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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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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蘇

銀思今走的時候抱著赤情劍,走到門口回頭又摸了摸耳朵。

月燼辰看著他“嘖”了一聲,“現在摸得起勁,別關鍵時候連耳朵都找不到在哪。”他繼續叮囑:“這件事也急不來,你去仙京的頻率也不要變,該怎麽樣就怎麽樣。仙京現在只有銀揚下,見機行事。”

少年有些錯愕地看著他,張了張嘴,什麽也沒說,行了個禮轉身跑掉了。

室內一下便顯得有點過分安靜。月燼辰走過去拿起那張人皮面具放在手裏仔細端詳,又用手指摩挲了幾下。

“奇怪,總覺得……”他回頭看了焰熙安一眼。

“嗯?你在想什麽這麽著道?”他朝他走近,“還在擔心小鬼?”

“不是,……嗯?……嗯。”

除了掛心銀思今,方才聽月燼辰提到銀揚時焰熙安還想到了阿姐。不知道阿姐現在狀況如何,他心中思索著一會找時機去看看她。

月燼辰不解地看著他:“什麽是又不是的,這麽沒有安全感?”

“什麽?”焰熙安沒聽明白。

月燼辰蹙眉彎下身:”我讓你這麽沒有安全感?“他輕輕捏了下他的耳垂,”與風鈴你還不放心,要不我也給你戴一個?“

焰熙安馬上就想起了那天用帶血的手摸上月燼辰耳垂的事,頓時頭皮一麻。

……一報還一報啊。

焰熙安默默拉下他的手,十分認真地回答:”以前是沒什麽安全感。以後……不好說。”

他們驀地對上眼光,忽然同時笑起來。

“走啊。”月燼辰道。

焰熙安一楞:”去哪?“

”小鬼那邊沒那麽快,上次不是說補償你麽?“他轉過來,”去吉裏鎮再看看?到底神金坊關門是真是假。“

補償?什麽時候說過的補償?

焰熙安還沒來得及問,月燼辰就拉著他往外走了。

”等一等,我還有事情——“

”什麽事都沒有咱倆的事重要,“他根本沒打算撒手,“城主那邊我找人看著了,沒事,你放心吧。”

焰熙安差點踉蹌一腳,沒想到他把自己的心思猜得這麽透。

鏡夭給自己沏著茶,茶水還燙著,一不留神又往外飛了幾滴到案上。

她慌忙放下茶杯,下意識想去擦,卻發現手邊沒有茶巾。

她就那樣站著,望著那幾滴濺出來的水漬,入了神。

這是第幾天了。鏡夭低頭看著銀揚砸出來的一灘藥漬,棕紅棕紅的,像夕陽殘血。

這男人突然就變得一點也不招她稀罕。

她轉身就走,這次連地上的碎片都沒收拾。

銀揚沒看她,盯著地上那攤棕紅色發呆,直看到天色暗下來,那位置只剩下幹涸的汙漬和粉渣。

鏡夭回了房間,阿爹就坐在案邊斟茶。

阿爹喜歡喝茶,所以連帶著鏡夭也喜歡喝茶。阿爹不喜歡喝酒,所以連帶著鏡晏也不愛喝酒。

阿爹把手指按在太陽穴上,喝了一口茶,眼也沒擡:”你對仙京不熟吧?夭兒。“

鏡夭已經過去替他繼續斟下一杯,聞言手指一頓:”不熟。“

”我看你挺熟的,“阿爹把她的手擋掉,”每天跑得比掃地的下仙還勤快。“

鏡夭沖他燦爛一笑,像在撒嬌賣乖,”就是因為不熟,才要多看看嘛。“

阿爹三十多歲的時候才有了鏡夭和鏡晏,而他在到仙京之前看著也一點也不見老。他治城勤勞——其實按照鎏金城與世隔絕、生活安樂的情況,根本不需要怎麽治城,但阿爹上任後還是做了諸如改城姓、帶領城人馭釵練武等開創性的舉措。

