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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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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揚

月燼辰見了走進來的人,眉心一動。

“銀箏呢?”不等銀揚開口叫人——事實上銀揚看起來也不像是要開口的樣子,月燼辰單刀直入。他架腿坐在城主府主殿偏座上。明明坐的是個客人的位置,舉手投足間卻都是興師問罪的主人姿態。

銀揚根本不擡眼,目光不知落到何處,只說:“……仙君不在仙境。”

這仿佛是銀忱時隔七年重新見到他以來,他說的最正常的一句話。

月燼辰皺起眉看他,突然福至心靈,視線轉到了主座上的鏡夭。鏡夭坐得端莊,面上沒有笑,眸光十分沈靜。

她在看銀揚。

看來那夜她所說不假。

“……”也不知是抱著什麽樣的心態,月燼辰坐正了,道:“城主來談吧。”

銀揚抿了抿唇,神色有點局促,手指不自覺扯上了夢逸劍的劍穗,那是串海棠紅挑金流蘇,像是從誰的發髻上削下來的。

月燼辰莫名覺得那劍穗有點眼熟。

堂中沈默良久,久到月燼辰有點坐立難安。終於聽見鏡夭道:“仙京在人間開設神金坊,引我城人去放血玩博戲,到底是何居心?”

銀揚擡起頭,卻像是沒聽懂。

“鎏金歸依仙京七年,我本以為仙君是真心善待,不曾多加留意城人狀況,是我失職。現在此事已經公之於眾,我已嚴令城中人,不要再受神金坊的蠱惑欺騙。“

”蠱惑欺騙“四個字一出,銀揚神色微變,嘴唇微張想要說什麽。他終於把目光落在了鏡夭姣好面容上,見她仍然神情恬淡,終究什麽也沒說。

鏡夭頓了頓,加重了口吻:“左護座能否給鎏金一個解釋?”

銀揚低聲道:”我不知道這件事。“

鏡夭笑了:”左護座還是喜歡拿’不知道‘三個字掩蓋逃避。“

銀揚驀地擡高聲調:”我是真的不知道。“

他們對視著,眼神交鋒的瞬間連空氣都有片刻凝滯的鈍痛。鏡夭先錯開目光,銀揚滿目的熾烈頓時像撲進了一潭死水裏,掀不起一點波瀾。

”既然如此,就請左護座換個知情的人來談。“

銀揚沈著眸,攥緊了劍穗,轉向月燼辰道:”仙君和銀晚酬都不在。沒人能跟你們談。“

這是第一次月燼辰跟銀揚見面的時候銀箏不在場。月燼辰心似明鏡,七年前的事半點怪不得銀揚,只是時過境遷物是人非,這次回來他發現銀揚心性變化之大甚至超過他和銀箏。

可他明明才是最無辜的那個人。

月燼辰心底升起一股強烈的無力感,揉著眉心站起來:”你們慢慢聊。“言罷就走出去了。

銀揚一楞,本以為這位月魔會再次直接對他拔刀相向,再惡狠狠問上一句”你是不是找死",未曾想他今日舉止反常,就這麽輕飄飄地放過了。

可眼下的情景……還能聊什麽?

殿裏只剩下他們兩個人。銀揚又低下了頭,平日飛揚跋扈怪裏怪氣的舌頭這會像徹底打了結,什麽也說不出口。

他餘光猛地瞥見座上的青衣擺動了動,知道座上人要走,也顧不得旁的了,張口就叫:“鏡夭!”

