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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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恕罪

“阿揚,”銀箏聲音透著股平靜的微涼,他攬著銀晚酬肩頭,“啟陣時念我的名字。”

銀揚臂已經擡起來,聞言又驚得落了回去,“為何?!這樣做的話天雷劫不是會打到你身上嗎?”

銀箏指揮的架勢很足,“天雷劫開啟後才能識別靈力,而開啟需要一個錨點對象,這個對象不會是開啟者本人。”他轉頭埋怨,“父君不是都教過嗎?”

“可是為什麽不能直接是那精怪?”銀揚不服氣。

銀箏嘆了一口氣,拇指在無意識間摩挲著銀晚酬逐漸冷掉的鬢,“天雷劫開啟後也許可能可以識別到強盛靈力,但開啟本身,它只認仙京和火水雙聖。”

“但萬一它識別不了,”銀揚有些焦急,“被雷罰的豈不仍舊是——”

“阿揚,沒時間了。”銀箏望著戰場,仙京銀劍築造的陣已經破了大半,焰聖殷唇泛白,“此戰我們必須勝。”

天雷劫啟,紫得發紺的雷電破雲而下,竟與紫魁的紫裙在顏色上相得益彰。銀揚原本緊繃的唇角微有松緩,發表了久違的嘲諷:“觀象知相,這紫光襯她,也許我們賭對了。”

銀箏沒有回應他。

剩下的人驚愕擡首,只覺異象突然,異變再生。他們難以置信又不約而同地望向淩霄殿,不理解在這當口是何人又重啟天雷劫。他們不能理解,因為天雷劫的開啟只能意味著自己人的勢力又要被削減。這在此刻簡直就是引火自焚之舉!

焰熙安還沒來得及回頭,月燼辰就伸手往前一把蓋住他的眼睛,帶著他連連後退,再次退到了度風穴邊。

天雷劫的威力,他們二人都再承受不起了,他必須要護他的阿晏周全。

仙京頓時靜下來,連紫魁都在觀察頭頂是個什麽玩意兒。修史仙人癱坐在地上,也不知道還要不要報數。還沒等他想明白個所以然——

“唰”的長劍出鞘聲劃破凝靜長空,沒人能辨清楚這道突兀的聲音來自哪裏,只見一道白影穿過天雷劫降下前的刺烈閃電,穿過破碎的銀劍陣。他的劍成了尖,他的人成了劍,橫沖直撞,直奔紫魁懷中!

劍尖很快就被擋掉,他似早有所料,毫不留戀地棄了劍,整個人攀咬住這只九境階的精怪。

他瘋了!

紫魁惱怒,深感受辱,罵道:“找死!”

“我的確是來受死。”那人說,“識時務者為俊傑,我已知今日仙京必敗,我是——”,他微停頓,“我是仙君銀箏,此刻投誠受降,吃了我,我的仙力就是我最大的投名狀!”

“你身上的仙力,”紫魁假裝嗅了嗅,“給我長指甲都不夠。”

銀箏受此話辱也絲毫不見怒色,他冷靜地說:“你要毀這世間,還要耗費不少靈力。禮輕情意重,我只有一個願望,”他俯首看向地面,“讓他們死得痛快些。”

紫魁吃聲笑起來,她看著這個硬扒在自己身上面容蒼白的青年男人,好笑中竟生出點居高臨下的憐憫來。她道:“行。不過——”

“不過什麽?”

紫魁揚了揚下巴,“你得先讓他們都放下劍,都給我跪好了。”

她在皇城九死一生間見過太多人跪,男人跪,女人跪,薄西老人跪,東升小兒也在跪。此舉像有魔力,又像會傳染,讓人一旦做了就會上癮,那雙膝一旦磕下去就再也起不來。創造她紫魁的那個男人跪著要她紫魁命的那個女人,他們雙方好像都很享受。

紫魁也要這種享受。

銀箏沈默了。

只半秒,他松開紫魁,後退一步,撩袍跪了——他先為少君,再做仙君,七年間唯一一次下跪,是為他的錯失而跪,除此以外沒跪過任何人。

然而此刻,他毫不猶疑地就低了頭。

今日天雷劫罰過他之後,便沒人在意他,也沒人再叫過他一句仙君。可是他此刻猶當自己威嚴仍在,厲聲令道:“仙京聽令!都跪下——”

一片寂靜。沒有人反應過來昔日仙君竟然真的會受降。

“你已不是仙君,我們不跪惡魔,寧死不降!”

“仙……仙君,你何故如此,何故如此!你怎對得起……”

“少廢話,”銀箏一如當年的不耐煩,催促得極緊,“跪下!跪下!”

銀揚大驚失色。

上方雷陣聚集的烏雲越來越多,電閃雷鳴聲猶如野獸的怒吼,這吼聲裏夾雜的興奮與不耐越來越明顯,它已然快要尋找到它的獵物。

“跪啊——”

銀箏喊破了嗓子,沒有人跪,月燼辰依舊從背後攬著焰熙安,他們鼻息交錯,眼中木然看著前方的一切,腦海裏卻有驚濤巨浪。

怎麽辦,接下來會怎麽樣?!

紫魁知道他們不聽銀箏的,她偏過臉,不再向下看。可是下一秒銀箏膝行拉住她的衣擺,他急切道:“求你,求求你……”

紫魁低頭去扯裙擺,不經意間對上了銀箏的眼睛。

銀箏劍眉星目,那個男人也劍眉星目。銀箏穿白衣,那個男人也愛穿白衣。銀箏眼下有清黏的淚痕,那個男人……

那個男人在把紫魁獻上的那一刻,他跪在高門臺階下,似乎也有淚痕。

骯臟的。

紫魁扯著裙擺,問他:“你為誰哭?”

