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您清醒一點

關燈
您清醒一點

斜陽晚照, 距百花宴開宴還有兩刻鐘。

百花宴乃夏國一年一度的盛宴,整個皇城內外都經過精心灑掃修葺,宮闕殿宇籠罩在暮霭晚霞下, 如瑤臺銀闕,精致堂皇。

天色雖未暗透, 通往玉液池的長廊已掌了燈,長街的地磚明凈濕潤, 沿路一花一木, 無不精工巧琢。

今日各部使臣皆入宮參宴, 夏國自要拿出十分的派頭,彰顯國力富足。

宋頌被套了件芽黃繡花百褶裙,圓圓的雙髻一邊插了根羊脂茉莉細簪,小小的人兒明亮又精致。

這一身自是妤太妃親自為她裝扮的。

太後曾言百花宴後要接宋頌回棲霞宮, 妤太妃這幾日又是開庫房選布料,裁衣裳配首飾, 小廚房的糕糖一筐筐的裝箱,恨不得把宋頌一年四季的吃用都備齊了。

“又不是日後都見不到了…”

式燕捧著焦尾琴跟在後頭,小聲嘀咕了一句。

穿著盔甲的龍虎衛巡防路過的時候,妤太妃怕嚇著宋頌,親手把她抱了起來, 哄孩子一般拍著她的後背。

式燕無語。

醒醒吧, 娘娘。

這貨昨天還追著狗在咱們宮裏瘋跑, 狗瘋她更瘋,院子裏的劍蘭都糟蹋了一半, 她能怕幾個龍虎衛?

宋頌也正煩惱著, 小腦袋靠在妤太妃肩上,偷偷嘆了口氣。

她當日為了太後硬著頭皮去了壽宴, 果然生了場風波,今日這百花宴還不知有何變故…

“可是想你父親了?”

妤太妃見懷中小姑娘悶悶的不說話,關切地問了一句。

宋頌這才想起,此次盛宴,各部皆派了王侯臣子作使臣赴宴,唯有北澤部不同,竟是北澤王親自趕來了黎安。

宋頌抿了抿粉嘟嘟的嘴唇,沒說話。

小孩的腦袋不記事,導致她對這位父親的印象甚至模糊,只隱約能記起一點輪廓,很是雄壯偉岸。

“今日匆忙,你們父女怕是說不上話,明日一早,本宮派人送你去三友邸,也好叫你們團聚團聚。”

“多謝娘娘。”宋頌一咧嘴,露出兩個小梨渦,“那,等我回來,陪娘娘去怡景園打秋千。”

妤太妃一樂,頓時覺得心要化了,抱著宋頌不願放下,就這麽一直到了玉液池。

百花宴設在玉液池邊,臣子家眷們皆已就坐,往來觥籌,好不熱鬧。

宋頌一眼望去,好家夥,熙熙攘攘的動物擠在一起,幾乎都是面生的,一時分不出誰是誰。

往女席這邊最前頭望去,優雅高貴地白天鵝也同時發現了她,歡快地扇了扇翅膀。

太後見著妤太妃帶著宋頌過來,臉上立時帶了笑,伸手招宋頌到跟前去。

“今日打扮得倒靈俏。”太後眼睛在宋頌身上轉了圈,笑意盈盈,“幾日不見,倒像又胖了一圈似的!”

瑤太妃一如既往地面癱,支著露耳朵在一旁給太後剝著蓮子。瑛太妃甩了甩豹尾,冷哼了聲,嫌棄地瞥了眼宋頌。

不過是小白饅頭變成了小白胖饅頭,一樣的中看不中用。

倒是小白兔恬太妃主動緩和氣氛,鼓起勇氣接了話,“可見妤姐姐能幹,養個孩兒也襯手。瞧姐姐今日這身嫩黃宮裝,和北澤小公主的衣裳正搭配,遠遠瞧著竟像母女一般呢!”

話音一落,又驚覺自己說錯了話,一雙兔耳激靈一下豎了起來。

先皇走得早,剩下的幾位太妃是不可能再有子嗣的了,這話說得有些不妥了。

可…慣會挑刺的妤太妃卻沒發作,反而像得了褒獎一般,歡喜得神采奕奕。

“恬妹妹過獎了,我瞧你頭上這支珠釵也不錯,極襯你的氣色。”

恬太妃兩只兔耳僵住了。

這…那個尖酸刻薄,爭強好勝妤太妃在,在誇她?