青擺微頓。

他有些焦急,但不知道在急什麽。能說的、想說的都說盡了,他再把心翻來覆去地掏也掏不出更多了。

可是鏡夭仍然是那副天高雲淡的樣子,淡到他什麽也看不出,看不出她到底是生氣,還是難過,還是怨恨。

還是真的淡到什麽都不剩。

鏡夭淡淡地說:“左護座該叫我一聲城主。”

“……”

“即使是仙京來人把阿爹帶走那天,”她說,“他們也還是要叫他城主。”

銀揚憶起鎏金城主剛到仙京的那天,他已經醒過來多日,距離銀忱入停靈崖也已經過去多日了。

他是在銀忱入棺的第二天猛然驚醒的。夢裏全都是糊得抹不開的血,他拼了命地伸手去擦,越擦越多,越擦越多,直至最後他覺得自己的手都陷進了血裏,又稠又黏,沈得他想吐。他又伸出另一只幹凈的手,還沒來得及去擦,手背上忽然滴滴答答地落滿了又圓又大的汙點,也是紅色。

也是血。

他驚恐地擡頭,頭頂跪著一個形貌模糊的少年,七竅流血,面目全非。他潛意識裏認為那是銀忱,張了口卻叫不出他的名字。

什麽也叫不出。

他驚駭得魂飛天外。這種恐懼不僅來自於他目睹的銀忱的慘狀,還來源於他拼命想開口卻發不出一點聲音的絕望無助。

魂飛天外後,他醒了過來。

他被夢嚇得滿頭大汗,氣喘籲籲,好容易看清了眼前景象,呼吸才漸漸緩和。

他躺在自己的房間裏,臥室內安靜無比,日光柔和,一切都是他熟悉的模樣。

可可怖的記憶在腦海裏翻滾了一遍,他想起來什麽,便知道不是了。

連汗都來不及抹,他踉踉蹌蹌地往外奔,目光死死鎖著被墻壁阻擋住的淩霄殿的方向。

奔到門口,發現整座仙京寂靜得像空無一人。他赤著腳踩下骨階,就聽見有人在後面喊他:“銀揚上仙!”

他轉過頭去,發現是一名常跟著他屁股後面的仙子佩佩。

”上仙,你醒了!“佩佩高興地跑過來,扶著他左看右看:”你終於醒了!少君他都急死了——”

不等她說完話,銀揚就抓著她的手臂——銀忱和銀箏呢?!

這六個字在心裏搜腸刮肚,卻始終出不了他的口。他張大嘴,突然覺得舌頭像有千斤重,又像是斷掉不見了,喉嚨一逸出點聲音,嘴裏就火辣辣地疼,疼得他呲牙咧嘴,一咧嘴就更疼。他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麽滑稽的表情,只能瞪大了眼,目眥盡裂。

他才感覺到,他的嘴巴裏一直是發腥發苦的。

佩佩被他嚇到,淚水湧上眼眶:“上仙你、你先別開口,少君說了你的舌頭要好好休養,否則容易留下後患,以後就不能好好說話了!”

銀揚想起來了。

“仙君,請用我的命!”

“仙君,請取我性命!”

“仙君,這位上仙心性天真急躁,他再這麽攪和下去,少君的病就要再耽擱了!”

“……來人,帶銀揚上仙離開。”

“我不走!”

“銀揚,你要違令嗎!

”請仙君恕罪!請仙君取我性命!“

”……煩請偃師,讓阿揚安靜片刻。“

“多謝仙君信任。”

銀揚想起來了。

他頹唐地放下了手,雙眼通紅。

佩佩瞧了他好一會兒。她跟著他看著他這麽久,自然知道他關心什麽在意什麽。她說:“少君沒事了。”

她沒繼續往下說,銀揚就懂了。

他突然不顧口中灼傷般的疼痛,啊啊啊地叫起來,拿著夢逸劍一陣亂掃,驚起一片仙京上空的飛鳥群,撲嗽撲嗽地飛遠了,再也沒有回來。

“上仙啊……”佩佩在一旁手足無措地看著他,淚流滿面。

銀揚跪在臺階上,也跟著淚流滿面。他擡頭又望了一眼仙京,蒼蒼茫茫,空空蕩蕩,斯人去而不返。

銀箏、銀忱、銀揚,曾經好得人盡皆知、好得連劍都差點要共用的三兄弟,就在此刻,徹底分崩離析。

此後多日,銀揚每天坐在榻上,任憑風吹亂發,再吹涼藥和茶。

佩佩每次走進來,他看也不看,臉上始終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佩佩說:”上仙,你的舌頭需要用藥啊……少君帶著眾人去停靈崖守靈了,回來看到你這樣……“

守靈

他聽見自己心裏涼涼笑了一聲。貓哭耗子假作什麽慈悲呢?

