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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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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央

幾日之後他們離開紅涯鎮,一路穿山涉水而過,終在一個多月後抵達了漠央山腳。

雖說還只是在山腳下,也雖說算時辰他們抵達是應是晌午,可蒼穹已經完全黯淡下來,看不到一絲光亮。

月燼辰轉身道:“餘月,你照舊在這候著。”

“是,教主。“

“他不跟我們一塊上去嗎?”焰熙安詫異道。

月燼辰滿不在意道:”上面太冷了,他受不住的。“

焰熙安看過去,果然看到餘月已經開始簌簌發抖,嘴唇發紺。

“美人最好也留在這。”月燼辰指著焰歸寧道。後者一臉漠然,神態自若地看著他。

焰熙安略一思索,覺得還是不要讓焰歸寧上去冒險的好,便道:”那歸寧你就和餘月一同在山腳休息。“

“……”焰歸寧柳眉動了動,沒反駁。餘月一聽高興地張嘴想說什麽,被焰歸寧揮到空中的掌心嚇得趕緊閉上。

……

月燼辰擡頭看了一眼高聳山尖,叫了聲”冰魄“,下一刻便駕輕就熟地跨坐冰弓飛馳而去。

焰熙安也不落下風,他雖沒了鏤金絳桃作坐騎,體內的仙力,再加上那股濁氣給他的力量仍足以讓他騰雲駕霧。

不多時兩人就毫發無損面不改色地落在了漠央山上。

盡管有關月魔和漠央山的傳聞已經被世人傳得天花亂墜耳熟能詳,但第一次親眼所見親臨所感,焰熙安還是感到心神微恍。

視線裏所能見之景象皆是白茫茫一片,就算是在漆黑無光的夜裏瞧久了,也會刺得眼睛生疼。

更何況,這裏雖長夜不絕,卻始終有一輪明月高掛天穹,不知疲倦地籠著整座山。

雪峰皚皚,冰泊莽莽。

四周萬籟俱寂。有水滴沿著山壁淌下,在落下地面前的最後一刻凝作冰珠,顫顫巍巍地掛在由它千千萬萬個前輩結成的冰柱,不,是冰瀑上。

似乎沒有生靈能在這裏多存活一秒。

漠央山。景如其名。

終年雪如漠,長夜徹未央。

月燼辰陪著他站了一會兒,聲音涼涼道:“大人怕了?”

焰熙安回過神,搖搖頭:“怎麽會。”

這是實話,他雖被驚顫到,但卻沒有一點實在的害怕。恰恰相反,多年來他體內濁氣動不動滋長發瘋作亂,擾得他心神不寧,時常感覺體熱躁動。

本早已習以為常,但此刻站在滴水成冰的漠央山巔,他竟感到難得的心安神定,連心跳都慢了下來。

月燼辰恍若未聞,倒是突然擡頭“嗯?”了一聲,道了一句“奇怪”。

“怎麽了?”這下輪到焰熙安反問他。

“沒什麽事,”他道,“走,帶你去本座的宮殿坐坐。”

焰熙安跟著月燼辰走到一處月輝最毫不吝嗇給予的冰面上,身後就是碩如玉輪亮如白晝的冰蟾璧月。

月燼辰邪魅一笑,長指淩空一點,腳下冰面驟然分開,裂出一方又長又寬又深的天地。雖有幾縷月光立刻追著那裂縫傾瀉而下,焰熙安低頭望去,竟也一時看不清底下究竟是什麽模樣。

月燼辰巧笑嫣然地走近,下巴朝那方深不見底的空間擡了擡:“怎麽樣?”

焰熙安笑道:“無論是仙京還是人間的宮殿都是建在高高在上之處,總要人們仰首擡步,朝拜而上才能抵達。冰蟾教主的宮闕,果真別出心裁。”

他想了想,忍不住又道:“闕如其人。”

“……這聽起來可不像誇獎。”月燼辰不屑道:“建在天上還是地底下有什麽區別,往上走和往下走又有什麽區別?說到底,總不過是個睡覺的地方。”

“言之有理。”焰熙安十分給面子地和道。

月燼辰偏頭一笑,盯著地下想了一會,手指又在月亮和冰面之間輕晃了一條弧線,霎時間這座地下宮殿便熙熙生輝。

“貴人來了,我得問明月多借幾道清輝相迎。”他道。

“大人,請吧?”

