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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7章 三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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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7章 三合一

那老頭的一只手還攏著自己的妻子, 就那麽呆呆地看著門口的方向,親眼見著這隊兇神惡煞的黑甲營士兵是怎麽從自己家中退去。

不,說兇神惡煞也不準確, 這些兵爺的語氣並不蠻狠, 盡管有人的鎧甲上沾著血, 但臉上竟然還帶著淡淡的笑意。

這、這是怎麽一回事……

老頭的歲數大了, 就連腦袋也不怎麽靈光。他咂了咂嘴巴,一時竟然有些反應不過來。

還是他身邊的老婆子反應更快些。

她掂著腳到門口看了一眼, 確定那隊士卒已經走遠,去敲這條街巷上其他居民的大門,這才匆匆地邁步進了裏屋,去檢查自己家裏的那些破桌子破凳子有沒有被砸壞, 有沒有丟。

要知道,一個木碗兩文錢,一個陶碗六文錢。

他們兩個老家夥的家底雖窮,但破家值萬貫,能少丟點東西就少丟點東西吧。

那些軍爺既然當真沒要他們兩人的棺材本, 那或許……那位向將軍是要好好善待他們這些百姓的?

既然他們兩把老骨頭今天沒挨打也沒挨罵,那日子就還是要照常過的。

老頭子還在那裏發癡呆, 她老婆子卻得把家裏經管起來啊。

過了一小會兒, 老太婆蒼老的聲音驚喜地從內屋響起。

“老頭子, 咱家的東西……什麽都沒少, 真的麽麽都沒少!”

…………

同樣的事情, 在相鄰的街巷間同樣發生著。

那對老夫婦並不知道, 黑甲營第一個敲開了他們的家門,見他們兩個老人腿腳不甚靈便,所以並未請他們“幫個小忙”。

然而此時, 就在和這條長街相背的街巷上,有個年輕人卻得到了這個光榮的任務。

這年輕人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書生衫,看上去文文弱弱,手無縛雞之力。

在“城門被攻破了,臨海城的兵闖進來了”的消息,不知被誰一嗓子喊出來的時候,他正好是在場第一批聽到的人之一。

年輕人的臉色微微發白,但還是在滿街驚慌失措的吵嚷聲中,獨自一人穿過有些雜亂的人流,轉身進了院子,又鎖好了自己的院門。

這是一間最普通的一進小院,院落已經陳舊,四鄰住著的,都是相處了十幾二十幾年的街坊。

曹家兄妹共同住在這條巷子裏,和眾人也算相處得來。

大家都知道,這年輕人祖上曾經顯赫過,但如今家裏已經窮得叮當響。

父母過世,留下他們兄妹兩個,除了許多不當吃不當喝的破書,連頭豬都沒給他留下。

無論是這年輕人還是他妹妹,都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人物。

當哥哥的平日裏就靠著認字,給別人寫信為生;當妹妹的女紅做得好,時常拿針線去換幾個錢。

這哥哥如今都已經二十好幾了,還是沒有姑娘肯嫁他,妹妹倒是有人提親,但一聽她竟然想找個識文斷字的,大家都覺得匪夷所思,幹脆不去碰這個黴頭。

年輕人鎖好大門,回頭便看見自己的妹妹站在院落當中,當即推著她往屋裏去。

“他們說那些士兵進城了,快,快找個地方藏起來。”

他急促地催著自己的妹妹,同時毫不猶豫地從地上抓起一把土,直接抹在了親妹子的臉上。

妹妹今年才十五歲,才剛到可以出嫁的年紀,臉上還帶著一點羸弱的孩兒氣。但此時此刻,她卻擡頭看向自己的哥哥,眼裏的神色分外清明。

竹娘小聲地問自己的兄長:“哥,那就是爹說過的……”