阿爹性格溫和,治理手段卻雷厲風行,面上總掛著笑,眼裏卻有銳利的光。阿娘在世時,總說鏡夭遺傳了阿爹的裏子,鏡晏遺傳了阿爹的面子。

可自從鎏金被破,護法身死,弟弟失蹤,阿爹為護全城人周全不得不受困於仙京,鏡夭驟然開始覺得,他老了。

阿爹看著她,鬢邊有一絲銀白輕輕揚起,本該不顯眼,在鏡夭看來卻意外搶眼。

鏡夭微微一楞,伸出手想去追那根銀絲:”阿爹?“

”阿爹也想多看看,“阿爹示意她坐下,”那小子有什麽好的?“

”……“

鏡夭從懷裏拿出一串流蘇,主色是海棠紅,裏頭還挑染著幾根金絲。

阿爹拿過來看了看,恍悟似的:”我帶你們去人間,看花街巡游那次?”

鏡夭十五歲,鏡晏十三歲那年,鏡晏的禦釵術進步飛快。他們軟磨硬泡許久,阿爹才同意帶他們去人間看一看。

行至廣南,正好碰上人間的三月三佳節,街上有花街出巡,熱鬧非凡,欲迷人眼。

巡游隊伍中裝扮五花八門,有踩高蹺的,有敲鑼打鼓吹螺號的,有笙歌艷舞的,看得鏡晏和鏡夭目瞪口呆,興致勃勃。

一身長極長,滿身黑袍的小生走在隊伍裏,手提個酒葫蘆,顯得有些格格不入,但在一眾鮮艷色彩中倒也特別。鏡夭不由得多盯著看了兩眼。

那小生喝著喝著,嘚瑟地現了形,原是一只混進巡游隊伍裏的精怪。花街兩邊的看客還沒反應過來,以為是什麽變臉大戲,銀忱已經一劍上去,卻沒那只精怪動作快,快要刺上的瞬間精怪順手抓了街邊沸騰人群裏的一個小姑娘。

銀忱猶豫了一瞬間,閃身避過小姑娘所在的位置,後背就被那精怪,用第三只手鉗了起來。

——沒錯,那是只蚰蜒精。

場面突然變得萬分兇險,原本沸沸嚷嚷看巡游的人群霎時亂了,有人尖叫,有人大哭,紛紛想往外跑,可當時那條花街上的密麻擁擠程度就像下雨天的螞蟻窩,根本跑不掉。

鏡夭、鏡晏和阿爹就在人群中,鏡晏學簪沒多久,拔了就想往外扔,被阿爹攔下:”別惹禍!有仙京的人在,不會有事。“

鏡晏是被攔下來了,可是鏡夭的金鞭已經出手了。

金鞭雖帶著力道,奈何長度不夠,在蚰蜒精眼前猶如只蜉蝣小蟲一樣撲騰了幾下,就下落不見了。

盡管如此,還是吸引了蚰蜒精的註意。

“糟了!”阿爹道,“它看過來了!”

鏡晏和鏡夭面色都繃了起來。

就在此時,銀揚突然赤手躥了出去,直沖到蚰蜒精跟前,攥住它的觸角往外猛拽。蚰蜒怒吼一聲,視線追著他,又伸起一只手似要直接穿他而過。銀揚神色一凜,夢逸劍從反方向飛來,先削斷了蚰蜒精鉗著銀忱的那只手。

蚰蜒精被徹底激怒,一只手還緊箍著那小姑娘不放,其他觸手紛紛朝著銀揚罩下來,遠遠看去就像張開了血盆大口,想要將捉弄了它的人徹底吞沒。

人群中發出數聲驚呼,好多婦人小孩驚恐地想捂住眼,捂了眼又想捂耳朵,捂了耳朵又想去捂心臟,有的幹脆蹲下來抱著頭大哭。

”銀揚——!“

鏡夭和鏡晏本已被阿爹拉著想往人群外突圍,鏡夭鬼使神差地回過頭,眼也不眨地看著,心裏好像什麽也沒想,既沒有害怕,也沒有好奇,就是感覺有點揪揪的痛。

銀揚從外面已經不能被看見了,可他的夢逸劍還未停下,反而速度更快,直直斬過困住小姑娘的觸手!

