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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為vs伊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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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為vs伊角

61.

日本棋院的職業資格考試的預選賽開始於七月,只有院生前八名可以豁免不參加,其他所有人都必須從預選賽打起。預選賽一共五天,一天一局,只要在五局中至少獲勝三局,就可以贏得晉級本戰的資格。

自那之後的本戰,則是持續月餘的大型循環賽,追逐者甚眾,然而最終出線的名額,僅有區區三人——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都是一場艱苦卓絕的持久戰。

而在今年,職業考試的難度相比往年更加登峰造極:因為藤原佐為與進藤光的參加,相當於提前鎖定了兩個名額,因此其他人能夠角逐的名額,僅僅只剩下了1個。

此等難關,也難怪和谷早在考試開始前,就開始為之垂頭喪氣、欲哭無淚了。

只要認識進藤那個家夥的人,誰會質疑這個怪物的實力?

而藤原佐為——據進藤的說法,是她的老師,同時也正是網絡上那個神秘的Sai——Sai,那個Sai欸!開什麽玩笑,Sai有可能比森下老師還要強啊,為什麽這種人還會來參加職業考試?!救命,給我們這些新人蛋子留點活路吧!

不過,自然也有不同觀點。

比如,並不認識進藤光、也並不下網絡圍棋的越智,便對此頗有些嗤之以鼻:“和谷你也太誇張了吧?就算這兩個人比我們都強,不過,你所說的那個進藤,再強能有塔矢亮強嗎?至於Sai——不管這是哪一路神仙,如果他真的那麽完美,為什麽直到現在才來參加職業資格考試?不覺得奇怪嗎?我看是和谷你自己贏不了人家,所以才這樣被嚇破了膽吧?”

和谷險些跳腳:“可惡!你這家夥——你是壓根完全沒看過Sai的棋譜吧?但凡看過,怎麽能說得出這樣的話?Sai的恐怖,已經完全跟我們不是一個級別的了啊!”

越智推了推眼鏡:“就算你說的是真的,你口中的那個進藤,應該也就是和我們差不多大的同齡人吧?還是個女生?她能有多強,比塔矢亮還強?我不相信。”

“呵——”話說到這個份上,和谷幹脆懶得說服他了,幸災樂禍地搖搖頭,“那你就到時候自己去試試看吧,越智。看看你究竟能不能贏她。”

“正合我意!”

旁邊的伊角學長不得不出來打圓場:“嘛嘛,好了,不要吵架。越智你別誤會,和谷這麽說,也只是不希望大家輕敵而已。”

“我才不會輕敵。”對此,越智昂起高傲的頭顱,把其他兩位院生同僚甩在身後,冷哼一聲,“說到底,我們可是院生啊,準職業預備役選手!如果比賽還沒開始就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那麽這個比賽,究竟還要不要打了?”

事實證明,打不了。真是打不了一點。

歷來參加職業資格考試,有兩條不成文的規律:年齡越大的對手越好打,女生好打。然而在今年,這兩條統統被打破,只因本屆最引人註目的兩位選手:

其一是卡著報名年齡來參加考試的藤原佐為,明明是個現代人,卻神奇地留著長發穿著和服,宛若從平安時代走出來的貴公子。最初大家只當是某個富家公子哥下凡體驗人生來了,卻不料其棋力之居高臨下,堪比老將名宿;

其二自然是他的弟子進藤光,明明是個女孩子,卻大大咧咧得跟男孩子沒兩樣。至於棋力,據跟她對弈過的手下敗將評價,“真不敢相信,在這個年齡層裏,竟有人能比塔矢亮還強,甚至跟頭銜持有者也沒有什麽太大差別”。

就是這兩朵千年不見的奇葩,在本試開始的前十盤裏,連著中盤勝了十局,令所有跟他們對局過的對手懷疑人生。可憐的越智,不幸地在第一輪就抽到藤原佐為,第五輪則遇進藤光,心態直接崩得稀碎一地。

連和谷都不由得同情了起來:“越智那家夥,這回得去廁所間裏呆多久啊?”