盧松沒有言語可以回答,只得無聲地咬了咬牙。

這年頭破落的氏族太多,他們盧家只不過也是其中一個。

氏族家敗的原因有很多,可能是連續幾代都沒能出現可以支撐門庭的人才;也可能是得罪了某個京師中的大人物;亦或是家中頂梁柱的一場疾病……或者戰爭。

他們盧家原本是宋州的人。破敗的緣由,則是因為最後一個。

亂世之中,這也沒有麽麽值得拿出來說的。畢竟連國家都滅亡了,覆巢之下,雞卵又有麽麽好抱怨的。

只是兄妹二人無疑都記得,父親曾經一遍又一遍地在酒後說著城破後的慘狀——滿城上下,找不到一個貞潔的少女,家家戶戶,沒有一家的門口不張起白幡。

至於舊朝的小貴族們,也被從他們的金玉窩中拖進院子。

在姬妾的哭喊聲中,他們看著家裏的珍寶被揣進鎧甲、老夫人捂著心口,僵直地滾到塌下、輕薄的綾羅帷幔被粗魯地扯下,踐踏在泥汙之中……

而百姓之間,壯年男丁會被軍士帶走充丁,補充戰爭中的傷亡,女人們也有她們的用處。

竹娘顯然也想起了父親講述過的往事。她的手指微微地顫抖起來,臉色慘白地翻找起可以藏身的地方。

在街巷的盡頭,整齊的腳步聲正由遠及近地傳來。

十五歲的少女個頭已經不低了,院子裏能藏下人的地方實在不多。

竹娘咬一咬牙跳進了半滿的水缸,哥哥盧松第一時間就把木頭的缸蓋直接合上。

陽光透過缸蓋的縫隙絲絲洩露進水缸裏,與此同時傳來的,是兄長的低聲叮囑。

“無論聽見麽麽都不要出聲,即使,”盧松咬了咬牙,還是狠心說出了那句話,“即使他們把我抓走了。”

竹娘捂住自己的嘴巴,渾身上下都在發抖。

“還有,”盧松定了定神,閉眼細語道:“就算被搜出來、搜出來……不管怎麽樣,小妹,你得活著。”

幽閉的水缸內蕩開一聲極其輕微的“滴答”聲,是一滴眼淚濺在了水面上。

幾乎就在盧松話音剛落之際,院門便忽然被人敲響。

盧松咽了一口唾沫,他的喉結極其明顯地上下滑動了一下。

在他的心裏,緊張之情如同在幹草上引燃的火焰般一路攀升,即使外面有人一邊敲鑼一邊宣告著“鄉親們不要擔心,我們黑甲營不拿百姓一針一線”,也無法打消他此刻的焦灼。

直到片刻以後,盧松忽然意識到了少許不對。

等等,門外的那些士兵,他們還在敲門。

這已經是第三遍了。

他們沒有直接破門而入……

不等這個念頭閃完,盧松便聽見有人在門外說:“請給我們開門,我們只會搜查藏兵。三個數之內,我們會把門撞開,一、二……”

盧松咬緊了牙關,拼著胸腔裏一口支撐住自己站立的氣,上前去將大門打開了。

他不像那些普通百姓,可以自然諂媚地遞上銀子,說兩句“軍爺笑納”之類的討好話。

光是從袖子裏掏出銅板遞上去這個動作,就已經羞得盧松雙臉燒紅。

下一秒鐘,那隊士兵看都不看,直接從盧松的身邊擦肩而過,只留下一個隊尾的士兵在一旁看守著他。

盧松攥著銅板,手掌遞出去也不是,收回去也不是。還是那小兵看他可憐,悄聲對他說:“你自己留著用吧,我們沒人會拿的。”

盧松想了想,也低聲問那小兵:“是、是嫌少嗎?”

小兵驚愕地長大了眼睛:“我們有軍紀,誰敢從你們草垛裏薅一把柴火,那都是犯了軍紀的事,向將軍要摘我們腦袋的。”

不曾想會聽到這樣的回答,盧松的眼神微微一凝。

下一秒鐘,他忽然註意到,那個為首的小隊長正朝著檐下的水缸走去。

盧松大腦一片空白,他突然猛地一聲大叫,捂著心口倒在了地上。

小兵被他的表現嚇了一跳,見自己隊長回頭望來,急忙匯報道:“隊長,我沒有打他,他好像發病了!”