鄰座的瑤太妃,瑛太妃也狐疑地朝這頭看來。

多少年沒聽見妤太妃嘴裏說過人話了,今天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恬太妃很激動,旁的就算了,這珠釵是她親手制的,從前妤太妃對她這點小手藝很瞧不上,隔三差五的冷嘲熱諷。

如今突然得到稱讚,她反倒有些不適應,楞了半晌覺得應該道聲謝,可話沒出口,就聽一道輕柔聲音從身後傳來。

“臣弟給太後請安,諸位太妃安好。”

恬太妃醞釀半天的話卡在了嗓子裏,一回頭就瞧見瑾王帶著蔣鳶兒朝這頭走來。

瑾王與先皇兄友弟恭,感情甚篤,對太後這個皇嫂也一向敬重,行過禮寒暄了幾句,又引著蔣鳶兒到了太後跟前。

“方才不是說想念太後娘娘嗎?今日你就跟在太後身邊,侍奉侍奉茶水吧。”

太後笑意微滯,然而很快就掩了下去。

“瞧你說的,鳶兒是我自小看著長大的,疼她還來不及,怎舍得使喚她?”

“臣女曉得太後疼我,這才更要跟在太後好好侍奉呢,只要太後娘娘不嫌煩就好。”蔣鳶兒乖巧一笑。

十歲出頭的年齡,打扮的清新可人,嫩得像朵花一樣。

只是宋頌對這只蜘蛛心有畏懼,自打她來了就未曾擡頭,揪著塊點心假裝吃著。

她有意避開,可蔣鳶兒卻沒想放過她。

“宋妹妹也在呢,臣女與她坐一起就好。”

此言一出,樂滋滋掰著點心哄孩子的妤太妃頓時變臉了。

哪來的沒眼力見的?你看看這有你坐的地方嗎?

蔣鳶兒也不傻,看出妤太妃臉色有點不對,心裏納悶t,揀了些好聽的來說。

“妤太妃娘娘才藝雙絕,聽聞當年,娘娘筆下一幅快雪帖名動黎安,文人才子們都交口稱讚,不知可否借與臣女細賞臨摹?”

這話夾雜著恭維,倒也是誠心。

蔣鳶兒被瑾王照著皇後的標準培養,自是想討好曾經名滿黎安的才女妤太妃。

若能得到妤太妃到指點,勝過瑾王府中一眾詩文師傅。

“蔣小姐長在瑾王府,想要字帖,什麽樣的尋不到?本宮那幅字不慎殘損,怕是無法借與你了。”

妤太妃拒絕得毫不猶豫,身側的式燕眼皮抽了抽。

她家娘娘撒謊可真溜,明明昨個還將這字帖拿給宋頌臨著玩的,小孩兒手下沒個輕重,還在上面甩了幾個墨點子。

蔣鳶兒討了個沒趣,也沒敢硬往妤太妃那頭擠,跑去給太後添茶了。

“如此,臣弟也先告退。”

瑾王安頓好蔣鳶兒,約莫著慶成帝快到了,便準備去男席那頭。

宋頌咽下妤太妃投餵的花蜜,擡頭喝水的功夫,瞥見了瑾王的背影,突然神色一緊。

一只…銀紋花斑蝶?

正扇動著薄薄的翅膀,背對她朝遠處飛去。

宋頌楞住了。

太後壽宴上,她是見過這位瑾王的,那日的他分明是一只翠綠色螳螂,今日…怎麽會變了個人?

不對,若是變了個人,怎麽會沒人發覺?

而且她剛剛雖未註意瑾王的臉,但他的聲音和身材輪廓,分明與那日的瑾王一模一樣。

銀蝶越飄越遠,輕盈靈動,消失在遠處各色動物中。

宋頌沒了胃口,心裏裝著事,看著蔣鳶兒在太後跟前恭敬乖順的模樣,越發覺得瑾王府不簡單。

“慶成帝到——!”遠處有太監通報。

宋頌霍然擡頭。

玉液池高臺之上,潔白仙鶴卓然而立,白羽赤冠,英姿風發,臺下百獸臣服腳下,齊呼萬歲。

少年帝王,自帶君威,十二歲的年紀,便已擔起一國的重量。

宋頌心中生了些感慨。

目光一轉,落在百獸前頭那條逆鱗金龍上,又擰起了小眉頭。

自古皇家多寡情,蕭和蕭玉兩兄弟如今關系甚篤,卻不知日後會否有什麽變數。若真有針鋒相對的那一日,金龍豈是池中之物?

