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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9章 怎麽能死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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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9章 怎麽能死不瞑目

屠婆婆仿佛早就習慣了, 用米飯拌一拌剩下的肉湯,埋頭一口口咽著。

一片黑影遮住了視線,跟著碗裏就多了塊拇指長的肉條。

麻雀本就肉少, 屠婆婆擡頭, 眼裏一點情緒波動都沒有, “娘不喜歡吃肉, 夾走。”

屠日青好像說了什麽,但沈長清離得太遠, 沒有聽清。

白雪飛速消融, 綠芽瘋狂抽條。

這堂屋裏很突兀的, 就多出很多人。

這些人應當都是村民,幾個大老爺們把屠婆婆圍在中間, 對著她指指點點。

“不是我們勸你, 本來你一個婦道人家就應該安安分分, 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出來拋什麽頭露什麽面。”

這指責來得毫無道理,屠父坐在邊上抱著酒壇醉生夢死, 一丁點要幫忙的意思都沒有。

“這回魂湯的藥方子你一個女人拿在手裏有什麽用, 不如交給我們幫你經營, 賣湯的錢分一點給你, 也不算你吃虧, 你看怎麽樣?”

沈長清掃了那幾個人一眼, 原來這才是最終目的。

這幾條漢子闖到別人家裏,語氣又這樣生硬,不像來談生意, 像是來豪奪強取。

“好啊”,屠婆婆冷笑, “都是本家,若拿的出三十兩銀子,這湯方子就當嬸送你們的。”

“你這賤人都要錢了,還說什麽送!”有一人按捺不住,貪婪本性暴露無遺,面目扭曲猙獰道。

“那三十兩買的是合夥的誠意!沒誠意就滾!滾出老娘的房子!”

啪——!

那人就惡狠狠甩了屠婆婆一耳光,“敢罵老子,賤貨!”

“呸!”那人居高臨下吐了口唾沫在屠婆婆臉上,“認清自己的地位,你,只是一個女人,一個天生的賤骨頭!”

自己的女人被欺負到這種地步了,屠父還是無動於衷。

他神情麻木不仁,一口口灌著酒,然後忽然一摔酒壇,站起來,擡手。

打的是自己的女人,他同樣啐一口,且是濃痰。

“他媽的凈給老子惹事,丟人現眼的東西!男人的話就是天,你聽見了沒!去拿,然後道歉!”

那個堅強的女人的肩膀在這一刻忽然徹底坍塌,她轉身,步履沈重,佝僂下來的腰背上仿佛壓了千斤重。

仿佛壓了千斤重,縱使利益受損,也要死死把這個囂張的女人壓制在地上,讓她顏面掃地,以免她生出些不該有的反抗念頭。

她不認得字,卻從小熟背著三綱五常。

她一直都很愛幹凈,如今卻滿臉穢物。她沈默著將那些東西洗幹凈,洗了一遍又一遍,幾乎要把自己的臉皮給搓破。

她走回堂屋,取來一張泛黃的包過東西的油紙,還有一塊木炭,遞給為首的男人。

她不會寫字,就口述下來。

臨到末了自己的男人逼著她道歉的時候,她卻死死抿住唇,一聲也不肯出。

“算啦算啦!屠老四,爺幾個懶得跟個娘們計較!”

那幾人達到了目的,不想多生事端。

可這個被稱作屠老四的男人,為了挽回他那點可憐的面子,為了彰顯他在管教自己婆娘方面得天獨厚的優越感,手臂高擡重落,好像打的不是體貼他照顧他的妻子,而是一個合該給他出氣的畜生。

屠婆婆眼裏的光越來越黯,越來越微弱,等到人都走遠了,屠老四才松開拎著她衣領的手。

她衣衫淩亂,面頰上遍布紅痕,嘴角一大塊青紫,她癱在地上咳了一陣,吐出幾顆被男人一巴掌一巴掌生生打落的牙齒。

混著血水的唾液控制不住滴在身上、地上,臟汙了她洗得幹幹凈凈的衣裳。

頭暈目眩,天旋地轉。

男人的話伴著陣陣耳鳴,“沒死就起來燒飯!娶你回來是伺候老子的!屁用沒有,屁事一堆!”

她還是沈默著,跟那個張揚的女人好像不是同一個人,她爬起來,來不及把自己收拾一下,慢慢摸進那道窄門,去燒火。

那門實在是窄得很,窄窄的,男人們壯實的身軀是從來不屑得擠進去的。

可就從這窄門裏,端出一日三餐,年覆一年。

就從這窄門裏,生著餵養一家人的煙火。

屠婆婆卷起袖子,小臂埋在水裏攪動著淘米水,袖子之下露出水面的部分滿是淤青。

這個女人好像被什麽東西麻痹了,好像已經感覺不到痛楚,她像木偶一樣僵硬又虛弱地忙碌著。

堂屋裏的腳步聲急促,屠日青從地裏匆匆趕回來,“娘!你沒事吧?是不是他們又上門來了?!咱們告官吧!”

門敞著,屠日青直接踏進夥房,一眼便瞧見了女人身上的傷,“這是……”

“這群混蛋!他們打你了?!”