這間院落面積不大,隊長站在檐下,便能看清地上的盧松嘴歪眼斜,眼珠子還朝著他的方向一顫一顫。

稍作沈思,那隊長提起鋼刀,斷然抽飛了水缸的木蓋。

缸中傳來一聲少女的細細驚叫,地上的盧松顧不得詐病,一瞬間抽緊了四肢。

黑甲的軍士探頭往缸裏看了一眼,他只要一伸手,就能把裏面藏著的姑娘像是雞仔一樣提溜出來……

隊長沒有動手,只是發話問道:“你是地上那個的麽麽人?”

竹娘連聲音都在發著抖:“妹、妹妹。”

小隊長點了點頭。

在盧松緊張的註視下,他轉身朝另一個方向走去,從地上撿起被抽飛的缸蓋,甚至還幫忙給那缸蓋撣了撣灰。

在盧松有些呆滯的目光中,小隊長嚴肅地履行著自己的職責。

他提著缸蓋跨進裏屋,沒發現能藏人的地方,倒是看到了針線籃裏只做了一半的繡活,還有著滿架子的書。

看來真是妹妹。

他問自己的下屬:“屋前屋後都搜過了?”

“是,隊長,沒有人。”

“沒有人。”

“好,撤隊。”小隊長沈聲吩咐道。

他就那麽一手拿刀,一手拿蓋地跨過門檻,在路過屋檐下那口還裝著人的大水缸時,還順便把缸蓋往竹娘腦袋上扣了回去。

盧竹娘:“……”

盧松:“……”

小隊長把仍然躺在地上,不知道要不要繼續裝病的盧松拉了起來,語氣倒還平和:

“小哥,我看你家中有書,想來是個知書達理的讀書人。”

盧松忙回了個禮:“不敢當。”

“既然如此,我們想請你幫個忙,還請你多多配合。”

那小隊長公事公辦地說道:“這一條街上,都是你的街坊吧。你跟我們一同搜查,若是有街坊誤會了,便替我們解釋一句——小哥你也看到了,大家很容易發生誤會。”

剛剛就發生了誤會的盧松:“……”

至今還藏在缸裏,連臉都被哭花的盧竹娘:“……”

盧松還是有些警惕。

只是這一次,他並不是怕自己或妹妹會遭逢不測,而是他實在摸不清這一隊兵馬的來歷。

那些百姓或許只會慶幸自己躲過一劫,但盧松卻是有家傳的人。

他自然知道,戰後擄走民壯是為了補充兵力,同時也是為了防止敵人奪回城池以後組織起反擊。

而縱容士兵們殺燒搶掠奸,則是為了給這些剛剛經歷過大戰、刀頭舔血的兵卒一個安撫。

倘若有哪只軍隊的將領強壓著士兵,不讓他們作惡,或許第二日軍中就起了嘩變。

然而眼下的這支士兵……

他們簡直像是盧松完全無法理解,好像只在上古傳說裏出現過的那種天兵天將。

盧松喉結滑動,他強壓著自己心頭的不解和迷惑,答應了這個領頭的請求。

然後他便見到,領頭離開之前,甚至不忘跟缸裏的妹妹囑咐一句:“這會兒會有些亂,自己記得鎖好門。”

盧松:“……”

等等,這句話怎麽聽怎麽不該你來說吧?

話說這好像是我的家,我的妹子來著?

在接下來的時間裏,盧松和這些身披黑甲的士卒們走遍了這條街巷。

他一邊敲門一邊喊著:“是我,沒關系,放我們進去吧,軍爺只是來查逃兵的”,讓熟識的人家主動開門。

倘若有人不肯開門,小隊長那句:“三個數,我們會把門撞開”的倒數,通常也會令人迫於心理壓力,自己把大門開開。

一條街上的動靜,四鄰都能聽見。大家都聽見這些士兵是好好地敲的門,隔壁也沒傳來什麽喊打喊殺的打砸聲。

有些人家用耳朵貼著院墻,跟自己的家人對視,臉上漸漸浮現起一些奇妙的神情。

等查到這條長街巷尾的時候,最後幾戶人家已經猶疑地主動打開了一個門縫。

盧松跟著這只隊伍,越來越感覺不對勁。

這種不對勁兒感,在看到士兵們熟稔地推開所有賄賂、見到被藏起來的婦女或者孩子時會格外問一句身份,還有這些人竟然還順手押住了一個趁機來偷東西的無賴時,積少成多,幾乎成了堆壓在盧松心裏的一座大山。

在陪著這些士兵搜完了三條街,為首的那一個小隊長竟然還客客氣氣地對他說了聲“謝謝”的時候,盧松的疑惑終於達到了最巔峰。

仗著自己也和這些士兵們相處了一陣,感覺他們並不是什麽兇神惡煞的賊狗。盧松問道:“你們……一直都這樣嗎?”

