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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走馬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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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走馬燈

剛離開家的那段時間老皮常常想起弟弟出生之前的事情。

她是父母的第一個孩子,並不是從出生開始就完全不受寵愛,相反,在小小的皮小泉記憶開端他們是真正愛過她的——書店裏一本就能花掉家裏十天生活費的書;喜歡的動畫片正版光盤;每周末一家三口固定的出游時間……像一顆珍貴的、閃著光暈的珍珠珍貴的墜在她人生的開端。

想著想著,濕熱的眼淚就劃過眼角,掉進鬢角的頭發裏,再也找不到痕跡。

不記得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她就不再想了,甚至連哭也很少了。

九方廿說,有愛才有恨,他們傷害你的刀是你親手交過去的,等到你不愛也不恨,他們和馬路上擦肩而過的普通人沒有任何區別的時刻,就是你真正意義上解脫的時候。

老皮為自己成功和那樣的家庭告別感到高興,但她沒有告訴過其他人,某些時刻她也想被選擇,被拯救。

此刻,範禾易站在她的面前,手裏拿著槍,指向她身後威脅著她生命的人。

“禾易哥,”她下定了決心似的開口,“我臥室抽屜裏有一張銀行卡,密碼是220312,裏面剩下的錢交了這個月的房租之後剩下的都交給你,是我的摩托最後一個月的還款……”

“別說這種話。”範禾易呵斥,打斷了她的話,但老皮固執的搖頭,並沒有順從他的意思就此結束。

“如果不說之後就沒有機會了。我死了以後,不要告訴我爸媽,不要送我回去,你和九方叔把我火化了之後隨便找片海撒了就行。”老皮說這些話的時候格外平靜,好像語句的主人公並不是她一樣,說到最後,聲音輕的幾乎聽不到,“我喜歡津城,不想再回去了。”

範禾易沒有來得及反應,老皮身後的布魯赫二世率先行動打斷了兩人的對話,手上勒緊了她的脖子:“你們兩個,把我當成空氣嗎?現在可不是讓你們互訴衷腸的時間。”

老皮沒說出口的話被突如其來的眩暈攔截,她的臉頰迅速漲紅,額頭上的青筋隱約爆出,然而布魯赫二世完全沒有手下留情,他的胳膊還在不斷收緊。

範禾易面上一派冷靜,扣在扳機上的手指卻已經微微發白:“你……”

開口他才意識到自己的聲音過分緊繃,甚至有些發抖,吞了口口水,穩了穩心神才再次開口:“你知道我開槍之後你一定會死吧?畢竟我已經殺了該隱。”

“我當然知道,”布魯赫二世站在老皮身後,渾身上下露出的部位除了腦袋再沒有其他,但他那張醜臉上沒有一絲緊張,甚至還帶著些興奮,“你殺死該隱的那天晚上,我也在附近,那家夥的血味道真是不錯。”

“但我現在可是有人質在手,你舍得殺掉她嗎?”布魯赫二世的話像是來自地獄深淵的詛咒,“禾易,你帶著他的使命,殺掉了該隱,就覺得自己可以隨便掌握其他人的命運了嗎?”

範禾易一時沒能說出話,他眨眼的時間只有一秒,但那短短一秒之內,眼前閃過的卻是無盡的紅和黑暗。

該隱死亡前空氣裏浮動的氣味,或遠或近的細碎的聲音盡數浮現出來,即便再不想承認,那晚發生的種種都留在了他的記憶裏,從來沒有被之後短暫的安穩生活抹平。

布魯赫二世捕捉到他表情中短暫的壓抑,幾乎要忍不住笑出聲來:“範禾易,你也不過如此。”

因為缺氧,老皮開始有了些抽搐的跡象,喉嚨裏溢出含糊不清的聲音。

手裏冰涼沈重的槍支觸感做不得假,不斷提醒著他要面對眼前的情況,已經過了日出的時間,卻遲遲沒有日光照進來,取而代之的是一陣風。

平層上前後貫通,這陣風帶著涼意,迅速席卷了幾人身處的位置,範禾易額前的頭發被輕輕撼動,沒有任何聲音,在這短暫的幾秒鐘裏只有風掠過,他不再被撼動,也沒再猶豫。

布魯赫二世的手臂還在不斷收緊,然而就在這一瞬,槍響的同時,老皮覺得脖頸上一輕,壓迫感和窒息感瞬間消失——布魯赫二世額前的血洞裏噴出的血濺到她的臉上,老皮下意識閉上眼,莫名其妙的想,哦,原來吸血鬼的血這麽燙啊。

再然後,她的身體被倒下的布魯赫二世猛拽一把,輕飄飄的,像一朵雲似得從空蕩蕩的窗口位置蕩了出去。

身體快速降下降,她墜到腳手架上的幾秒裏看到了範禾易的臉,他撲到窗邊的位置,臉上的表情意外清晰,像雪崩來臨時的高山,痛苦和崩潰一聲令下便會噴湧而出。

腳手架只挽留了她幾秒,或者幾毫秒?