屠婆婆神色淡漠仿若事不關己,她淘好了米,便把袖子放下來,遮住那些難堪的傷痕。

這裏的時間太匆匆,林花又謝了春紅,轉眼日頭毒辣起來,入夏了。

屠婆婆在那一年春末公開了回魂湯的藥方——觀音土,菩提葉,龍王水。

但別人做出來的效果總是遠遠不如屠婆婆。

她唯獨沒有告訴他們那個提純的法子。

夏初的時候來了幾個游醫,他們也是為了回魂湯來的。

但他們很客氣,彬彬有禮並不因為她是女人而低看她。

那個夏天荷香很濃,鼻子裏芬芳馥郁,屠婆婆好像又有了活氣,臉上慢慢多了笑容。

來的是五六個中年人,都已經過了知天命的年紀,他們與她同輩相交,她比他們大一點,他們就叫她屠姐。

這一年的夏天實在太熱了,暴雨與毒日交替著,有一天中午,屠婆婆忽然覺得心裏有什麽事一直掛著,七上八下的。

飯菜做好很久了,屠老四還沒有回來。

屠老四死了,在地裏幹活的時候中了暑,摔倒在地腰傷覆發動彈不得,最後被路過的毒蛇咬死了。

這季節的春麥已經有點高了,屠老四悄無聲息倒在地裏,沒人註意到這件事。

等到屠日青找到他爹的時候,他爹已經跟石頭一樣硬了,夜晚的露氣濕了他爹的衣,他爹整張臉都漲成了豬肝一樣的醬紫色。

屠日青那時候還只是個半大的小夥子,背不動他爹,只能抱著他爹的一條腿,把他爹一路拖回家。

他忘了路上全是碎石子,而他爹的屍體被拖到家門口的時候,五官都磨沒了,血呼刺啦的。

他以為娘會罵他或者揍他,但他娘什麽都沒說,草草給他爹辦了喪事就把他爹隨便丟了。

這天實在太熱太濕了,他爹裹著草席在山上發臭發爛,他去看他爹的時候,他爹身上爬滿了蛆蟲,白花花一片聚集著,蠕動著,他沒忍住,吐了。

屠日青再也沒來看過他爹。

這天氣又濕又熱,毒蛇肆掠,毒蟲成群結隊,然後像是早有預謀一般,蝗災席卷了天齊的土地。

大災降臨,糧食嚴重稀缺,傳聞鄉裏有人易子而食。

人心惶惶。

那幾個游醫又要啟程到別處去了,還沒動身便被官府扣下來,硬把他們的人頭算在屠家村裏,逼著他們交糧交賑災銀。

山高啊皇帝遠,廣福帝下詔減稅,而貪官卻趁機征“救災款”。

征來的款究竟去了哪,明眼人都瞧得出來。

屠婆婆覺得是自己害了他們,如果不是自己執意多留他們在村裏幾日,他們也不會平白遭此無妄之災。

屠婆婆那缺了牙的嘴角再也咧不開了。

她將笑容束之高閣,從此終日沈郁著一張臉。

屠日青幾次安慰,都收效甚微。

恰在此時有人告訴他,牛駝山上的胡子去年冬天劫了不少秋麥,山上應當還有餘糧。

屠日青不疑有它,他實在不願再看他娘郁郁寡歡的樣子,在某個夜晚,等他娘熟睡後,他摸黑上了山,打算偷一點糧下來,替那幾個游醫一並交了。

可他剛剛到糧倉,那裏便突然起火,胡子認定他是故意的,這麽潮濕的天糧草怎麽可能自己走水?

氣急敗壞的胡子殘忍地砍斷了他的雙手雙腳,把一根長長的竹竿捅進他菊花裏,穿過整條腸子和胃袋,最終又從嘴裏穿出來。

為了把他固定在竹竿上,胡子又取來鉚釘避開他的要害,把他釘成了一面活生生血淋淋的人旗。

胡子舉著人旗,大舉下山,“報仇雪恨”的同時再搶點口糧,填補被燒的糧倉。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說是酷刑也不為過了。

明知道面前的一切都只是陰水跟著鬼蜮主人的意志在模擬曾經發生過的事情,沈長清還是不忍地偏了頭。

他不想看。

那時的屠日青卻不得不看,他眼皮被短針釘著,不得不眼睜睜看著胡子是怎樣燒殺搶掠的。

不得不睜大眼,任由鄉鄰親戚的血濺到他眼睛裏面。

眼睛受了刺激,眼皮劇烈顫抖著,掙紮著想保護眼球,卻無濟於事,只徒增痛苦罷了。

他上眼皮子撕裂流血,流到他眼珠裏,分不清那些血誰是誰的。

臨到天亮,他終於奄奄一息,他睜著眼睛也快要睡過去了,這一睡過去便是真真正正的死不瞑目。

於是他驟然清醒,在晨間的風裏強撐著,告訴自己還沒等到見娘最後一面呢。

等見面了,他要告訴她,這是天災不是她的錯,不要不開心了。

屠日青忘記了,胡子用竹竿穿過他的喉嚨,紮爛了他的舌,他哪裏還說得出來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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