這樣的隊伍,是怎麽活下去的?

這樣的隊伍,士兵竟然還肯聽命,而且還是心悅誠服地聽命?

莫非在這世上,當真會有發足糧餉的主公,不盤剝的將軍,以及不克扣的各級官員嗎?

最讓盧松震驚的是,他們竟然連抓賊都管。

甚至還有專人走街串巷敲鑼宣告,讓百姓碰上趁亂打劫的地痞或者采花,可以直接扭送給他們的士兵。

還有那個碰到婦女小孩特意問一句身份的方式……

要是每個士兵都按著這個小隊長的勁頭來查人,盧松毫不懷疑,在今天以後,城中的拐子必然會被消滅一大批。

小隊長誤解了他的意思,他非常嚴肅地回答道:“小哥,我們在營中做過預演。”

所以對於今天遇到的這些事,他們都是有方案的。

……秦軍師的花活兒特別多,營中還會專門抽人上去,負責演練這部分內容給軍中看呢。

大家對此事都特別積極,一邊看著別人怎麽演,聽他們匯報的時候講出自己註意了哪些要點。同時也會在自己的隊伍裏編排自己該怎麽演。

所以這些耳熟能詳的步驟,怎麽可能記不住呢。

盧松下意識問道:“你們入城是來幹麽麽的?”

當兵的打仗,不都是為了求財嗎?

問出這個問題以後,盧松隱隱有些後悔,生怕這領頭人忽然被他點醒過來,沖進街巷裏把所有街坊都大搶一通。

但讓盧松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在聽到這個問題以後,小隊長竟然繃緊了自己的臉。

他用一種非常認真,毫無玩笑語氣的聲音說道:“我們來這裏,是為了讓每個人都能吃上飯,穿上衣。”

“……”

盧松呆呆地看向對方。

他發現,在給出這個回答的時候,這小隊長的眼中竟然亮起了兩簇堅定的光!

不,不止是這個小隊長,還有這一隊士兵,他們都……!

盧松還是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但他已經不打算追問了。

因為在他的心中,已經得到了另外一個更加確切的、讓他更加堅信的答案。

“你們……”瘦弱的書生緊張地滑動了一下喉結。

他說:“你們就是傳說裏的……王師嗎?”

——————————————

葉爭流走在這座城池裏,對將士們的表現十分滿意。

有的士兵不認識她是城主,看到葉爭流一個年輕女子獨身走在街上,還走上前來隔著幾步問候她,是不是迷路了、是不是被拐逃出來的、記不記得自己家在哪裏。

可以說是十分優秀了。

在發現軍士們竟然如此有主動意識以後,葉爭流還特意往其他大街小巷裏晃了兩圈,果然得到了不少幫助。

得到了這份堪稱滿分的答卷以後,葉爭流的嘴角便下意識地揚起,而且越翹越高。

這便是讓整個臨海城最為驕傲的黑甲營。

總有一天,它也會是整個楚州,甚至整個中原,都要為之驕傲的軍隊。

…………

葉爭流走進方堂時,向烽正在處理這座城池的庶務。

耳朵一動,向烽非常敏銳地自一群下屬的腳步聲中,分辨出了葉爭流的足音。

大師兄擡起頭來,也不問葉爭流怎麽會突然來到此處,只是雙眼不太醒目地亮了一下。

葉爭流這兩年來,對大師兄的表情研究已經又上一個臺階。

看到向烽這副神態,頓時明白了他的意思,當即就下意識笑了起來。

“有勞師兄了。”

