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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8章 棺中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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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8章 棺中的女人

沈長清其實不太能辯駁, 他籠在袖子裏的手緊了又松,最終道,“對不起, 讓你擔心了。”

“我以後不這樣”, 沈長清一時無措, 手指又撚起菩提。

好像是習慣吧, 就這樣撚一撚,什麽也就都能接受了。

“道什麽歉啊”, 少年把他藏在袖裏的手又拉出來, 指腹相觸的同時, 顏華池認認真真看著他說,“能別再逞強了嗎?”

他不答, 那人就驟然加了力道, 重覆, “能嗎?”

沈長清終於回應, 逃避似的,他拂開徒弟的手, 把人拉到身後, “你在這別動, 為師去看看。”

像是應了這話一般, 那棺材蓋忽然跳了一下。

“砰——”

又兩聲, “砰砰”, 比方才短,比方才輕。

然後,“砰——!”棺材蓋飛起, 沈悶地砸在地上,砸在沈長清面前。

沈長清面色不改, 從旁邊繞過去,屠婆婆從棺中坐起,花白的發貼在臉前,看不清面容。

陰風起,吹過沈長清寬松的袖口,吹開婆婆遮面的發。

那裏是被燒出來的褐色傷疤,淤青一樣的屍斑摻雜其中。

樹皮那般粗糲、醜陋、驚悚。

“樹皮”中間兩瓣發紫發黑還起皮的肉嵌在那,那是老婆婆的唇。

像是哭,又像是笑,“回來了?”

這聲音蒼老又奇怪,嘎吱嘎吱像老舊的紡輪。

可能是因為就連喉管也燒得炭化,所以說起話來就格外艱難吧。

“回來了”,沈長清應著,他上前去扶老婆婆,臉上一點嫌棄的神情也沒有。

縱使她身上不斷有粉塵掉落,縱使屍臭總縈繞在她周身。

沈長清伸手,老婆婆卻不要他碰,側身避開。

屠婆婆很愛幹凈,可身上總是有不幹凈的東西掉得到處都是,她無視沈長清,走過去,拿著笤帚掃起地面的渣子來。

一邊掃著,一邊就又有新的焦黑皮膚風化後散下來。

掃不凈,她也不知累,就一遍一遍去掃,掃到沈長清腳底下,才有些不耐道,“清兒,你又在礙事了,你就不能心疼心疼你娘嗎?”

屠婆婆這一聲清兒,把沈長清叫得楞住了,他下意識移開腳,屠婆婆一邊掃過他剛剛站的地方,一邊數落。

“屠日青,我跟你說了多少次,下雨了要及時收麥子,你爹腰不好,你難道指望你娘一個弱女子去把它搬回來嗎?”

他這才聽清,是青草的青,還沒來得及反應,屠婆婆就舉著掃帚朝他打來,“你還不快去!”

掃帚沒落在沈長清身上,有一只手穩穩替他接住了,那聲音幽冷,卻只是對著他說的,“就那麽喜歡走神嗎?”

沈長清一聽就知道某人還在生氣,他摸摸鼻頭,有些心虛,退了兩步。

這一退,再一垂眸,就看見有什麽東西正從顏華池的影子裏爬出來,看著像是個人。

顏華池指尖冒出一條細小藤蔓,沈長清眼見著那藤蔓鉆進了屠婆婆的耳朵裏。

然後那灘黑色的人影就飛速蛻變成了一個少年,那少年的模樣竟與屠婆婆有七八分相似!

陰水這擅長變化的特性,有些時候是真的好用。

沈長清瞬間明白過來徒弟的意圖,手指輕劃,鬼門大開。

下一瞬,他和顏華池就在屠婆婆眼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真正”的屠日青。

兩人還在屋內觀望,只是屠婆婆就看不見他們了,就跟他們第一次進詭域沒開鬼門的時候一樣。

凡人是看不到鬼的,如果不是昨天晚上為了趕時間一直開著鬼門,他們估計也進不了這村子,除非這鬼蜮主人像陳文軒那樣主動邀請他們。

顏華池指尖又破了口子,但那道傷卻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退。

沈長清目光移動到屠婆婆身上,她臉上已恢覆平整,眼尾皺紋依舊很深,她拿著掃帚呆立了許久,仿佛在疑惑什麽。

但隨即她抄起掃帚迎頭不輕不重打過去,咕噥了幾句什麽。

“屠日青”木木的沒有反應,沈長清看了眼顏華池,那人低笑,“不急”。

說著就見先前的藤蔓在屠婆婆肩頭晃了晃,跳進屠日青身體裏,與他融為一體。

屠日青好像在那一瞬間完成了從死到生的過程,他不再是一個人偶,在他擁有了關於自己的記憶之後,他活過來了。

只見他抱頭躲開掃帚,大聲嚷嚷,“知道了媽!”