少君啊,這麽快就學會裝腔作勢了?

他在心裏說完這幾句話,緊接著忽而覺得有一股古怪情緒湧上來。他出奇地煩躁,揮手摔了佩佩剛端進來的碗。

滾。都給我滾!

佩佩嚇得連連後退,見銀揚絲毫沒有道歉之意,抹著眼淚跑出去了,一連幾天都不敢再來。

她再來時是跟著銀箏來的。銀箏白衣素面,看起來風塵仆仆疲累至極,走進來就說:“銀揚,吃藥。”

銀揚不理他,眼眶卻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悄悄紅了。

銀箏皺著眉頭看他,慢慢坐下來。他嘆了口氣,道:“阿揚,對不起。”

他哽咽了。

天之驕子,少君銀箏,從來不需要對別人說對不起,也從來不會在人前悲傷流淚。

銀揚倔強地把頭別過去,不讓他看到自己眼裏打轉的淚水。銀忱死了,銀箏和銀揚此刻應該抱頭痛哭,互相勸慰,互相支撐。

可是不能。銀忱的亡魂就像化作了天上星河,永遠地橫亙在他們之間,他們凝視著這條深河,甚至沈溺其中,卻永遠無法再跨越它,再給彼此一個擁抱。

沒有勇氣,欲忘不能。

銀箏自認沒什麽資格和立場生氣,可連日來發生的一切實在讓他心焦氣躁。一股火勁兒冒上來,他站起身揪住銀揚的衣領:“你要這樣到什麽時候?你的舌頭不要了?你的夢逸不要了?你的上仙品級、你的飛揚意氣,都不要了?!”

銀揚狠狠瞪他,眼也不眨。

兩個人對峙了很久,動作僵持著,誰也沒嫌累。

直到又有下仙進來,見氣氛不對,對著佩佩低語幾句,趕忙退了出去。

“說什麽?”銀箏頭也不回地問。

”仙君,”佩佩戰戰兢兢道,“鎏金城主接回來了。”

銀箏眸子暗下來,松開了銀揚的衣領,大步流星往外走。走到門口,頭也不回地頓了腳,說了句什麽,聲音很輕,輕得都落不進風裏。

可銀揚還是聽到了。

他說,“為什麽每一個選擇,都不由我。”

他說:“銀揚,好起來,求你了。”