伊角哭笑不得:“餵,和谷,你就別挖苦他了吧。”

“才沒有挖苦他。”和谷咕嘟咕嘟地喝著麥茶,嘆了口氣,“越智那家夥,說真的簽運也太差了,前五輪就接連抽到sai和進藤,簡直是下下簽啊……往年的時候,抽到伊角學長已經是很差的簽了,沒想到今年的下下簽可以到這種地步。”

“沒辦法,運氣也是實力的一部分。”

“啊不過,這樣一來,越智之後也不會遇見這麽強的對手了吧,最多就是遇上我們這些院生老對手。指不定,也不是壞事呢?”

“說的也是。”伊角的臉色也隨之凝重下來,“如果是我抽到越智這樣的簽,又會是什麽樣呢?”

伊角穩居院生魁首已經兩年有餘。論實力,院生之間,沒有一人能有自信對他連贏兩局。

然而兩年來,連年落選,自然也不是毫無緣由。

心態問題——這四個字,說來輕易,改來難。自古狹路相逢勇者勝,然而一顆勇者之心,怎會生於平易?經過千錘百煉,才有真金鍛造;歷盡滄海千帆,方能巨浪崩於前而不改於色。作為親歷者的進藤光深知,伊角前輩的棋,是自中國游學歸來,才真正變得不一樣。

伊角前輩是他的恩人。

如果當初沒有伊角前輩,也許進藤光便會真的從此不再碰圍棋,遠離關於黑白的一切,永久地失去將佐為給他的一切傳承下去的機會。伊角前輩雖大器晚成,入段之後,卻上升很快,甚至因為周密的官子水平,比自己更早地成為了循環圈常客。

更何況,除卻棋下得好之外,伊角前輩向來溫柔穩重,當院生的時候就像大哥哥一樣對自己多有照顧,後來入段了,他們幾個從前的院生夥伴也沒少在一起研習討論、抱團取暖。

如果可以的話,進藤光希望盡自己所能地幫助他。

然而,這裏是職業資格考試。因此,她唯一能給到伊角前輩的幫助,只有盡己所能地,擊敗他。

此處是邁向職業道路的棋手們廝殺的戰場。亮劍,才是對對手最大的禮敬。

前世今生在眼前流轉,光端坐在棋秤之前,深深呼吸。

希望這一次,不必再有逢魔的一瞬。希望這一次,終於能跟你好好下完這一局,伊角前輩……

緩緩睜開雙眼,進藤光拔劍出鞘。

……請多多指教。

轟隆一聲,雷鳴電閃。

亮白的電光一瞬照徹天地,然後是豆大的雨點,倏忽之間,傾盆而下。夏日灰藍色的驟雨洗刷著東京,連弈館裏的空氣,都因之潮濕黯淡,叫人遍體生涼。

明明只是考生們陸續抵達考場的早上而已,卻已凝重得仿佛黃昏。

時鐘滴答的靜謐之聲中,傳來了有人的嘆息。

“真是可惜啊……”負責監考的平野老師看著今日的對局安排表,推了推眼鏡,忍不住搖頭。

“您說什麽?”

“我是說伊角君。”

“啊,伊角君……是啊。真是可惜。自從和進藤對局過之後,就一蹶不振哪。”

“自那之後連輸了幾局了?”

“兩局了。”

“哎呀呀,這可真是……有點危險了啊。”

“這孩子什麽都好,偏偏心態和運氣都——唉。明明是院生裏最優秀的那個。”

“誰說不是呢?更何況,他這簽運,也是真不怎麽樣呀……”

“怎麽說?”

中年人的手指落到今日對局安排上,點了一點。

“喏,你看,他今天的對手是誰。”

而望見那四個字,誰都不能不為之發出更深的嘆息。

穿過重重雨幕,優雅地收傘,藤原佐為步入室內,剎那間仿佛點亮整間屋舍。他朝二位老師彬彬有禮地頷首致意,然後才前去放包、換鞋、重整儀表。

最後,才端坐到棋桌之前。振袖肅容,凜然待發。

如菊,如竹,如弓。

伊角慎一郎今日的對手,正是藤原佐為。

本屆職業考試中,最大的怪物。

滴答,滴答,滴答……

伊角慎一郎從未經歷過如此慎重的一局。光是開局,就已經耗去了他近一半的時間。然而,此刻坐在他對面的,是無論如何長考都不過分的對手。因此,即使這盤的開局藤原佐為下得四平八穩平平淡淡,伊角也不敢輕率以待。賽程過半,所有人都已經絕望地明白,藤原佐為是一座可以跟名人平起平坐的高山;除了高山仰止,他們似乎別無辦法。