屠婆婆對自己的兒子沒什麽好眼色,放下手裏東西,終於不再掃地,而是轉頭開始收拾房間。

她把那些本就整潔的物品又重新擺了一遍,然後才走到堂屋裏,推開那道窄門,燒火去了。

沈長清看著原先的棺材變成了床,長明燈變成了月光,輕輕嘆息,“走吧,我們也出去看看。”

昨夜他徒弟約莫也是睡的棺材。

這事還是別提的好,誰知道顏華池會不會因此突然抽風。

顏華池現在連裝也不屑裝了,額頭上明晃晃擺著三個大字,“我有病”。

後腦勺是另三字,“別惹我”。

沈長清不想給自己找麻煩,他選擇暫避鋒芒。

就比如現在——少年頷首,然後把手伸到他面前,又是笑瞇瞇的樣子。

“師尊,來,牽著我點,我怕。”

——你怕個鬼。

沈長清果斷握住徒弟伸過來的爪子,然後悶頭只管往堂屋走,看都不看他一眼。

眼不見心不煩。

踏出門的那瞬間,溫度驟降,沈長清倒沒什麽感覺,就是他徒弟打了個噴嚏。

“要緊嗎?”沈長清遲疑了一下,“受不住的話,就在婆婆屋裏等著。”

顏華池沒回,狹長的鳳眸瞇起來,盯著窗頭落的一點雪。

雪很白,很刺眼,因為外面現在日光很亮,估摸著像是下午。

顏華池在看他放出去的陰水,那小子正蹲在門口逮麻雀。

白雪上零零散散撒了一點麥粒,短棍支起籮筐,連著短棍的繩子另一頭在屠日青手裏。

有兩只小雀兒來啄食,他就用力一拉,小雀兒撲騰著翅膀想要逃脫,卻被屠日青敏捷捉住,掌在手心細看。

“嗯,不錯,都還挺肥”,屠日青臉上洋溢著燦爛的笑容,他往裏屋喊一聲,“媽,有肉啦!”

屠婆婆系著圍裙迎出來,又是一通數落,“你爹在地裏累死累活,你成天在家不務正業!”

這麽說著,卻還是接過小雀兒,“晚上想吃什麽?燉湯還是燜燒?”

“燉湯!用小蔥豆腐!”

“豆腐那麽貴!也不知道給家裏省錢!”屠婆婆說著,從口袋裏摸出兩枚滿是銹跡的銅板,猶豫了一下,又摸出三枚。

“不許多買!剩的給你爹帶膏藥回來!”

屠日青接過錢,走走跳跳離開了。

屠婆婆進了屋,過了一會,一手拿著小板凳,一手端來一盆蔥,坐在門口摘菜。

歲月仿佛在這一刻倒轉,時光讓婆婆與三千年前顏姨的身影重疊,沈長清手指微動,手裏菩提轉了兩圈。

然後他便不再去看。

——忘不了的是當初,仍記著的是遺憾,但往事已矣,人不能總是回頭。

回頭路走多了,就會貪念,會沈淪,會無法自拔,再也不肯向前。

雪漸漸大了,雪是輕的,是柔的,卻壓斷了松樹的枝條,哢嚓一聲,積雪落下來,把地上的雪層砸了一個坑。

雪蓋了沈長清滿頭,像是被風霜吹白了的他的發。

於是沈長清想,如果自己是個正常人,會生華發,會轉世輪回,會在星辰流轉日月更替下,循著一條看不見的命運的線,順著它,走啊走。

順著一條名為歷史的線,走啊走,走成你我,走成眾生的樣子——他會在輪回裏活過很多世,會成為很多人,而他曾經牽掛又親手送走的人會以新的樣子回到他身邊,到那時他是否還能認出?

歲月的馬車載著眾生匆匆而去,世上輪轉又三千秋,唯獨把他給遺忘了,把他一個人落下在浮世裏,讓他孤零零地看著滄海變桑田。

所以沈長清低頭看著眾生的眼睛裏,其實總是會藏著一點點,就那麽一點點羨慕的。

屠日青很快踏雪歸來,又或者其實是鬼蜮的時間又更改了,只不過一晃神的功夫,這天就又黑了。

他頭上戴著鬥笠,身上穿著蓑衣,肩頭的雪被他抖落,他一手提著油紙包,一手拿著幾貼膏藥。

豆腐半塊,膏藥三貼,屠婆婆把豆腐切碎了,切成丁了,又剁成泥才往鍋裏下,爐子邊緣烤著一塊膏藥。

等鍋裏燒開了,膏藥還沒烤化,父子兩個在堂屋裏吃飯,屠婆婆獨自蹲在爐子前照看膏藥。

等到烤好了,屠父早就放下了碗筷,而飯菜也所剩無幾。

屠婆婆伺候男人換好了膏藥,收拾了桌子,才又蹲在爐子前,端著碗,夾一點剩下的蔥,就著冷飯往肚裏咽。

分明是支撐一家人的主心骨,分明是那麽要強的女人,卻其實連上桌吃頓飯的資格都沒有。

她被迫困在自己那巴掌大的一方地,就如同那被裝進匣子裏的明珠,她努力彰顯著存在感,但其實根本無人在意。

是那麽,那麽的,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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