走神的功夫,慶成帝已經走近,白鶴化成人形,龍袍之上是豐神俊朗的一張臉,和蕭玉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下首臣子及各部使臣按部就班入席,各色菜品有條不紊地被擺上桌,百花宴便正式開始了。

宋頌抻著脖子朝使臣那頭望了望,奈何只能看見一眾動物,根本認不出哪個是北澤王,倒是瞧見何霏霏那只白毛狒狒朝她興奮地揮著雙臂。

宋頌剛想和她打招呼,突然被人扯住了袖子。

“公主,不好了…”小豚滿臉急色,顧及著周圍人不敢大聲說話,湊到了她跟前,“那只巴兒狗不見了!”

“什麽?”宋頌瞪大了眼睛。

還好妤太妃這時稍走遠了些,正和式燕一同檢查著琴弦,旁邊還站著兩名打扮嬌艷的女子,不知在和妤太妃說著什麽,妤太妃冷一張臉,臉色沈得下一秒就要和人撕起來似的。

然而宋頌也顧不上了,先詢問起小豚來。

“狗怎麽會跑了?”

她怕生出什麽變故,特意囑咐小豚今日不必跟著,就守在華清宮,帶著宮女看著那條巴兒狗。

“奴婢去了一趟小廚房的功夫,再回來,那狗已經跑了!兩個丫鬟被打暈了,籠鎖也被砸爛了,這…都怪奴婢不好,應該親自守著的!”

“沒事。”

宋頌安慰了小豚一句,心裏卻越來越沈。

這些人不惜闖宮都要帶走巴兒狗,可見是勢在必行的,就算多一個小豚也攔不住。

“公主,那狗這幾天一直病歪歪的,能跑去哪呀…”

宋頌抿唇。

費了這麽大心力,自然是跑到能掀起大亂子的地方。

還沒等想出個頭緒,妤太妃便回來了。

宋頌心裏裝著事,妤太妃像是剛和人吵了幾嘴,臉色也不好。

“娘娘就不該見她們!一個個心比天高的,還真做夢江家能出個皇後娘娘呢…”式燕忍不住嘮叨。

宋頌立即猜出來了,方才那兩位應是妤太妃娘家的姊妹。

朝坐席那邊望去,江家一家坐得離她很近,宋頌輕松看清了人臉,妤太妃的父親姜肅正端著酒杯與一人對飲暢談,那人宋頌見過,是前一陣子從邊關回來的瓊王。

“父親與瓊王私交甚好,瓊王回朝,她們自然要開始為自己謀算了。”

妤太妃冷笑了一聲,夾了塊馬蹄糕到宋頌碗裏,又朝著蔣鳶兒瞥了一眼,“江家那幾個不成器的女兒,資質愚鈍,連瑾王養的這個都趕不上,還妄想進宮呢,真是笑話…”

“就是!從前在府裏慣會苛待娘娘,如今也好意思讓咱們幫她?娘娘,您別理她們!她們若再來,奴婢就直接把人哄走!”

“是了,我理她們做什麽,江府的事和我有什麽幹系?”妤太妃長出了口氣,緩解了幾分怒火。

玉液池的高臺之上,有一名身著異服的女子正隨著笛聲翩翩起舞,是某部的公主正在獻藝。

這是最後一個部族獻藝了,接下來便輪到夏國,上場的該是妤太妃。

“娘娘,一會兒彈什麽?”宋頌問。

“《春曉吟》。”

宋頌眼神疑惑,她對這個時代的琴曲當真不熟悉。

式燕撲哧一聲樂了,好心解釋道,“雖比不上那日的《廣寒曲》,但也是極難的曲子,今日整個席面上都算上,也只有我們娘娘能駕馭!”