小姑娘落到密密麻麻的人頭中,她原本紮著雙螺髻,髻下垂著海棠紅色流蘇,下落瞬間也被夢逸偶然削斷一截,被氣勢如虹的劍氣影響極速墜進人海。

墜進了鏡夭手裏。

銀忱不再有絲毫猶豫,血忱掉頭而上。

鏡夭原本一直揪心看著眼前快速發生的一切,看到有像紅色葉子一樣的東西飛過來的時候下意識松開阿爹的手,伸手去接,等接到了才發現是個流蘇穗子。等她擡眼一看,小姑娘已經不見了,蚰蜒精被一把銀劍直插入眼,貫穿至喉,瞬間仰面栽倒。剛才被它鉗在手裏的少年就踩在他堅硬的腹上,對另一個還在同蚰蜒精幾十條觸手糾纏不清的、死裏逃生的少年紅著眼吼道:”銀揚你不要命了?!“

銀揚灰頭土臉地坐在一堆軟趴趴的汙穢物裏,笑了:”這一次算我贏你!“

這場景壯烈又滑稽,於是她記住了這個名字,銀揚。

很久以後,有關那次去人間的新奇和欣喜心情,有關那場精彩的花街巡游,鏡夭漸漸記不清了。可是銀揚這個名字,卻像在人間看到的,烙在鍋裏的餡餅一樣,深深地烙在了她腦海裏。

”那是……幾歲來了?“阿爹緩聲道。

那一年鏡夭十五歲,鏡晏十三歲,落在鏡夭手裏的流蘇還是純色的海棠紅,一點金也沒摻。

”十五歲,“阿爹笑了起來,”今年十八了。“

他似是回憶起了那天的全部,嘆了一聲:”你和鏡晏,都不是該被鎖在鎏金的人。“

鏡夭沒聽明白。

”可是外面的世界兇險,縱使你們有仙力……“阿爹沈吟著,轉而把那串流蘇又鄭重地放回了鏡夭的掌心。

”你去吧。“

”……阿爹?“

”阿遲死了,仙君已經下令追殺那陽奉陰違的女魔頭。晏兒丟了,少君也在盡力派人去尋。如今鎏金城眾也還算安寧,還有不少有志兒郎能來學藝。我沒有什麽能做的了,我什麽也做不了。“

鏡夭怔怔看著他,說不出話。

”如今君後已死,仙君重傷,仙京也要陷入大亂一陣子。日後繼位的必是少君銀箏,他與銀揚不是兄弟卻勝似兄弟。況且那孩子……劍藝超群,能護你。“

鏡夭忙解釋道:“阿爹,我不是為這個——”

”我已經沒有了晏兒,“他的聲音浸滿了悲傷,目光柔和卻堅定,”阿爹只希望你平安,快樂。“

“……阿爹。”

鏡夭從小到大都不愛哭,這會兒卻聽紅了眼睛。她把流蘇重新收進懷裏,站起身走到他身後,手輕輕架在他肩膀上,臉頰靠著他的背。

阿爹老了,她不能再像小時候一樣吊在他後背,呼令著他滿院子跑。

可是她這麽靠在他身後,仿佛就回到了那段無憂無慮、熱烈燦燦的時光。

人間的餡餅阿爹帶她嘗過,烙出來又香又甜。銀揚的名字烙在她心裏,揭出來也會是這麽香這麽甜嗎?

