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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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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女

銀揚在不近不遠處的淩霄殿,隔著光與塵,將那雙眼睛看得清清楚楚。他激動地脫口而出:“銀忱!”

跨過聲色鼎沸的人群,月燼辰清晰地聽見了這聲呼喚。他擡起新月般的眸,鬢邊有汗,臉上卻是笑著的。

他在對著銀揚笑。仿佛他剛剛才承認,他就是銀忱。

七載光陰過如戲言,少年的五官出落得越發深刻挺立,少了一些疏狂,多了幾分隱忍。

都是歲月的雕刻痕跡,故事的呢喃細語。

男兒有淚不輕彈,銀揚沒有哭。他的眼淚都堵在了鼻尖,他啜著音,蹲下去扶著銀箏的肩膀,揚起的語調好像也能灑出淚來:“阿箏……你看到了嗎,是銀忱啊!”

是銀忱啊。

銀箏聽指令般地轉眼過去。

他覺得老天爺跟他開了個玩笑。奪走了銀晚酬,看他可憐,便把銀忱還回來了。

他看了看地上安安靜靜的銀晚酬,又看了看臺上同樣安安靜靜的月燼辰。他翕動著唇,緩澀地、極其艱難地叫出聲:“銀忱……”

月燼辰的目光落到銀箏臉上,便不笑了。銀箏心裏頓時像被人握在手裏擰緊的皺毛巾,害怕得要命。他下意識更大聲地喊起來:“銀忱、銀忱!”

他看到銀忱的臉色一僵,繼而緩和下來。那神情覆雜,布滿了無奈、委屈、沒有辦法。銀箏便知道,銀忱還在怨他。

是該怨他的。

銀忱怎麽會變成了月魔呢?!

過往種種依稀浮現,那些月燼辰恨鐵不成鋼的眼神、對話裏似有若無的責怪和埋怨、那些怪誕異常的行為舉止……

銀箏想起了那夜他們在淩霄殿外的對峙,他們站在他的對立面,聽到他難過的笑聲;想起他對仙京的過去、現在都了如指掌,熟悉無比;想起他一次又一次地救過自己、想起那條護著他的雪花帶……

早告訴他啊!早告訴他,他銀箏是要折在、死在銀忱的手裏,那他心甘情願!

“銀忱上仙回來了!”銀揚突然振臂高喊,喊得臺下的人都睜大了眼睛去仔細辨認那個還在撕扯著身上鱗片的年輕人。七年光陰過去,大多數人早就忘記了當年那個大放異彩的少年人的模樣,都有些怔然,有些不可置信。

月燼辰的唇——現在也已經是銀忱的唇了,不覆那麽薄得讓人心生涼意,而是恰到好處的飽滿微潤,只是蒼白依舊。他輕輕笑起來,想讓自己盡量顯得友好和熟悉。他道:“我——”

忽然一口鮮血噴薄而出!

“銀忱——!”銀揚和銀箏俱大驚失色!

銀忱捂住心口,有些支撐不住,不受控制地半蹲下來。

“我早說過。”體內的月魔早已明哲保身,將自己的核心魂靈收縮成豆點大小,就埋在月燼辰體內深處,不肯再露頭半點。“我早說過,沒了這些靈力,你體內毒素壓不住。”

鎏金城的脂粉根本不是給城人盛裝用的,而是武器,是劇毒。可是當年銀忱為了脫身,不惜以自身為代價,將這劇毒塗抹到了自己身上。他吞噬月魔,不僅是為了制服,更是為了存活。

“銀忱……”上仙銀揚的淚終於滾下來,站起身,從淩霄殿上躍起,想過去察看。月燼辰眼皮微沈,掀著眸看銀揚。他潔白的齒染上赤色,一笑就顯得格外淒俊。他低低道:“沒事。”

銀揚哪裏會信,身形在空中移動極快,就在要到達品仙臺的前一刻——

一陣勁猛靈力呼嘯席卷而來!!

銀揚始料未及,猛地被擊退,眨眼間跌回了地上。眾人驚呼,是誰!

再轉目看去,紫光閃電般迅猛竄入度風穴內,攪出一股狂風,遠遠看去像是天雷劫再啟!

可實際並非如此!那紫光在穴口胡旋一陣,又倏地溢出,裊裊而上,就在品仙臺上,月燼辰跟前,悠悠化出一道倩影。

“哪裏來的姑娘?!”