不知為何,宋頌心跳快了幾分,咚咚打起鼓來。

高臺上舞姬已撤下,妤太妃捧著琴緩緩走上臺,手撫琴弦,準備彈奏。

宋頌目光急切地掠過臺下眾人,近一些的尚能看清五官,離遠點便只能瞧見各色動物,抓耳撓腮,伸展四肢,亂哄哄一片,哪裏看得出不對。

高臺上清音傳來,琴聲清脆悅耳,極其動聽。

宋頌心中千頭萬緒,驀然間想起什麽,朝瑾王的方向望去。

方才還悠然飄在座位之上的銀蝶,乍然騰起一丈高,極快地煽動著一雙半透明蝶翼。

圓月初升,涼涼月色下,蝶翼上的銀色紋路似有生命力一般流動了起來,泛著詭異妖艷的光澤。

宋頌看得心臟猛跳,一股強烈的預感湧上心頭。

“啊—”

玉液池西側突然傳來女子失控的尖叫,伴隨著碗碟打碎的聲音,一片混亂。

“天哪!”

“這,這是什麽東西!”

人群的騷亂由遠及近,宋頌再也耐不住,也顧不上什麽規矩,用盡全力朝著玉液池邊跑去。

靠近了才看清,圓月之下,一團白色絨毛猛然沖撞出哄亂的人群,吼中發出兇煞的嘶吼,兩只前牙泛著森然冷光,朝著妤太妃那頭奔去!

“來人啊!護駕,護駕!”

玉液池前後輕咳亂成一團。

宋頌心底一沈,不管不顧地往高臺那頭跑去。

奈何她兩條小腿太短,盡管用盡了全力,也全然比不過那猛獸的速度,她大口地喘著粗氣,喉嚨發腥,第一次嘗到了恐懼和絕望的滋味。

好在有人速度更快。

來人從宋頌身後沖出,手握赤紅色軟鞭,身形利落,速度極快,與宋頌擦肩而過。

宋頌認出了那條鴉青藕絲緞裙,今日宴席上穿這樣暗色的唯有一人,瑛太妃。

瑛太妃步法精妙,纖纖身影瞬間遠去,在宋頌眼中化成了一只精悍颯然的雲豹,直直向前奔去,快如一道銀光閃電。

臨近時,她一個利落騰躍,細長皮鞭精準地纏上了小獸,將它狠狠摔在了地面上。

“嗷嗚!”

小獸痛叫出聲,在地上痛苦地翻騰。

妤太妃倒抽了口涼氣,這白毛小獸離自己僅幾步之遙,若瑛太妃再晚一點,自己恐怕已經成了它爪下的亡魂了。

慶成帝的龍虎衛軍匆匆趕來,密密麻麻將它圍了個嚴實。

“何物在作怪?”

慶成帝蕭和在重重護衛的保護下緩緩走來,蕭玉跟在他後頭,目光緊盯著被瑛太妃捆住的小獸。

朝臣們經過一場驚嚇,仍是心有餘悸,還是跟著太後一同過來的恬太妃看出了什麽,捂著嘴小聲驚道,“這,這東西長得怪邪,卻有些眼熟,和前些日子司禮監送進宮的巴兒狗倒有點像…”

只是比起寵物巴兒狗,這小獸的身型壯了一圈,毛更長,牙更利,兩只眼睛泛著猩紅。

如此可怖,故而剛t剛沒人將這兩樣東西聯系到一起。

“只是這東西,為何直直朝著妤姐姐那邊過去?”恬太妃不由疑惑。

不,不是朝著妤太妃。

宋頌站在玉液池一角,神色緊張,額上滲出一圈細汗。

她一雙圓眼緊緊盯著瑾王,那銀蝶仍在煽動著羽翼,不同於方才的急促,此時它緩緩而動,似以一種更詭異的頻率在醞釀著什麽。

“將這東西帶下去。”

太後走到慶成帝身旁,有些後怕,“方才情形當真驚險,還好皇兒無恙,否則…”

宋頌腦中某根弦乍然一緊。

“聖上,小心!”

話音未落,小獸一聲哀嚎,突然掙開了捆在身上的皮鞭,朝慶成帝直直躥了過去。

這變故來的太快,瑛太妃絲毫沒料到,龍虎衛也反應不及,那赤紅著眼的小獸瘋狂朝著慶成帝撲去時,眾人已是救駕不及!

千鈞一發之刻,竟是蕭玉臨危不亂,猛然上前一步,將慶成帝護在了身後。

“玉兒!”

慶成帝眼眶一緊,上前去扳蕭玉的肩膀,似要把他再拽回自己身後。

然而這一來一回已經來不及了,小獸已嚎叫著沖到蕭玉面前,尖利的獠牙下一秒就要咬上蕭玉的脖頸。

蕭玉不過十二歲,平日裏肆意妄為,從不知什麽叫害怕,這是他第一次直面死亡的恐懼,尚且稚氣的臉上有了一瞬的錯愕,腦中乍然空白。

再回過神來時,那呲牙咧嘴的小獸竟生生停在了自己一指之外!

