只有一個半,”於霽塵輕輕打斷水德音的竊喜,臉上卻是沒有任何表情,“大通正在江下地區大量購置桑林,那邊價格貴,大通被套住許多現資,一個半是我能拿出來的最大數。”

年輕人分明連語氣都沒變,卻在低眉又擡眼之間,帶出了股殺伐決斷的氣魄。

這不是水德音第一次和於霽塵談生意上的事,但卻是第一次在於霽塵身上,見到如此具有攻擊性的一面。

旁邊的陸棲月暗暗心驚,想想這幾年來,大通商號在江寧的作風,便知這才是大通東家該有的樣子,於霽塵吶,絕不該是看起來這般溫良無害。

然而一個半是遠遠不夠的。

“我還是把姑爺惹惱了啊,”水德音沈嘆著別過臉去,聽起來好生難過:“夫人吶,勞煩你替為夫,向霽塵解釋兩句吧!”

坐在旁邊沈默的陸棲月,這才不忍地看向於霽塵,哀憐道:“孩子,你真的誤會她爹爹了。”

水圖南私下找過她,要她別插手這件事,陸棲月不曉得,女兒又是激怒水德音、又是住到於霽塵那裏,究竟要做什麽,但她曉得要聽從女兒的話,遂在這裏同水德音周旋。

只要一個眼神遞過去,陸棲月感覺小於明白她的意思。

目光接觸,於霽塵還是那副溫良神色,清亮的眼睛,俊秀的模樣,偏偏能清楚地讓人感覺出她的不為所動:

“一個半是我最大的努力了,如果把江下購買桑林的錢抽出來,便能湊夠兩個半個,但伯母曉得,幫岳家實則是我在幫圖南,如果大通會因此而付出更高成本……”

後面的話不必言明,大家會意。

“桑林?”不停抽煙絲的水德音,轉過頭來問:“怎麽忽然跑江下購置桑林,二十萬匹生絲不是已經足備?”

他只關心和自己有利息牽扯的事。

“和那個無關。”於霽塵坐著,沒有任何多餘動作時,清亮的眼睛愈發令人覺得壓迫。

不被重視的陸棲月,已然再度沈默下來,努力瞧著水德音和於霽塵之間的你來我往,試圖從中看出點什麽。

水德音心裏飛快轉著,試探道:“你是不是,和安州的水孔昭,做上棉布生意了?”

於霽塵低頭吃茶,沒說話。

適當的沈默,令水德音愈發忐忑,他說著話,急出哭腔:“霽塵,我們可以說已經是一家人了,織造上遇見點暫時的麻煩,你不能袖手旁觀吶!你更不能把利讓給安州啊,我給你講,那個人就是個白眼狼,他是個不給親娘養老的白眼狼啊!”

於霽塵點頭,沒說話。

這下徹底慌了水老爺。

水德音大眼睛來回轉,一咬牙,把煙袋鍋裏的煙灰,隨意磕在腳邊的桌腿下:“這樣子,你缺的桑林,我用水氏的給你補上!價格比江下還便宜五個點!一個女婿半個兒,桑林給你,我不虧!”

於霽塵照舊眉目無波:“伯父這不是讓我難做麽。”

若只是以稍低的價格大量購入水氏桑林,還不如照舊買江下的,這水德音,真敢耍著小聰明把人當傻子繞啊。

“不是,這怎麽難做了!”水德音下意識想把銅煙袋扔桌上,又不敢,怕姑爺誤會是在朝他撒脾氣,悻悻握著煙袋,“我曉得江下的桑好,餵出來的蠶也好,若是實在不行,我以一半的價格……”

“伯父,”於霽塵打斷他,沒心思再和這畜牲扯皮,竟然把話全說道明面上,“我顧著圖南,才過來見你,援水氏,我只有一個半的現資,要是江下購桑的錢抽出來,我能調出兩個半,若只是換個地方購桑,還要大通楞擠出兩個半援水氏,那就恕我愛莫能助了。”

“別呀!”水德音不由得站起身,和衛淮民的兒女親事沒談成,那王八蛋翻臉不認人,一個銅板不肯借,他沒得選擇了。

打水圖南,是給於霽塵的提醒,人畢竟還沒嫁過去,水家隨時都能取消兩家的親事,他意在讓於霽塵主動來央求他,可這會兒,局面怎麽對調了?

相比較水德音的方寸大亂,於霽塵仍舊八風不動坐著:“三個則如何?”

三個?水德音就曉得大通有錢,搓著手笑:“三個勉強也可以,要是這樣,我想,把稻丘縣兩千畝桑就給你用了,只當我添給圖南的嫁妝!”

別人或許不曉得,但江逾白曾實地調查過,稻丘的桑看起來可以和江下的桑相提並論,實際上,稻丘的桑每出產一斤所需成本,要比江下的高出許多。

於霽塵稍稍擡眼,看著水德音,臉上仍舊有對“妻家長輩”的尊重,清亮的眼卻極具攻擊:“我的意思是,援投三個,十日內全數到賬房,條件有二,一則是禾魚縣兩千畝成桑,二則,是拿回原本屬於圖南的那一成話事權。”

“不可能!”水德音揮手拒絕,氣得要跳起來了,變臉無比迅速,“你這是在趁火打劫,我是你未來的老丈人,你不能這樣和我談生意!”

於霽塵也站起身,不緊不慢:“你慢慢考慮,兩日後給我回信也不遲,”她向陸棲月行禮:“圖南還在家,我先回去了,有事您使人告訴我就好。”

在水德音和於霽塵的沖突中,陸棲月茫然地站起身,下意識伸手示意免禮:“哎,我曉得了,你趕緊回去吧。”

“慢著!”被水德音攔住腳步,他向前幾步沖過來,揮舞著手裏煙袋桿子,大呼小叫,“是水圖南讓你這樣做的,對吧?可是之前我們怎麽講的你都忘了?成婚之後,你還要不要——”

話到嘴邊,他還沒忘記壓低聲音,怕被下人聽去,甚至怕被陸棲月聽去:“不是講好了,你和圖南成婚後,要你來水氏織造暫代我,領著她二妹妹經營織造,霽塵吶,你不能因為圖南的一面之詞,就毀了我們兩個人之間的承諾吶!”

花縣鋪子的事,他首先懷疑的就是於霽塵,可是目前而言,即便坐實是這小王八蛋所為,他也沒有其他辦法來回擊。

水氏已經傳好幾代了,孫家茶行覆滅前有的問題,水氏織造都有,水氏若不想像孫家那樣走向雕零,目下最便捷的方法,不是刮骨療毒的改革中興,而是將水氏織造並入外來商號大通,和大通合而為一,最後,據江寧本地之優勢,把大通同化為水氏所有。

這種方法,他並非第一次用,只是好生巧合,上次被他使用此法的對象,也姓於呢。

所以對待於霽塵這個小桿子,他水德音有足夠的耐心和把握。江寧之地,不是他一個年輕人能玩得轉。

“承諾不會毀,”於霽塵稍稍垂眸,看進水德音貌似焦急的眼睛,同樣輕聲道:“但是,你不該動手打圖南,他是你的親生女兒,你不心疼她,自然有別人把她當寶,我的那兩個條件,你好好考慮考慮吧。”

“你!”水德音氣結,一副被氣到頭昏的樣子。

於霽塵未再開口,兀自大步離開,被留在廳裏的水德音,發了瘋般開始吵罵砸東西。

等走出水園,於霽塵擡頭看向湖水般碧藍的天,一片晴朗。

若是阿粱還在,於霽塵心想,阿粱她,該是會把水圖南那蠢笨丫頭當成寶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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