眼前人熟悉,月燼辰想了一會才記起來。

是水聖棠梨澗外的侍女!

她怎會出現在這裏?!是水聖大人來了嗎?

水聖大人避世多年從不主動現身,又為何要在此時來仙京?!

紫衣少女眉目含笑,一副餮足的模樣:“好吃。”

好吃?

月燼辰眉心一跳,回身一望——原本還在還出原貌的日聃和迷疊,全都消失了!

“嶺主,”紫衣少女咯咯笑起來,“多謝嶺主施舍靈力,這一次可真是給足了。剩下的事情,就讓紫魁替您效勞吧。”

她把日聃和迷疊的靈力盡數吞了!

那可是,日魔和他座下的得力精怪啊!吸收了那兩人的靈力,就是未受傷的月燼辰也不一定能匹敵。

更何況是現在!

這妮子要做什麽?!

摔落在地的銀揚不禁急得吐出一口血。月燼辰強撐著身形,站起來面向她,神色盡凜:“是叫……紫魁?你要做什麽?”

他語氣平靜,心緒卻像滾了一把油蠟一般拿不穩。因為從這一刻開始,他不再清楚接下來事情的走向。

“別擔心,”紫魁去撫他的後背,被他一閃避開了。這一避讓紫魁收起了笑,瞳眸蕩起。她摁上月燼辰的後頸,把他的臉扳過來:“你以為你現在還有能力反抗我?!”

月燼辰蹙緊了眉,紫魁的修長尖利的指甲輕輕劃過他的側臉,她說:“這張臉我更喜歡。之前那張美得太艷,叫人降不住。”她明明比月燼辰矮了一個頭不止,卻眼高於頂目下無塵,此刻若換個人站在這裏,定是會心生畏懼。

月燼辰註視著她,突然想起她在仙境外對自己的邀約。

——“我們把這天下分了,從此春花秋月,冬暖夏涼。豈不美哉?”

不祥的預感拔地而起。

“我給過閣下機會,”紫魁的銀發在度風穴外被風吹起,每一縷都像密網蛛絲,“還記得嗎?你同我說,此仇非彼仇。這天下只能我一個人承,往後的日子,寂寞得很。”

月燼辰目光不改,只是倏然對著臺下高聲:“都離開這!”

仙京人都沒見過紫魁這只精怪,拿不準她的境階。有人試著揣劍上前抵禦,紫魁看都不看一眼,輕輕呵一口氣——

劍毀人亡!

底下亂了套,與那名仙人交好的又要拔劍而起試圖報仇,月燼辰暗罵一聲,又怒喝:“別過來!離開,我說離開!”

“上仙,我們不走!”突然有少年人喊了一聲,“我們走了你怎麽辦?”

月燼辰一怔。

這人叫他上仙。

“阿清,別亂喊!”突然又有人說,“銀忱上仙叛出的時候你才多大?你認得不準!”

“可是爹——”

“忘了他先前是什麽身份?那也是魔!誰知道他們倆是不是一夥的?!”

“……爹……”

月燼辰酸澀地笑了一聲。是啊,的確是不能輕易被相信的。可是眼下,保護他們的安全才更為重要。

“我們是一起的,”月燼辰頃刻間變了聲調,“再不走,就都殺!”

“哈哈哈哈——”銀鈴般的笑聲再度響起,落在其他人耳裏卻凝成一片戰栗。“你一直都用這一套麽?別人不信你,就妄想用恐嚇反激他們、保護他們?”

“……”

“月魔閣下——哦不,該稱你上仙?上仙,你太可憐了。”

“別胡說八道!”銀揚虛弱地插了一句,“這就是銀忱,如假包換!誰都不會比我更了解他!”他語氣驀地沈下來,“他讓你們走,你們走就是了。”

“不論你是不是,我們都不會走的!”阿清又回應,“我們也是仙京的一份子!我們也要守護仙京!誓死為仙京而戰!”

“好孩子,說得好!”

“爹!”

於是一呼百應。

“誓死為仙京而戰!”

“誓死為仙京而戰!”