下一秒,洩了氣一般直直墜落了下去。

幾乎是同時,一片驚詫慌亂中,一個不起眼的小身影緩緩倒了下去。

“頌頌!”

妤太妃驚呼,撩開裙角朝人群外跑去。

然而有人比她更快。

恍惚中,宋頌感覺自己被一雙有力的雙臂抱起,勉強睜開雙睫,眨了幾下才看清面前的人。

古銅色的皮膚,寬眉圓眼,精壯憨實,目光裏透著焦急和慈愛。

“頌兒,頌兒?你沒事吧?”

北澤王?

宋頌恍惚了半晌,糯糯道,“父,親?”

北澤王宋熾忙應了聲,聲音渾厚,眸中似有水光閃動,臉龐貼近了宋頌。

男人的胡渣刮的自己又癢又麻,宋頌卻沒躲,耳邊是由遠及近的一陣慌亂。

餘光中,她瞥見瑾王已經帶著一群太醫,圍在了慶成帝和蕭玉身邊,太後眼裏含著淚,催著太醫看診。

此時,妤太妃也匆匆趕了過來,從北澤王手中接過了宋頌。

今日是宮宴,又頻發狀況,實在不是說話的時候,妤太妃見宋頌臉色發白,急著帶她去看太醫,和北澤王說了幾句改日送宋頌去和他相見,便將宋頌抱走了。

隨著走遠,北澤王的身影越來越迷糊,壯碩的男人漸漸化成了一只灰棕色大熊,宋頌感覺異常疲倦,緩緩闔上了眼。



再睜眼時,入眼是淡紫色床帷,室內飄著裊裊檀香。

小豚端著碗藥守在床邊,見宋頌醒了,忙喜道,“公主,您醒了,還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伸手把宋頌扶了起來,“太醫說你這是被沖撞了,心悸受驚,喝了這藥就好了。”

睡了一覺,那股掏空身體的疲憊感散去不少,宋頌搖頭,她不需要吃這藥。

轉而往屋子裏看了一圈,除了房門口守著的兩名侍衛,沒有其他人。

“妤太妃娘娘呢?”

小豚將藥碗擱在一旁,答道,“陛下領著幾位大臣在乾坤殿議事呢,太後娘娘和妤太妃娘娘也過去了!唉,如今都過去半個時辰了,也不見出來。”

宋頌打量了一圈,猜想自己被帶到了乾坤殿的偏殿,仔細一聽,還能聽到正殿那頭臣子們激動的爭論聲。

“公主,奴婢聽見外頭說,那小獸原來是華清宮馴養的那只狗兒!這不是誣陷嗎!還,還說…”

宋頌急道,“還說什麽?”

小豚咬了咬牙,望門口打量了幾眼,壓低聲音道,“還說今日這一鬧,是,是妤太妃刺駕…”

“什麽?”

“是真的!司樂監的人不知從哪找來了本琴譜,說那曲《春曉吟》有什麽馭獸之音,這才引來那小獸在席上傷人的!”

小豚氣得捶了捶床邊,“這不是胡扯嗎?妤太妃娘娘也氣的不行,跟那群大臣吵了好久,也不知現下什麽情況了…”

宋頌小臉一白,腦中突然串起了最近發生的許多事。

真是一出好計謀!

想來背後之人早就備下了這小獸,趁著外族進獻巴兒狗的時機送進宮裏。

初時小獸長得和狗兒極像,只是看起來個頭更大,毛更柔順,更精神些。

若以妤太妃以往事事拔尖,爭強好勝的性子,必要司禮監將所有狗兒擺在面前,再尋一只最好的,那便可順理成章將小獸留在華清宮,且是妤太妃親自選的,只怕出事後,她自己也百口莫辯。

誰知那日因著宋頌,妤太妃偏偏沒犯毛病,留下了另一只品相不太好的狗兒,背後之人才不得已冒險把小獸換了進來。

前些日子,宋頌便是從這裏察覺到了不對。

“陛下,可有受傷?”

“太醫們輪流瞧過,陛下沒事,昭王也只受了些輕傷。”小豚答。

宋頌點頭,撩開了被子就要下床。

“公主,您這是要去哪?”