向烽在領兵治軍一道上很有天賦,但他一向不太喜歡處理這些庶務。

倒不是說他不能做,也不是說他會推諉。

只是按照葉爭流的感覺,要求向烽來搞庶務,差不多就像是讓強迫癥穿上不對稱的衣服。

向烽整個人的行事作風,都十分標尺化。

然而庶務大多數時候是要給出一些彈性的。這些彈性令向烽很不習慣,而且不太容易把握。

所以往常在軍營的時候,許多類似的工作都是留給秦西樓,向烽自己只負責定時抽檢的。

但這一次向烽帶兵先行,秦西樓則作為軍師跟隨後備部隊。所以面對這座剛剛到手的新鮮城池,還有許多重要的決定,向烽就只好自己上陣應付。

向烽主動從書桌後走了下來,將手裏的太守印也放在了朱砂盒子裏。葉爭流上前撚起那枚太守印,一看就笑了。

“是我們自己預備的太守印啊。”

向烽冷淡地點了點頭,寒涼的語氣裏帶著一絲淡淡的不屑。除非是和他熟識之人,不然當真辨別不出這絲細微的感情。

“太守離開的時候,卷著府中細軟和太守印一起跑了。”

聞到戰爭的氣味時,不少百姓都機靈地舍家撇業,直接跑掉。

在大多數時候,這種人的決斷會讓他們逃過眼前的一劫。

但是人離鄉賤,他們雖然躲過了眼前的劫難,可在遷徙的路上,還說不準有多少往後的困難等著他們。

一代一代人,都重覆著相同的舊故事,大家都是這麽活下來的。

但是身為一城太守,既沒有頑抗到底的骨氣,也沒有和敵軍談判的智慧,還沒有出城投降的擔當,遇到事只會卷包袱跑——還是帶著當地的一批豪族一起跑了,這種事真是……

“妙啊。”葉爭流當場就學了一聲貓叫,“這還省事了呢。”

也就是一開始恢覆城中秩序的時候,會忙得焦頭爛額一點。

但只要新秩序建立起來,滿城百姓習慣了新政權的運轉方式,這個結果無疑是對有利的。

“領導都跑了不要緊,底下幹活的書吏總沒跑完吧。”

葉爭流當場就駕輕就熟地接過了太守的工作。

“先把城裏還在的官員都叫過來,兩刻鐘內給我份名單,我給他們開個會。還有咱們不是隨軍帶來了培養好的基層幹部嗎,此時不安排還要等到什麽時候。底層缺人就從底層原地抽調,這麽大一個城總有那麽些讀過書的吧……好了。”

喃喃自語間,葉爭流已經運筆如飛,一連批下了好幾份文件。

她非常整齊地給每一張都加蓋好公章,在等待墨跡自然風幹的時候還抱怨了一句:“我可太懷念大型石墨礦了。”

有了石墨,葉爭流就可以開始嘗試做硬筆。

在過去的日子裏,她雖然收購了一些石墨,但完全達不到葉爭流想要普及硬筆的目的。

要知道,葉爭流希望普及硬筆,不僅是因為硬筆寫字會比軟筆省力,而且通常情況下還會比軟筆快。更是因為石墨它便宜。

但本地並沒有大型的石墨礦,而石墨這種價賤的東西,又不值得千裏迢迢特意運來——這價格還比不上運輸費呢。

所以葉爭流日常可以見到的石墨,一般都是女子描眉用的黛石。

走了精品包裝,單獨銷售路線,這可不就比批發價貴上太多了?

葉爭流:“……”

葉爭流在給工人開晚課班,在軍中展開文化教育的時候,想過石墨制筆的事。

按照葉爭流的計劃,石墨筆本來應該跟圈定的三千常用簡體字一起普及。

但在算過了這其中的差價以後,葉爭流便暫時放棄了這個念頭。

想要推廣石墨硬筆,還得等她在附近找到合適的石墨礦才行。

而在找到礦點以前,就讓他們自己揀根木炭往石板上寫吧。還是木炭比較便宜,用完以後還能燒火,不浪費,挺好的。

總而言之,在這種小處上,葉爭流還是以儉省為主。

向烽不是第一次聽到葉爭流念叨石墨了,因此見她重提老調,連眉頭都沒有多皺一下。

接過葉爭流寫好的幾分文書,向烽很自然地順手遞給了堂下聽差,肅然道:“就按城主說的辦。”