這聲聲鏗鏘,分明是在挑釁宣戰,紫魁卻像是聽得很享受,她甚至松開了制著月燼辰的手,閉眸聽了一會兒,而後道:“聲色動聽。可惜啊,”她撚著指甲在日光下看,視線釘子一樣紮到為首的阿清身上,“一個都走不了。”

月燼辰手指蜷起輕握成拳:“你到底想要幹什麽?”

“我不是告訴過你麽,”少女悠哉,“我要這人間仙境,四時好景皆為我生。既然這樣,多餘的人也好仙也罷,那就統統要消失。”

“魔女!”底下人怒斥,“大放厥詞,癡心妄想!”

紫魁笑了笑,也不看是誰,纖纖玉指一起一落,空氣仿佛化作數不清看不見的尖銳利刺,無差別地襲向臺下——霎時間慘叫聲不絕於耳!

以方才怒斥的人為中心,片刻間人群便層層疊疊倒下。

簡直比當初的月魔還要喪心病狂!

“你這麽做,”月燼辰強忍怒意,“水聖知道嗎?”

聽到“水聖”二字,紫魁才仿佛終於有所觸動。可也只是一瞬間,她微微斂下雙眸,聲音放低了些:“她不知道。”

“用精怪為侍,本就不該。”月燼辰觀察著她的神態,“縱容你為禍,更是失責!”

“你閉嘴,”紫魁果然露了些不同之色,“我和她的事,豈容你多舌!”

月燼辰正欲繼續說些什麽擾亂她心志,就聽銀揚搖搖晃晃站起來,不可置信道:“你……是水聖的人?”

月燼辰疑惑看去。

紫魁也看過去,臉色更沈,繼而又笑,這笑裏混含著殺意如摧:“左護座銀揚,聞名不如親見。”

銀揚聽不出她話裏的意思,便召回跌落在不遠處的夢逸,順著道:“既如此,請姑娘賜教。”

月燼辰道:“銀揚!”

意氣用事的蠢貨!

“別急嘛,”紫魁接話,“你要是聽話,我就不殺你。你要是不聽話,我就最後一個殺你。”

這話裏話外的語氣,儼然是想把仙京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左護座當作玩物一般擺弄。銀揚哪裏受得了這樣的調戲和挑釁,話也不多說,拔劍而起!

且不說他剛剛才受了傷,就算是如日中天,也不是紫魁的對手——因為紫魁甚至沒有出手!眨眼的功夫,銀揚又被一道無形氣流撞了出去。

日魔座下竟有如此厲害的精怪!她剛剛才吸食掉日聃和迷疊的靈力,讓他們倆再也無法化為原形留在這世間。可在此之前,她的力量至少也在七境階以上!

就在銀揚出手之後,月燼辰也趁著紫魁分心去對付銀揚,召來冰魄,從後背突襲!可是前後夾擊,紫魁依然游刃有餘。她像一朵能往四面八方散發信息素以探查周遭環境的紫牡丹,完全沒有視覺死角和攻擊弱點!

月燼辰被迫退了回去。他身上的鱗片已經掉得差不多了,這意味著月魔不再有靈力供給給他,他憑借著原有的仙力,在身懷劇毒的情況下,意圖頑抗。

“要聽話,”紫魁停下身形道,“我不想先殺你們。”

淩霄殿上空出現了音相瀑的幻影。紫魁從懷裏摸出一卷牛皮紙,往空中一拋,一幅地圖緩緩呈現在眾人頭頂。

花鳥叢林,山川河流,城邦都鄙,應有盡有。

“人間真大啊,”紫魁微揚了揚下巴,隔空探撫著那副圖,“無論仙境、萬芻、還是漠央,在這幅圖上都看不見。”

只是一個小小的墨點。

“一個不能被看見的墨點,卻妄圖包容庇護整幅丹青。可笑!”

眾人不明白她在胡言亂語些什麽,阿清駁道:“你不也是出自萬芻,卻妄想吞並人間!可笑的人是你!”

紫魁斜他一眼,幾根短刺霎時從袖間飛出,不偏不倚釘在阿清嘴角,讓他連開口斥罵、呼痛都做不到!