“乾坤殿。”

刺駕可不是小罪名,妤太妃那個脾氣,非要被人冤死不可。

“公主,不可啊!”

小豚一把抱住了她,“這事可不簡單,聽說還牽扯了前朝和…和那位瓊王,涉及到了朝政,你去,也是沒有用呀!”

“再說了,如今正趕上北澤王在黎安,您的身份…實在不適合摻和前朝的事!”

小豚話說了一半,但她知道宋頌能聽得懂。

相處了這些日子,她清楚眼前這個六歲孩童有著遠勝同齡人的心智,也從心裏把宋頌當成了至親之人,實心實意地替她打算。

宋頌望了眼燭火通明的乾坤殿,眸子動了動,又聽小豚接著道。

“瑾王和瓊王帶人吵了半天,太妃娘娘的父親也在裏頭,必定會護著她的。”

才不會。

如果式燕從前所說不假,妤太妃若真洗不脫罪名,她那個父親也只會棄車保帥,才不會為了一個女兒搭上整個江家…

宋頌默不作聲,回頭走到桌邊,踮起腳去夠圓桌上的茶壺。

小豚見她去喝水,以為她想明白了,暗自松了口氣。

下一秒卻又瞪圓了眼睛。

只見宋頌也不用杯子,小胳膊拎起水壺,對著壺嘴直接咕嘟咕嘟灌了幾大口,活像個渴死鬼,隨後把水壺隨意一扔,邁腿朝著正殿那頭跑去。

這…

祖宗啊!

小豚楞了一下,再拍腦袋追出去的時候,宋頌已經跑到了正殿門口。

乾坤殿裏頭正吵吵得熱鬧。

“什麽馭獸術?李大人年過半百,一把老骨頭,竟還拿小兒話本子裏的邪術來汙蔑本宮,好不荒謬!”

“還有瑾王殿下,你說那東西是白彘它就是了?本宮連這名字都沒聽過,根本不知這是什麽鬼東西!休想把它賴在本宮頭上!”

妤太妃一身鵝黃織錦絞紗裙淩亂不堪,叉腰站在大殿中央,全然沒了往日窈窕才女的風範,顯然是氣急了。

想想她近日真是倒黴到家了!

太後壽宴上,她別出心裁烹個古茶被懷疑實名投毒,今日老老實實談個琴,好吧,又有人誣陷她當場刺駕?

刺什麽駕?

小皇帝少來後宮,來也都是留在太後宮裏,她這幾年見都沒見過幾次,瘋了才去刺殺個十二歲的小崽子!

蕭玉左手上繞了圈紗布,懶懶歪在慶成帝下首的椅子上,看著妤太妃氣勢洶洶地將幾個老臣攻擊了一圈,抿著唇沒出聲。

“陛下,北澤公主在外求見!”太監來報。

慶成帝正被幾人吵得頭疼,聽見宋頌的名字,楞了一下才想起來是誰。

南書房裏他曾見過,是個乖巧懂事的小丫頭,只是這時候來這做什麽?

百花宴上出了這麽大的事,他當即就散了各部的使臣,夏國內部出了亂子,不宜在外部面前聲張。

“陛下,北澤公主這兩日住在華清宮,小孩子粘人,許是見本宮遲遲不歸,這才尋來的。”

妤太妃見慶成帝思量著不說話,下意識解釋了一句。

“罷了,傳她進來吧。”慶成帝道。

到底是個小孩,沒必要太防備。

宋頌被領著邁進了大殿。

她剛睡醒不久就急急t跑過來,兩邊發髻有些散亂,幾縷發絲自鬢邊垂下,稚嫩又狼狽,一雙圓眼黝黑明亮,像只初醒的幼鹿。

妤太妃瞧見她這模樣,頓時開始心疼了。

她記得,那小獸剛發狂的時候,宋頌也不管不顧地從席上沖她瘋跑過來。

她沒白養,這孩子是真掛心她。

宋頌行了個規規矩矩的禮,才稚聲開口,“陛下,太妃娘娘,她是被冤枉的。”

慶成帝一楞,萬萬沒想到她會說這個。

下首站著的瑾王回頭看了眼宋頌,幾歲的小丫頭也擡頭看他,眸子清亮得過分。

瑾王似是怕嚇著她,放緩了聲音,“北澤公主雖小,話卻不好亂說,若娘娘當真無辜,陛下絕不會冤枉了她,只是如今證據擺在眼前,強辯也是無用。”

說著,他扭頭瞥了眼與他對立而站的瓊王,不緊不慢道,“如今臣不明白的是,太妃娘娘與陛下無冤無仇,何以要謀害陛下?”