銀箏說:“為我所愛而哭。”

“為所愛而哭。”紫魁喃喃念著,又憶起了那些全身撕裂的日子。她突然輕笑出聲,漂亮到鬼魅的指甲伸縮,齊刷刷針刺落下,紮入地上人的膝間。

“啊——妖女!何不讓我死個幹脆!”

他們不得不跪。

“我成全你,”紫魁居高臨下地,像是透過銀箏的眼去跟前塵往事裏的人對話,“但我永遠不會原諒你。”

她擡掌,撫摸銀箏的發頂。這撫摸極其溫柔,她邊摸邊道:“你的鬢發原來是這種感覺。”

銀箏閉上了眼。

他的身形在一下一下的溫柔撫摸中逐漸變得模糊、變得透明,最後變成了砂礫般的塵埃,散在紫魁的掌心。

“阿箏不要——!”銀揚淚滾而下,他想起方才銀箏在銀晚酬耳邊輕聲的呢喃。他說:“若地獄尚在人間,晚酬,我陪你去赴地獄。”

銀揚全明白了。

月燼辰攥緊了焰熙安的前衿,臉埋在焰熙安背上,濕聲道:“蠢貨。”

可是立刻馬上,他也全明白了。

因為第一道天雷劫,終於落了下來。

砸在了正仰頭沈溺於回憶的紫魁身上。

紫魁始料未及,天雷劫竟是以靈力識人!銀臨仙君不惜以身為餌,要和她同歸於盡!

一道雷劫於她而言算不得什麽,她緩了口氣,還欲再躲。可是天雷劫的力量比三屍綠焰還要強上許多,速度……天底下還能有比閃電更快的速度嗎?!

沒有!

她臉上一貫的游刃有餘終於勃然變色,天雷劫接二連三地精準砸在她背上,紫光穿透她的身體,剎那間像把她的衣裙染得顏色更艷。她終於抵抗不住地大叫:“啊——!”

“能叫出來,說明還不夠疼,”月燼辰背抵在度風穴口,他的眼眶早就紅成一片。他無奈地笑了起來:“沒想到,最後竟是阿箏解了這世間最大的危殆。”

他從沒想過讓銀箏死。年少的時光雖然遙遠得不再真實,可心裏對待這份情誼卻始終像有深刻的記憶。像烙印在骨血裏的,不願丟棄的曾經的自己。

可是銀箏真的死了。他謝了罪,還了債,遂了情。他死得仿佛毫不留戀,甚至都沒有再跟月燼辰說一句話。

是不敢,亦是愧疚。

但也是月燼辰,是銀忱的死而覆生,給了他莫大的勇氣。

懺悔和彌補的勇氣——他終於,可以把這條命還給阿忱了。

眾仙嘩然。不知道第幾此天雷劫之後,那紫衣少女終於倒在地上,衣發散亂,渾身抽搐。她不甘心似的,咬破了蒼白的唇,將留出的血都抹在手上、指甲上。

就連死去也要漂漂亮亮的。

只是再也不要見到那個人了。害了她一次,還要害她第二次。

青白衣突然自身後托起她。

紫魁睜眼,極其極其虛弱:“鏡……”

“別說話了,我給你治療,還能保存原形。”鏡夭握著她的手。

“我怎麽……還是輸了。”紫魁輕搖了搖頭,“我最想做的事情……沒有做成……還留在這裏做什麽呢?”

鏡夭替她理衣裙,說:“我帶你回棠梨澗。”

“我才不要……看你們恩恩愛愛,膩味。”紫魁眼睫撲閃了下,仿佛下一刻就要落下淚來——她成精以來還沒有哭過,她一度以為是她不知道怎麽哭。

鏡夭沈吟,“我替你找他。”

“……什麽?”

“那個男人,或許也過得並不好。”鏡夭擡頭望向遠際,“有道是人間苦海,身不由己。你見到了,說不定就能放下了。”

紫魁的淚珠沁了出來,她說:“原是我剛才認錯人了。鏡夭……我是真的……記不清他的樣子了。”

鏡夭替她拂去眼角的珠子,目光溫柔:“好事。”

“對不起。”紫魁閉上眼,“對不起。”

鏡夭輕輕柔柔撫摸著她,紫魁就在這不計前嫌的安撫裏逐漸睡熟,化作一簇紫牡丹。

紫玉成煙,在日光下仍然不失嬌艷風情。

危機已解。不知是誰先仰面哭泣起來,聲淚俱下:“仙君!”然後撲通跪下。

這一跪乃是心甘情願。

於是越來越多人,像浪潮拍過一般,齊刷刷地跪下了。有人叩拜,有人掩面,有人失聲。

他們不約而同地喊:“恭送仙君。”

恭送仙君。

銀箏終於用自己的生命,換來這一聲真正心服口服的尊稱。他這一生活得如履薄冰,身在光明,心卻困於暗影。他與心上人七年心結難解,連真正愉悅的時光都那麽短暫。銀忱回來,他卻連親口說句對不起,親自擁抱一下都來不及。

他與真正血脈相連的親人之間,也只有在銀晚酬的循誘下,叫出的那聲“父親”。

銀晚酬死了,天下無人再知他是鏡遲的孩子。

日光褪去,風也嗚嗚咽咽地吹起來。銀臨仙京的九級銀骨長階空空蕩蕩,在這一刻永遠失去了它的主人。月燼辰終是在焰熙安身後,沈沈地跟著呢喃。

“恭送仙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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