老皮繼續下墜的時候看到了老孔的那輛破卡車,駕駛座的車窗開著,有煙圈不斷冒出來,她都能猜想到老孔吸煙時的姿勢和表情。

然後再沒有然後了,老皮的最後一眼是陰沈沈的天空,她有些想要流淚,覺得世界對她實在不夠公平,最後一天連個太陽都沒留下,然而不等那滴淚流出來,她便失去了意識。

沈重的墜地聲響起,老孔收回夾著煙的手,迅速從後座抽出一把改造過的獵槍,警惕的觀察著後視鏡,謹慎的試探著推開了車門。

他一步步向前,走進了被鐵皮包圍的一層,這是人生中第二次,第二次被釘在原地似的再也不能前進一步。

範禾易跪在地上,身邊的沙堆因為吸飽了血呈現一種紫紅色,他抱著懷裏的人,像是失去了珍貴事物的野獸般低聲嗚咽著,聽到身後的響動才勉強堪堪回過身來,滿臉滿眼都是眼淚:“孔……孔……救救她……救……”

房間裏一片安靜,高見青躲回廚房,沈默的看著桌上禾易離開後留下的一片狼藉,九方廿還坐在沙發上,他並不拘謹,甚至帶著點坦白之後的輕松自得——

和預料中一樣,高見青對禾易的心沒有作假,只要開口,他寧願自己離開也不會舍著讓禾易以身試險。

九方廿看向廚房中的人影,暗暗嘆了口氣,他覺得自己實在卑鄙,不僅利用高見青對禾易的感情,還算準了禾易心軟,最多只是怪他,無論如何也走不到怨恨那一步。

因為洞悉他的良善才有恃無恐的走到這一步。

正在想著,門被猛地推開,率先進來的是滿手是血的老孔。

九方廿站起身,還沒來得及反應,範禾易已經跟在老孔身後闖了進來。

他出門時穿著的沖鋒衣已經脫下來蓋在懷裏人的身上,內搭的保暖衣上沾滿了血,老孔手上的那些血和他身上相比簡直是九牛一毛。

“怎麽……”高見青聞聲從廚房出來,正對上範禾易的視線,他一時沒能說出話來,那道視線裏的慌忙和無措牢牢將他定在了原地。視線向下,高見青這才看到禾易渾身的血和他懷裏的人,大腦嗡的響起無聲的警鐘,那是老皮。

“你救救她。”範禾易開口,聲音嘶啞的不像話,他身邊站著兩個人,但現在目光只明確的看向九方廿,“老皮是從四樓摔下來的,醫院也沒有辦法,求你,救救她。”

九方廿短暫的沈默的了兩秒,看著,看著,最終開口:“你想我怎麽救她?”

“轉化她,”範禾易眼睛裏噙著淚,亮閃閃的,“把她變成吸血鬼,只要能讓她活著,把她變成吸血鬼也行,只要她活著就行……”

範禾易就這麽重覆著,不斷地重覆著,仿佛只要這樣就能完成自己的請求。

“老皮不一定會想變成這樣。”九方廿打斷他的話,冷硬的像塊石頭。

高見青站到範禾易身邊,讓他能夠借力站穩身子,他低頭看了一眼,老皮的手腕耷拉著,蒼白無力的像度過了秋天,在冬日裏茍延殘喘的爬藤植物,她在衣服的掩蓋下那麽安靜,沒有一絲溫度。

範禾易無聲地站著,倔強的不肯放棄,他目光掃過墻上的鐘表:“還有三十分鐘,她因為我們才會變成這樣的,不管怎麽樣都不能丟下她不管吧。”

“九方叔。”那滴淚終於還是墜了下來,劃過他的臉頰,像是無聲的嘆息,“求你了。”

九方廿最終還是低了頭,大多數時候在年長與逐漸上位的、年下之間的力量角逐中,總是大一些的人率先低頭。

他從範禾易手裏接過老皮,卻並沒有看向禾易,只堪堪望了一眼他身邊的高見青,聲音輕的像一陣風:“別忘了答應過我的事情。”

高見青面上一僵,隨之點了點頭——他原本就不是食言的人。

九方廿將老皮帶進了範禾易的臥室,將她放在床上,掀開那件外套的時候忍不住嘆了口氣:“小皮,把你卷進來並不是我本意,真的對不起,真的,真的對不起。”

這麽說著,他像是轟然倒塌的一棟大樓,跪倒在了床邊。

事情發展到現在,死死傷傷,無論如何都走不回從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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