瓊王看著沈穩,一張嘴也是個暴脾氣,當即就回懟道,“有話就直說!這麽多年輔佐陛下朝政,還是沒改了你那陰陽怪氣的臭毛病!”

瑾王被指著鼻子罵,倒也不生氣,轉而看向瓊王身後的江肅,“本王只是在猜,太妃娘娘此舉是不是受了人的指使?你說呢,江大人!”

“你,你這話是何意!”

江肅臉色一變,怒哼了聲。

“太妃娘娘的事自有聖上定奪,瑾王殿下急著質問老臣作何?!”

擡頭望了眼身前的瓊王,又怒聲補了句,“退一萬步,就算娘娘當真犯了什麽錯,那也是她自己犯了糊塗,與老臣何幹!”

朝中誰不知道江家和瓊王的關系?這事一旦牽扯到江府,瓊王殿下就逃不開幹系,那江家才是真的完了!

妤太妃聞言,冷笑了一聲。

她早知自己父親自私寡薄,但真聽見他置自己於不顧,仍舊覺得心涼。

“陛下,這白彘雙目赤紅,呈瘋狂狀,明顯是被人以術操縱,刻意來謀害陛下的!”

司樂監總管顯然是站在瑾王這頭的,趁著間隙出來拱火。

“白彘?”宋頌忍不住出聲。

殿上靜了一瞬,還是瑾王有耐心,溫和解釋道,“是一種外形像狗的兇獸,一般生活在羽山部密林中,很少在黎安出現。”

“太妃娘娘將白彘馴於宮中,養的精壯魁梧,又以曲調操縱,可見是養獸馴獸的高手,居心實在可疑!”司樂監越想越可怕。

妤太妃簡直要氣笑了。

“壯什麽?它這幾天明明生了病,虛得很,這,也能出來咬人嗎?”宋頌嫩聲問。

“…生病?”司樂監總管一頓,“你怎知它生了病?”

“整個華清宮的人都知道呀,這有什麽可騙人的?”宋頌眨了眨眼,“它日日吃不下飯,越來越瘦,太醫還來給它,開藥呢。”

慶成帝皺眉,“去太醫院查查存檔。”

存檔記錄很快就呈了上來,來送檔案的是太醫院院正,孫太醫。

存檔做不得假,華清宮確實要了幾日的藥丸給巴兒狗,只是當時太醫院不會在意這些小事,不過是派個小太監去送了藥便是。

此時孫太醫卻隔著鐵籠,仔細檢查了裏頭的白彘,半晌後回道,“陛下,此獸確處體虛病弱之態,乃是體內有少量劍蘭汁液的緣故。”

慶成帝及朝臣們都沒想到還有此事。

瑾王皺眉,“這是何意?”

“回王爺,劍蘭汁液對於大部分野獸來說是有毒性的,若服用過量,可致死亡。這白彘顯然是沾染了不少,才會如此呈此虛弱之態。”

此言一出,朝臣們都倒抽了口涼氣。

就這還是虛弱之態?

若它康健了還了得?保不齊小昭王的命就折在它爪下了!

昭王出事不要緊,左不過是個混不吝的紈絝小子,但若是傷了慶成帝,可是禍及整個夏國的罪孽啊!

宋頌也跟著倒抽了口涼氣。

幸虧趁早把這東西霍霍病了,不然自己還未必能操控得住它…

往日在華清宮中,她只試著和這東西做些簡單的溝通,例如站立,打滾等,小獸也能回應到她。

可今日小獸明顯處於發狂狀態,眼見就要撲上去傷人,她一急之下,胸口一股力量橫沖直撞噴薄而出,伴著腦中意念,竟生生定住了這小獸的身形。

不過一瞬間,她便脫力暈了過去。

如今那白彘也半死不活地趴在籠子裏,活像斷了氣一樣。

孫太醫的話音落下,妤太妃尚未反應過來,她身後的式燕卻聽明白了,瞪了眼司樂監主管。

“好啊,你剛剛不說我們娘娘是什麽馴獸高手嗎?那她怎麽會讓這東西誤食劍蘭,豈不是自相矛盾?”

