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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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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五)

出城門外時有個白衣少年,拿著劍看著地上橫七豎八的不知何謂的物體,有些不知所措。他轉過身來,有些局促:“閣下,我還沒拔劍,他們就——”

“沒用。”月燼辰懶懶點評。

銀青覽拘著劍反駁:“不是沒用……是沒用上。”

“那就去個能用上的地方,跟緊了。”

焰熙安友好地沖他笑笑,低聲俯在月燼辰耳邊問:“怎麽把他帶來了?是叫……”

“不重要。”月燼辰接話,“只是個差點死於話多的小孩。”

焰熙安啞然失笑。

冰魄在落日黃昏中飛往燁瑯庭。

***

燁瑯庭從未遭此大劫。

數不盡的五境階以上精怪湧進燁瑯庭的大門,似乎有目標,似乎又沒有目標,仿佛只是趁著這次嶺主下的特赦,來報往日在紅涯鎮遭受燁瑯庭離家抵禦的仇。

有的東西盡管成了人形,但並不懂四書五經,甚至連骨肉親情都不懂。出生後沒有任何一個懷抱,仿佛連“人之初性本善”這句話都不起效。

有的仍然只是本能的欲望。

不遠處黑雲烏壓壓的,夏末的暴雨又要來了,也許是最後一場。

離游峰從沒覺得青華殿這樣高,又這樣華而不實。

他勉強撐著劍才沒有讓自己跪下,方才搏鬥時有精怪在他眼前一掠而過,頓時兩只眼睛由內而外燒起來了,鉆心地痛。他卻沒認,頂著兩團火奮力揮劍,也不知到底砍到的是什麽。

直到又有很鋒利的、刀子一樣的東西掃了一下他的肩,火辣辣的,疼得心好像墜到了肚子裏。

杜斜雙帶著哭腔呼了一聲“宗主——”,離游峰才意識到自己眼瞎了,臂斷了。

他沒有讓自己跪倒,只是蹲下來,輕輕喚了幾句。

“行兒。止兒。”

杜斜雙擋了幾招,飛身奔過來:“宗主,他們都在外面。”

都在外面。替你擋著。

離游峰聲音混濁地嘆息:“都長大了。”

他想起離川行剛醒過來那天,抓著他和杜斜雙的手,開口沒有劫後餘生的大喜,也沒有被離川止取而代之的大悲,只是道:“爹,娘,行兒不喜歡南娘子,也不想娶親。”

離游峰一怔。

離川行艱難地咽了口唾沫,連水都沒開口要,還是杜斜雙主動給他端了來。可他卻不喝,偏手擋了一擋,看著離游峰的眼睛:“可我喜歡——”

杜斜雙手裏的水抖掉了大半,制止喝道:“住口!”又轉向離游峰:“宗主,行兒剛醒恐怕是神志不清……”

那一夜阿利雖四面楚歌,但也讀懂了她的眼神。他們終歸是想給行兒安上一個禍□□理綱常的罪名,只不過安在那個女人身上,總比出現在那個少年身上強得多。也許前者,還有轉圜的餘地。

“我清醒得很,”離川行打斷他母親的話,“這一刺我知道是我該受的。受完這一刀,我再沒什麽想要隱瞞的了。”

“爹,你娶妻是因為你是一個愛女人的男人。可我不是。”離川行目光無懼地看著離游峰的眼睛,“可我不是。”

離游峰眉頭緊皺,並沒有完全聽懂這話裏的意思,有怒意也按下不發。他沈著聲音:“先喝水。”

離川行應了一聲,雙手接過杜斜雙手裏的碗,咕咚咕咚就把剩下的一小半碗水灌掉了,再把碗摔在地上,跪在床上朝離游峰行了個大禮。

像是某種無聲的宣戰和宣誓。

“斜雙啊,”離游峰攥著杜斜雙的手。他從來沒有像這樣緊地握過她,即使他們拜堂成親結為連理那天也沒有。

“在的。”杜斜雙說。

“保護、保護好兩個孩子,他們任何一個,都是你的孩子……”他的聲音裏甚至帶了幾分安撫和懇求,“你是燁瑯庭的主人,是我的妻……”