葉爭流坐在太守位上,斜向上挑起目光,不太難地發現向烽臉上露出一抹釋然。

那是多麽熟悉的……釋然啊。

所有逃脫了工作的加班黨,大概都會擺出這副表情來吧= =

葉爭流:“……”

算了,師兄他對這些庶務就是不擅長。要是讓他來給在城裏的官員開個會,在落座之前,向烽極大概率會讓他們先站個隊形。

反正從向烽手裏搞出來的那些制度,都不太像是政務,更像是變了形的軍訓。葉爭流對此已經習慣了。

清了清嗓子,葉爭流飛快地擺正了自己的心態,由一個吐槽役重新變成了任勞任怨的城主。

這件事做來十分容易。要是你一個多時辰前剛剛和慕搖光打過交道,你簡直可以原諒世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

對於慕搖光的事情,向烽知道一些。

他對這個名字本來沒有麽麽在意,就像是他對天下所有的邪神——除了殺戮之神以外——也都不太放在心上一樣。

但一直以來,葉爭流的表現都說明她對慕搖光很戒備。

故而關於這個人的消息,向烽也留了一些心。比如說,他在出征前便得知慕搖光有意約葉爭流出去一晤。

現在葉爭流毫無預兆地出現在此處,想來多半便是……

向烽淡淡問道:“師妹去見過慕搖光了?”

不出所料,葉爭流不太愉快地點了點頭:“嗯,沒有談和,也沒有談崩。以我對他的了解,過段日子應該會開給我新的價碼。”

雲渺之的消息,只是慕搖光說服葉爭流出來見面的甜頭罷了。

他想要葉爭流答應合作,總不能光憑徒手畫餅的本事。

“我做天上的神,你做地上的王”這種話,細品之下精髓和傳銷結構是一模一樣的。

所以過一段時間,慕搖光應該會擺出一些更加實際的好處來拉攏葉爭流。

向烽了然地點了點頭:“我會盡力,早日拿下鄧西國。”

無論葉爭流是否打算合作,手裏的底牌總是越厚越好。

如果在談判過程中,葉爭流的地盤發生了足量的擴張,那便會是一張足以講價的籌碼。

從葉爭流的個人意願上,她不想和慕搖光合作。

但從如今詭譎變化的天下形式來看,往後說不準會和慕搖光塑料一把。

向烽想了想,又開口道:“慕搖光很難殺嗎?”

聽到這個問題,葉爭流的臉色頓時陰沈下來。

“恐怕……比某些神明還要難對付一點。”因為慕搖光的技能可以反彈。

至少,像是嫉妒之神那樣的菜雞,如今已經被葉爭流反鎖在自家神域裏兩年多了。

祂宛如一個丟失了單元門鑰匙的戶主,為了防止下樓丟個垃圾以後就回不去家的情況發生,嫉妒之神這兩年來一直龜縮在自己的神域裏——還是跟葉爭流的意境混作一團的神域裏,可以說住得極不舒適了。

葉爭流一直想要做個試驗,看看神明離開神域以後能不能被殺掉。

但不知嫉妒是看出了葉爭流的盤算或者是什麽,祂一直都沒有遂過葉爭流的意。

兩年以來,祂表現得比孫悟空畫過圈的唐僧還要乖。

對於祂的這番自覺,葉爭流真是……非常非常的遺憾。

至於其他神明,葉爭流還沒有跟祂們交手過。

唉,這也說不準啊,畢竟按照雲渺之的下落,沒準哪天葉爭流就要跑去組隊打憤怒了呢。葉爭流下意識嘆了口氣。

回過神來,她沖著向烽笑了一下:“對了師兄,我此次來找你,除了看看戰況,也是想問問寒劍宮的事。”