不等司禮監的人回答,式燕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陛下明鑒!這巴兒狗…白彘被送進華清宮沒兩天,娘娘就命司禮監的人種了滿園劍蘭,還日日午後帶著它在花池旁玩耍,宮人們都能瞧見!”

“若娘娘真要傷害陛下,自是要好好養著它,怎會讓它靠近劍蘭花?”

“陛下,這是因為我們娘娘不懂什麽馴獸,更不知劍蘭會對其有害,只是當這東西是條狗兒來養的啊!”

式燕原還埋怨宋頌,日日帶著狗去劍蘭叢裏瘋玩,將好好的院子弄的一團糟,如今卻恨不得抱起宋頌親兩口。

若非如此,妤太妃今日真是百口莫辯了。

式燕辯白了一通,妤太妃可算是反應過來了,恨不得扯著脖領子給司禮監總管一嘴巴子。

“好啊!你們將這鬼東西塞進華清宮到底是何居心!”

司禮監總管欲哭無裏,也滿心冤枉!

妤太妃不認識白彘,他們更不認識!整個黎安認識這東西的能有幾人?

“這白彘既不是妤太妃馴養的,又是從何而來?”

涉及到慶成帝的安危,太後臉上也帶了怒意,不打算輕易放過,“去查!這東西是怎麽混進進獻的狗裏的!”

太監領命而去。

月明星稀,夜色深沈,滿殿朝臣站的腰酸背痛,也只得默默忍著。

宋頌擡眼偷偷望了眼那位瑾王。

他面色如常,剛剛明明與瓊王和江肅針鋒相對,聽著像要把罪名扣在江家頭上,如今妤太妃洗去了些嫌疑,他也不急不躁,神色自若,一貫的溫和。

聽聞瑾王輔政多年,盡心盡力,而先皇去世時,慶成帝與太後不過一對孤兒寡母,他若真有謀害慶成帝之心,辦法多的是,何必選在大庭廣眾下,繞這麽個圈子動手?

宋頌頓覺自己懷疑瑾王的想法有些蠢,說不定銀蝶展翅的那一幕,與白彘發狂只是個巧合呢?

細想下來,連日這幾樁變故,皆是從瓊王回朝開始的,這位王爺又與先皇結過仇,瑾王把今晚的變故懷疑到他頭上,也是人之常情。

看來夏國的朝政,遠不如看起來一般風平浪靜…

正想著,乾坤殿外就有腳步聲由遠及近,步履匆匆。

小太監曉得此事輕重,回來得倒快,身後還跟了一位面消體瘦的使臣,頭上頂著一雙褐色綿羊角,和一個十餘歲的少年,細長鼠尾耷拉在地上,是只黃毛鼠。

宋頌默,一個比一個膽小。

果然兩人神色惶惶,進門就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哆嗦個不停。

咦?這人…

待看清五官,宋頌突然想起來,她曾與這少年同在南書房上過課,他同她一樣,應該是某部送來黎安的質子。

太監把調查的結果回了上頭。

那批巴兒狗是詹耳部進獻來夏國的,一層層的查下去,最後的嫌疑落在了詹耳部頭上,便將使臣及質子一並帶來了。

詹耳族人生性寡言膽怯,綿羊使臣急得眼睛都紅了,半天只憋出一句,“冤枉啊!臣,臣當真毫不知情啊!”

“不知?”

瓊王聽了太監的回稟,看著使臣的目光瞬時變得銳利起來。

“若本王沒記錯的話,你詹耳部與白彘生長的羽山部僅一山之隔,相距極近!”

“如今你部進獻的貢品中,又藏著羽山族特有的兇獸,難道這一切都是巧合?”

“竟敢謀刺聖上,你們詹耳部是翻了天,要造反不成?!”

“這,這…”

詹耳部使臣怯懦膽小,光看夏國臣子虎視眈眈的架勢,已經快要嚇傻了,被虎背熊腰的瑾王指著鼻子一吼,心臟都要驟停了,抖著嘴唇說不出話。

“稟聖上,奴才適才搜了這使臣的t住所,發現幾封密件,上頭寫的俱是白彘的馴養方法,甚是詳細!”小太監呈上一疊信件。

詹耳部使臣的神色仿佛見了鬼。

那質子更慘,直接兩眼一翻嚇暈了過去。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