銀箏再沒來過,佩佩那天最後對著銀揚吞吞吐吐你你我我了半天,終是什麽也沒說,最後也沒再來過。

銀揚還是睡醒了就坐在床上發呆。銀箏還是吩咐了人每天給他換上新鮮的藥,似乎每天都是不同的人來送藥,又由不同的人拿去倒掉。

這樣不知過了多少天,有個陌生的女子走進了他的房間。

他並沒有擡眼看過任何一個來來往往的人,之所以下了”陌生“這個論斷,純粹是因為她穿了一件赤金裙裳,那顏色就這麽明晃晃地撞進了他的餘光裏。

在仙京,根本沒有人會穿這麽俏艷的衣服。至少銀揚從來沒見過。

他眼睫抖了抖,似是被這抹顏色紮得眼睛疼,不悅地努起了嘴。

”你不舒服嗎?“這麽一點細小末節的變化都沒逃過那女子的眼睛,她的聲音很清脆,像銀鈴一樣好聽,語調像從前的他一樣飛揚,語氣卻很溫柔。

銀揚不自覺間已經想到了很多形容詞,但他把這種狀態歸因為是太多天沒聽見人講話,悶的。

他還是愛搭不理的樣子。

那女子就在他床邊自然而然地坐下來,腰間別著的金鞭滑落一旁。

這一動作惹惱了銀揚,連日來他並不希望再有人在他房間裏逗留。他擡手指向門外,那意思還是讓人滾。

女子順著他目光看過去,突然歪頭一笑:”你冷啊?“

”……“

”春寒早就過了,“她站起來把房門掩上,”你冷說明身子虛,得吃藥。”她雙手端著藥碗遞給他。

銀揚提起眼看她。

她看上去年齡跟他差不多,嬰兒肥卻像還沒褪完,一雙眼睛又大又有神,顯得俏皮可愛。

他靜靜和她對視了一會兒,臉上什麽表情也沒有。突然毫無征兆地,他擡肘撞飛了那碗藥。

藥碗再次跌碎在地。銀揚力道和方向控制得剛剛好,沒有一點濺到她的身上和衣裙上。

赤金衣裙的女子楞了楞,倏爾低下頭認真瞅了瞅他:“我沒認錯人啊!?”

銀揚聽不懂她在說什麽,躺下來用被子蒙住了頭。

女子突然沒聲音了。就在他以為她走了,想出來透口氣時,卻聽見一陣椅子拖動的聲音——她把椅子又挪近了一點。

這女人怎麽又坐下來了!

她清脆的聲音又響起:“你煩,我知道。銀揚,我也煩。鎏金城跟仙京同處仙境,幾百年井水不犯河水,這次說翻臉就翻臉,你們說圍攻就圍攻,說抓人就抓人。”

銀洋掀了被子死盯著她。

“我阿爹為鎏金嘔心瀝血,為了整座城的安寧甘願俯首到你們仙京來,說好聽點是款待,說難聽點是軟禁!”

她是鎏金城的少主。

“我陪著阿爹一起來的,銀揚。你知道嗎?我在銀臨仙京外守望了無數次,我也想了無數次和你再見的場景。”

“卻萬萬沒想到,會是以這樣一種方式。”

銀揚眼裏漸漸有了除冷漠和厭惡以外的情緒,那是詫異。

“銀忱到鎏金的時候我就認出他了。當時我在想,為什麽不是你啊,要是你該多好?可又轉念一想,幸好不是你啊,銀揚。”

幸好不是你。

銀揚從不覺得自己缺愛,他是意氣風發的少年上仙啊,人人仰慕,他怎麽會缺愛呢?

可他同樣也沒有被偏愛。

爹娘死後,連他自己都不惜他自己這條命。銀箏病兇,銀忱替死,他一心自責,恨自己什麽也做不了,沒能為兄弟而死。他引咎於己,自甘墮落,覺得千錯萬錯都是自己的錯。為什麽沒生條貴命呢?為什麽誰也救不了呢?

沒人會說他舍生重義,也沒人會對他感激涕零,他也不需要。人們只會說他不配,不夠格給少君換命,所以任他百般哀求仙君也不要他。

可是居然有人對他說,幸好不是你。

他搞不清楚這女人跟他說的嘰裏呱啦一大堆是在說什麽,可是他聽到這幾個字,心頭一顫,無窮無盡的痛苦委屈洶湧而至。他控制不住地“嗚”了一聲,聽起來不知道是哭還是笑,又蒙住腦袋,躲進了黑暗裏。

最終他聽見那女子響亮道:“行啊,睡吧。“她站起身拍了拍裙子,又把凳子拖遠了,把地上碎片麻利撿了,”明天我還來。”

銀揚閉了閉眼,說:“城主。”

“左護座還有什麽要說的?”

銀揚睜開眼:“你走後,我讓人時刻都留意著鎏金的消息。他如果敢傷你,我——”

“你要如何?”鏡夭打斷他,“連仙君都不打算和他正面相抗。左護座要違令嗎?”

她慢慢走下來,走向他。

“你會違令嗎?”

銀揚眼睜睜看她走近,心怦怦地跳。

他們有多久沒再這樣靠近了?

幾乎沒有經過腦子,他快速地答:“鏡夭,那日我真的沒有答應銀箏,那件事我是真的不知道,你究竟如何才肯信我?”

這些年他已經解釋了太多太多遍,多到一見著鏡夭,開口剖白便已成了本能。

可是不信和排斥仿佛也成了鏡夭的本能。

“左護座,請回吧。”她轉過身,青白衣擺與光同塵,銀揚什麽也沒抓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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