葉爭流去過燕國數次。

她對於燕國的感覺,就是民風極其好鬥。

憤怒之神的先天神名叫做“穹廬劍神”。

不知道是不是受到祂的影響,燕地的劍客、游俠還有武士都格外地多,而且脾氣大多都不怎麽好,基本是一言不合就能直接幹起來的程度。

葉爭流親眼見證了一例“你瞅啥?”“瞅你咋地”,然後兩個人就互相哐哐對砍起來,在大街上砍得火花四濺的實例。故而對於這裏的民風十分嘆服。

但關於寒劍宮——也就是雲渺之號稱要去了解事態的那個地方,葉爭流卻沒有打探到多少消息。

寒劍宮中人似乎是一群宅男,平日裏都不怎麽出門的。葉爭流一連去了燕國幾次,都沒有碰上過他們的人。

關於寒劍宮,許多人都對此褒貶不一。

在葉爭流的印象裏,解鳳惜對於此地的評價非常不友好,他覺得那是一個已經衰落的二流門派。

但按照燕國本地人的觀點,寒劍宮卻是一個輕易不能進入的朝聖之地。

裴松泉則認為寒劍宮和憤怒之神有著非常緊密的聯系。

他甚至懷疑寒劍宮的那個“老祖”,一個據說活著的時候拽得二五八萬的神人,實際上就是承載了憤怒之神的神附之身。

不知道向烽對於寒劍宮,又會有多少了解。

聽到這個問題,向烽攏起眉頭想了想,很快就給出了葉爭流一個答案。

他說:“師父看不上寒劍宮。”

葉爭流:“……我知道。”

解鳳惜何止是看不上,他還跟葉爭流毒舌過寒劍宮的做派呢。

向烽又想了想,繼而補充道:“寒劍宮之人,通常都很古板守舊。不僅如此,幾乎每個人都極其傲慢。”

聽到這一句評價,葉爭流才當真驚了。

能被向烽都稱呼一句古板,那他們得是古板成麽麽樣啊!

向烽不知道葉爭流的這番腹誹,他很認真地在自己的記憶裏翻找了一番,很快就跟葉爭流說道:

“從前在玄衣司任職的時候,我曾經領命造訪過寒劍宮一趟。所以對他們的山門地貌還有一些記憶。如果師妹需要,我可以畫給師妹看。”

葉爭流雙眼一亮,頓時感覺自己真是問對了。

她連連點頭:“需要需要,謝謝大師兄了。”

正好這時候底下人也整理好了城中剩餘的官吏名單,葉爭流便一只手拿著那個名單勾畫,在大腦裏飛速過了一遍此次開會內容。

葉爭流留下向烽在大堂給自己畫圖,自己則跑去替向烽開會。

正好葉爭流對寒劍宮了解不多,向烽又不擅長處理庶務,所以這一波完全就是雙贏的事。

——葉爭流是這麽想的。

直到看到那幾張地圖之前,葉爭流都是這麽想的。

等葉爭流開完會回來,向烽已經從大堂消失,多半是去處理軍務。

黑甲營今日入城,不少事都要他忙,相比之下寒劍宮的地圖並沒有那麽緊要。葉爭流一面非常理解地想著,一面從桌上找到了向烽繪好的地圖。

只能說不愧是大師兄,他繪出的地圖,竟然是帶著比例尺的。

所有向烽記得不清晰的地方,他還做了特別標註。

葉爭流含笑看過第一張地圖,唔,不錯不錯。

第二張地圖,唔,可以可以。

第三張地圖……嗯?嗯嗯嗯?這是個……什麽玩意??!

註視著眼前的這幅圖像,葉爭流的臉上逐漸浮現出了懷疑人生的神色。她正正反反地看了三遍,最終還是覺得自己的眼睛沒有問題。

那就是向烽有問題,不然他幹嘛畫個比中指的手勢給葉爭流。

葉爭流去找向烽問了此事,誰知向烽竟然給出了這樣的回答。

“不是比中指,那是寒劍宮的主建築。”向烽十分平靜地跟解釋道。

“寒劍宮的宗旨是‘手乃劍竅之關’,所以他們最中央的主建築修築成一只右手的模樣。那建築似乎有些機關,所以每根指頭都會換著立起,過一日就更換一次,五日被稱作一個‘劍輪’。”

“我造訪寒劍宮時,正是那個劍輪的第三日,所以那個建築豎起的就是中指——師妹還有別的問題嗎?”

葉爭流:“……”

她有。

她感覺這問題大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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