杜斜雙低著頭,眼淚湧上來:“我知道。”

她一直都知道。

離游峰心中有個永遠活不過來了的女子。跟自己成親,一半是為了家族延續,一半是為了他的掌門師兄。挑中杜家,也是因為杜家乃修真名門。

可是再形同陌路的兩個人,這麽多年過來了,也多少該相伴出些相濡以沫的感情來。這份感情當然不激烈,不外顯,只勝在朝朝暮暮的持久。

當大難臨頭時,便顯得彌足珍貴。

“夫君放心,”杜斜雙很少叫他夫君,這會兒藏了私心,“斜雙定當盡力。”

離游峰也不知有沒有聽到這一聲夫君,因為他的手已經松開了。他的眼睛只剩下兩道窟窿,杜斜雙辨不清他有沒有閉上眼。她抱住他,把他平放在地上,沒有痛哭流涕,也沒有撕心裂肺,有的只是兩行清淚無聲地流,流進了窟窿裏。

淚眼朦朧中,杜斜雙盯著地上死傷無數的杜氏暗衛發了會呆。接著她飛身出殿外,一把拎了離川行和離川止兩個人,頭也不回地奔向郁蘭院。

離川止在空中叫了聲“大夫人”,沒被杜斜雙理會。她繃著唇,淚痕還掛在臉上沒去擦。到了郁蘭院,她駕輕就熟地找到了南蝶的屋子,推門就把兩個人丟了進去,再關上門。

萬幸這裏偏僻,精怪還沒有找上來,但也是遲早的事。杜斜雙隔著門對裏邊喊:“離川止,我只求你一件事,無論將來誰做燁瑯庭的家主,勢必要保我的孩子平安!”

門開了,臉色蒼白的南蝶一把扯住杜斜雙的衣袖:“我,制香留了個窖子,你……你一起進來躲躲!”

杜斜雙萬萬沒有想到兩人會冰釋前嫌在這樣的場景下,還是離游峰不在的場景。她淒淒然一笑:“南蝶,你不是家主夫人,你不明白。燁瑯庭,我要守的。”

“不然夫君回來,就找不到家了。”

她在此刻,仍有種宣誓主權的意味,驕傲得要命,又驕傲得不要命。這一世,生長不由她,姻緣不由她,親生骨肉的運命也不由她。她是恨的,妒的,怨的。偏偏在這一刻,寧願放下所有,還要守著這個讓她難受了一輩子的地方。

離川行在被離川止箍進窖子裏的時候,還在喊娘,喊得肝膽俱裂。

香窖並不大,往常都只有南蝶一個人進來,如今一下子擠了三個,多少有些狹小逼仄。南蝶不敢起燈,窖子裏很暗,只有陣陣混雜的香氣彌漫在窄巴的空氣裏,其中一縷味道有點陌生,此刻就連擅長制香的南蝶也分辨不出到底有些什麽香。

離川止把離川行拖到娘身邊,警告了一句“別妄想趁人之危”,就想往外去幫杜斜雙。可當他再想沖破香窖的頂,卻發現杜斜雙把它封死了。

離川行掩了面,涕泗橫流,起身一下一下地用身子去撞天花板。

無能為力。

他癱坐下來,像丟了三魂七魄,連娘也忘記喊了。

“離川行,”離川止紅著眼喊了聲,“出息。”

三個人靠墻坐著,南蝶在最裏邊,離川止中間,生生被離川止箍進來的離川行在最外邊。每個人呼吸都很急促。不知過了多久,原有的哭腔漸漸消散不見了。離川止高昂著頭在喘氣,破曉在他手裏,冰冰涼涼,上面沾滿了各種令人作嘔的液體,有的是血,有的不是。

這是他第二次殺人——不,殺東西。

自月燼辰和焰熙安走後,他日日在青華殿苦修,再也沒見過離川行。在日夜的廢寢忘食中,他甚至已經忘了當初刺向離川行的部位究竟是哪裏。只是在今日拔劍插入怪物體內的時候,他腦子裏迸發出的竟是那日匕首入胸,血肉噗嗤聲帶出來的快意。