她不知道。

天完全黑了,銀揚連油燈都懶得擡指點一下。空氣裏稠苦的藥味已經散盡了,他一動不動坐在黑暗裏,張了張嘴,突然地淚流滿面。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睡著的,醒來時鏡夭一如往常地坐在床邊。

他目光在觸及到她的一瞬飛快移開,滑得像條泥鰍。

“從今天開始,我讓他們每天準備兩碗藥。”鏡夭也不看他,熟練地將碗遞過來,聲音一如既往清脆,“知道為什麽嗎?”

當然,銀揚沒打算應她。

鏡夭舉著藥碗舉了一會兒,問:“喝不喝?”

銀洋習慣性擡起肘就要撞過去,這次還沒觸及到碗壁——

鏡夭突然退開一步,把藥舉高了一點。

下一秒她雙臂向下使力,把碗重重摔在地上!

銀揚頓時楞住了,旋即皺起了眉。

瘋了。

鏡夭摔完了藥,左看看右看看,找到被銀揚扔在角落裏的夢逸,拔了一下,沒拔動,劍認人。

她也沒糾結,拿出方帕子開始擦劍鞘,邊擦邊平靜道:“我弟弟十歲左右,阿爹開始讓他練馭釵術。他從小舞文弄墨慣了,不喜歡舞刀弄槍,連我都有條金藤鞭動不動抽他,他什麽都沒有,自然不肯學。“

“他很少生氣,那次脾氣老大,阿爹送了好幾只金釵過去,全讓他砸碎。他說這算什麽武器?明明是女子的裝飾物,用來傷人,既不尊重男人又不尊重女人,不倫不類。”

銀揚有一陣沒一陣地聽著,覺得挺有道理。

“阿爹就這麽任他摔,摔到第五天的時候才開口,說阿娘一共就給他挑燈做了十只,摔吧,等都摔完了,讓他親自去告訴阿娘一聲,再親自去跟鏡遲叔叔承諾,以後去了人間不會被精怪抓走殺死。”

說到這裏,鏡夭補了句:“鏡遲叔叔是鎏金護法,死在你們派去的將軍爪下。他的妻子和孩子幾年前在人間正面遇上過精怪。鏡遲叔叔至死都不知道他的孩子最後到底是死是活。”

銀揚別過頭去。

鏡夭看了他一眼,繼續道:“從那天開始阿爹每天都去看著他摔,摔完就直接逼在他跟前問:‘鏡晏,你敢嗎?你敢去面對阿娘和鏡遲嗎?’”

她直接走到床邊坐下,盯著銀揚的側臉,問了同樣的話。

“銀揚,你敢嗎?你敢去給每天耗費精力給你磨銀骨藥粉的少君道歉嗎?你敢去停靈崖向你爹娘承諾好好活著嗎,你敢再去跟銀忱說你贏了他嗎?”

“……”

“我忘了,舌頭傷著說不了。”鏡夭笑了笑。

銀揚眸光生澀地動了動。

“我弟弟失蹤,至今下落不明,我得裝作沒事,阿爹也得裝作沒事,他支撐著我,我也支撐著他。”

“君後死,仙君傷,左護座之責懸空,銀箏在停靈崖忙得徹夜不眠,還得保證整座仙京正常運作,還得提心著他僅剩的好兄弟的命。”

銀揚猛地轉過臉,震驚地看著她。

君後……死?仙君……傷?

鏡夭站起來端給他另一碗藥:“不是只有你一個人受傷,更不是只有你一個人重創——所以,今天這碗藥喝不喝?”

銀揚還驚詫地發楞,沒給出反應。鏡夭毫不拖泥帶水,轉身把第二碗藥也給砸了。

碗片碎了一地。

“鏡晏十歲,阿爹就給他十次機會。你今年十六歲,”鏡夭砸完說,“算上第一次佩佩被你砸的碗,一共砸了十一次,還有五次。”

她大步走出去,金藤鞭在她腰間恣意搖晃:“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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