然而,伊角慎一郎已經沒有退路。

由於藤原佐為與進藤光的存在,除卻他們二人之外,其他人至少都是兩負起步。最終出線名額只剩下一個可爭,最終的角逐只在一兩局之間。而在輸給進藤的打擊之後,他已連輸兩局——若再不將狀態調整回來,他便將至懸崖邊緣。

再往下,便是萬丈深淵。

然而,要怎樣才能贏過這樣一位差距過大的對手?究竟要怎樣布局,才能在一位堪比頭銜持有者的強者手下,爭得喘息之機?伊角不知道。他絞盡腦汁,窮盡心力,好不容易苦苦尋得一條做活之路,以至於直到中盤的某一個瞬間,望著某一手棋,他才忽然意識到:

藤原先生他是……在對我下指導棋嗎?

猶如亮白的閃電劈過腦海,這一瞬間的震驚、難堪、以及白熾高熱的憤怒,幾乎將伊角的心臟在靜默中擊穿。

“為什麽……為什麽要這樣做?”攥緊了拳頭,他渾身緊繃,幾乎顫抖。

職業考試至今十數局,藤原佐為接連中盤取勝。盡管實力遠高於眾人,完全擁有指點的資格,他卻從未對任何人下過指導棋——直至今日。

為什麽?

是我不配當你的對手嗎?

如此居高臨下的姿態,不啻於一種當面的羞辱。

即使是生性穩重的伊角慎一郎,也忍不住開口索問。

棋秤的對面,藤原佐為卻只是靜靜地看了他一眼,如是答:“伊角君,如果你贏下這一局,我就告訴你。”

其後,憤怒的求勝欲便壓過了一切。

一切的謹小慎微、畏畏縮縮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不顧一切都要向前的進取心。越是在絕境之中,反而越是能激發出人類的生機。這是伊角慎一郎,算得又快又準的伊角,因此在全神貫註時,忘記了一切盤外的他,反而極難犯錯。

而面對這樣的伊角,佐為終於展露一絲微笑。那是佛像一般的低目垂視,溫柔慈和,卻又莊嚴肅穆,戰意凜然。

伊角君,在我不在的時候,多謝你照顧小光,一直以來,非常感謝你。

我也將全力以待,為了感謝你將小光帶回圍棋的世界。

也為了使你成為更無畏的武士。

來吧,放手一搏。

一目。

伊角慎一郎垂首凝視著盤面,額前的發絲垂下,掩住他的神情。

這是在面對前半局指導棋、後半盤全力以赴的藤原佐為,他最終輸掉的分差。一目之差,這已然很少,少到足以令圍觀的其他人驚嘆。

然而,輸了就是輸了。

其中的失望、恥辱與心冷,不會有任何人明白。

“對不起。”正當此時,他卻聽見對面傳來的聲音。藤原佐為這樣說著,又懇切,又溫柔,飽含著痛心,“抱歉對你做了這樣的事情,伊角君。”

“什……什麽?”伊角倏地擡起頭,腦子一片空白,茫然地望著他。

“是我不願看你一直如此一蹶不振,所以才故意這樣激你。我並非有意不敬,但到底還是傷害了你,為此,我要向你道歉。”

生平第一次,伊角有種渾身的力氣都被抽走的感覺。“為什麽……藤原先生,偏偏是對我,要做這種事情?”

而佐為只是柔和地凝視著他:“我一直覺得很奇怪。伊角君,明明你的實力,在所有院生之中一騎絕塵,甚至有些低段棋士,都遠不如你。為什麽你反而,作為棋士的驕傲之心,卻比許多人都更低呢?”

“一騎絕塵?”伊角苦笑了一下,“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藤原先生,光是塔矢亮,我此刻便沒有自信勝過。更不要說您的弟子進藤。”

“可是,那兩個孩子只是比你更早一步地到達了更高的地方而已。此時他們走得更快,並不意味著你到不了那個地方啊,伊角君。”藤原佐為直直望著他,“千萬不要妄自菲薄,伊角君,你只是輸過的棋不夠多,贏的也還不夠多,僅此而已。”

“……為什麽,藤原先生對我會如此有信心?”

佐為卻只是微笑,如春光穿過滿架藤花。

“因為,在整場職業資格考試那麽多選手中,能夠分先跟我下到如此程度的,除了小光,唯有伊角君一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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