他似乎已經不是從前的他了——至少在面對危險的時候不是。

他不由自主地轉頭瞥了一眼離川行的後胸,黑暗中對方也許並感覺不到他的目光,於是他看得有些肆無忌憚。他正看得出神,驀地感到手被人握住了。

很燙。

他驚愕地低下頭看了一眼,又擡起頭向上看,眼睛還沒適應過來沒有光亮的地方,依舊是黑漆漆的一片。

因為對方並沒有看過來,所以連眼神光都沒有。

“離川行,”離川止用極低極低的聲音道,“幹什麽?”

手上的力道又握緊了些,無人回應。

離川止有些慌亂,扭頭看向自己的另一邊,無聲。

他倏然意識到什麽,道:“你抓錯人了。”但話出口又有些後悔,他怕離川行放了手。他寧願離川行抓著自己,也不願意再讓自己的娘親身陷這些亂七八糟的汙穢流言。

可是離川行說:“沒有。”

他說,沒有。

離川止腦袋“嗡”地一聲,“什麽意思?”

“你從來沒有叫過我哥哥。”離川行說。

“……那是因為……”

離川行冷靜了許多,他沈吟著:“母親說,若我什麽時候修出靈丹,什麽時候就讓我見你。”

離川止如臨大敵,忘了繼續掙脫他的手:“所以,那天你問大夫人的雲雨之事、是——”

“是你,離川止。”

他是個壞痞子。

這會兒眾人的眼睛都已經慢慢適應了香窖中地昏暗,離川止近乎僵硬地轉過頭問他娘:“娘親,你也知道?”

南蝶垂著眸,烏發散在耳邊,輕輕應了一聲。

可他們是兄弟啊。

離川止如遭重創。

離川行道:“我出去幫母親。”

他松開離川止的手,拿著劍又要去撞,卻在站起來的瞬間被離川止反扣住手腕。他怔然,轉身低頭看去,看不清離川止的神情。

只聽見他說:“坐下。”

“離……”

“我答應大夫人了,”離川止單手拔劍出鞘,“離川行,想試試麽?你打不過我。”

離川行坐下,抿著嘴不說話。他抱起雙膝,顫抖得連額前的碎發陰影都在顫動。

他在擔心,他在害怕。

離川止深深皺著眉看著,亦知道大夫人此遭兇多吉少。他心裏亂,想著總要說些什麽來轉移這個人的註意力。於是他張口:“離川行,問你幾個問題。”

離川行好像是從打戰的牙關間洩出一個“嗯”字來。

“你既然……是我,”離川止舔了舔嘴唇,“為何又總是去騷擾我娘親?”

離川行一楞,仿佛連打顫也沒了,擡起頭解釋:“沒有,不是騷擾,我只是去詢問南娘子的意見……”

“那你為何要說她醜,不讓她摘敷面?為何要去她床上?”

“南娘子臉上的疤痕是我母親做的,我自覺有愧,所以並不想讓她妄自菲薄。去床上是因為——”

“是因為我說我不舒服。”一直靜默不語的南蝶忽然幽幽地接了話。她嘆口氣,道:“我有私心。”

私心想保護自己的兒子,私心想讓善妒婦人的孩子身敗名裂。

畢竟她南蝶是真真切切在杜斜雙手下受過苦的。

離川止極其極其長地喚了聲“娘”,尾音震驚又無奈。

窖內香氣逐漸由很多種慢慢變為最獨特的一種,剩下的似乎都被糅合或者驅散了。

“娘,”在香氣彌漫中離川止又問,“父親為什麽娶你?”

窖內沈默了。也許他們三人都並不知道答案。

這時突然一個哀哀怨怨的啜泣聲響起,就近在離川止耳後。

“嗚嗚……嘁……,嗚……也許是因為……南娘子長得像小姐吧。”

三人皆汗毛倒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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