“妖女!!”阿清的父親怒不可遏,對著孩子的臉想碰又不敢碰,“何敢傷我兒!!!”他邁步向前,被阿清忍著劇痛攔住。他箍著父親的腰,頰邊被冷汗淌濕,但他也只是流了汗。

“誰說我是出自萬芻?”紫魁笑靨瑩瑩,往那副圖上被繪制得最鮮艷、最宏偉、最搶眼的地方一指:“我分明是生自這裏。”

天下之中,九州腹地,洛陽皇城。

她指的地方是人間皇都。

仙境不對凡人劃分三六九等。對於人間的皇權制度,他們只是有所耳聞,從未放在心上,巍峨皇城還是舊小村落,對他們來說沒有分別。因此他們並不認得。

“這地方我去過,”一人道,“若論實際大小,你指的這地方還沒有半個萬芻大!只不過被畫得顯眼了些,就以為能做天下主宰了嗎?!”

紫魁笑得前仰後合。她道:“這幅地圖,正是出自皇都,是人間九五之尊命人所制,再由皇城職方分發到人間各處。也就是說,這是人間目前流傳最廣、也最讓人信服的地理信息圖。”

“那又如何?!”

“還不明白嗎?”紫衣並沒有完全遮住紫魁的皮膚,她抱著白藕般的臂,“大小不重要,權力才重要。”

“誰掌權,誰就有資格決定這世間的規則。自然節律也好,人心道義也罷,都不過是權力者的掌中之物。”

月燼辰看著她的背影,一言不發地退到度風穴旁。方才他已將身上鱗片盡數傾入度風穴口,只要度風穴還未來得及將這些靈力消化成氣態,他讓這些靈力重新歸於體內,也許還有回轉之機!

主意已定,可他剛剛轉過身——五臟六腑爆發出被千萬根針刺穿般的銳痛!

紫魁竟是以花針鎖住了他!

“我說了,要聽話。”紫魁聲音有些黯了,“我這麽誠心地為你們解惑,你們就這樣報答我?”

月燼辰忍著劇痛,失聲而笑。遙想幾個月他第一次回仙京時,也是這番景象,這樣囂張的論調。如今形勢翻轉,他竟也成了旁人的刀下魚肉。

他閉上眼,在心裏輕輕地喚了一聲。

阿晏。

抱歉,我又食言了。這一次,恐怕你還是等不到我。

“我們來玩個游戲,”紫魁興致勃發,“我殺一人,血濺在圖上的哪個位置,我就先殺哪個地方的人。如何?”

無人做聲。

這簡直喪心病狂。

“那就是沒有異議了,”紫魁擡眸又看一眼浮於空中的牛皮圖紙,刻意讓它高度下落了些,幾乎與眾人頭頂平齊。她說:“那就開始吧。”

話音未落,阿清率先反手握住劍鞘,三下五除二,幹凈利落地用劍柄擊在自己周身各個穴位。紫魁還沒反應過來,其他仙京人憑借多年共居一處培養出來的默契,早已心領神會,紛紛效仿。

紫魁不辨其意,冷哼一聲,第一針就追向阿清,正中心口!針如箭羽,一擊穿心!

也不知她是怎麽做到的,針尖極細,造成的傷口卻極廣極深!鮮血頓時汩汩——卻不是想象中的噴薄而出,而是安安靜靜地淌在阿清胸前!

染紅了他的白衣。

紫魁皺眉,又照著他的脖頸削去!——可是仍然,沒有血花迸濺!

阿清渾身上下的血液像被江水沖刷的細沙,極緩極慢地朝下流淌,仿佛在不約而同地奔赴地獄黃泉。

“阿清——!”父親喊得悲痛欲絕,撕心裂肺。

他竟是施法封住了全身動脈,血流盡了也不會迸濺出一滴到那圖紙上!

紫魁終於明白過來,有些兜不住神態了,她道:“好、好得很,還是你們會玩兒!”

既然如此,那就全部殺光!

她半闔了眼,倦了似的,下一秒針雨齊刷刷肅殺而下!

在一片不絕於耳的慘叫聲中,月燼辰咬緊了後牙,恨得心臟抽疼。

他卻無能為力!這魔女分明算好了所有時機!

怎麽辦,怎麽辦!

難道今天就要死在這裏嗎!

忽然間,慘叫聲停了。紫魁輕“啊”了一聲,道:“來得不巧。”

誰來了?

月燼辰猛地睜開眼。

紅衣落於他身前,沒有看他,只給他留了個背影。可是這個背影墨發如瀑,紅珠玉簪綴在一側,直教人心動得要落淚。

“阿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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