焰熙安點點頭,跟著他走到了冰面邊緣,驚訝地發現不知何時多了一段連接腳下與地底的冰階。冰階的每一級都結得方方正正,晶瑩剔透,在柔和的月色下閃著幽靜的光芒,讓焰熙安感受到了不合時宜的浪漫繾綣。

月燼辰先行往下走了幾階,轉過身自然而然地朝他伸出了手。

焰熙安倏然楞在了臺階最高處。

在紅涯鎮落馬車時,他也朝自己伸了手。只不過那次是打橫著伸了條手臂,還隔著層他身上冰涼柔軟的衣袖,焰熙安也沒多想就抓著他下了車。

而現在他仰著張笑意盈盈的臉,朝自己毫無保留地伸出了瑩白的掌心。

要牽嗎?

他心中思緒忽然如九曲回腸,想不清楚眼前人究竟是什麽意圖。

他一下想了很多很多,想到他亂了仙京占了鎏金,想到他拿了玉騷又欲奪與風鈴,想到他眼也不眨地殺掉了杜氏幾十上百名暗衛。

可又想到他靠在天驕院外的圍廊上,想到滿院玉蘭香,想到發間紅珠玉簪,想到他問明月借來的華光。最終,心念輾轉落於腳下的冰階上。

……算了。

他正要伸出手,卻不知月燼辰是不是看出了他的顧慮,薄唇再彎起,默然無聲地轉腕收手,轉而握上腰間的冰魄劍,仿佛指尖一勾就把冰魄取了下來。

他再次朝他擡起手,只不過這次伸過來的,是冰魄的劍柄。

“冰面滑。”他道。

焰熙安對他笑了一下,直接握上,由他牽引著向下走了幾步。

紅藍相襯,光影搖曳,天地無聲。

焰熙安忽然發現,此時此刻,兩人處於一個非常微妙的位置。

一上一下,一劍一鞘。他好似占據了所有有利條件,拔劍便可直刺月燼辰的要害。

十指連心,心念一動,手腕也不自覺跟著動了。

這一動,他便察覺到了什麽,無聲地笑了。

仙境、人間皆談之色變,坐擁這數九寒天極地之巔、俯視眾生,翻手覆掌之間就定一人生死的月下魔君,怎會輕易將自己的得力武器交到別人手裏,將要害暴露在別人眼皮底下?

縱使他手腕用了力,冰魄劍柄亦紋絲不動。

冰魄未啟,月魔卻已察。

月燼辰腳下一頓,回過頭來看著他,眸色漆深。

月輝清明,可焰熙安仍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像在笑又沒在笑。

只聽見他道:“大人,別分心,當心腳下。”

焰熙安自覺地把這句話解讀為“別想著耍花樣襲擊我,否則我能讓你摔不死也摔出滿嘴冰碎渣子”。

“……”

沒人再說話,他牽著他繼續往下走。月色像生了腳,也追隨他們一步一步地向下而去,整座宮殿便如暗礁出水般漸漸展現在焰熙安眼前。

如夢似幻。這是他對這座宮殿的第一印象。

與其說這裏是宮殿,倒不如說是漠央山冰淵底部。四壁都是垂直冰峭,壁下有無數星星點點的淡藍色熒光,圍繞著整個空間形成一條微光閃爍的藍色光帶。底部似是蜿蜒流轉的結封冰川,仿佛足下踏重一些就會冰裂入水。

焰熙安在臺階上邊走邊向下望,竟覺那冰川像洛神層疊錯落的裙擺,而那藍色光帶就像裙擺上點綴著的夢幻閃亮的腰綾。

再一眨眼,又覺得像在倒視天上銀河,冰川為穹,光帶成星。

美輪美奐,宛若天成。

只可惜,大而空。這是他對這裏的第二印象。

視線可及之處除了天河再無更多。沒有門窗、沒有桌案、沒有床榻、沒有香爐,更沒有花哨的房屋裝飾。

清冷寡淡得甚至有些無趣。

他看得出神,直到感到腳下已如履平地,才發現自己已被牽著下完了整段冰階。

他默默放開了冰魄的劍柄,輕聲道了聲“多謝”。

倏而又想到這把絕世冰劍曾經架在一個人間仙宗外門弟子的脖子上,便感嘆道:“這麽好的劍,為了逼問一個小廝而動,真是大材小用了。”

“哪兒是為他?明明是為你。”

月色朦朧,月燼辰的臉就在幾米之外,卻並不十分鮮明。他聽見他輕笑了聲,身後的冰階”噔噔噔“地幾聲裂開碎盡,悉數化作冰塵,匯入到四壁的藍色光帶裏,杳無痕跡。

焰熙安不解道:“這冰階結了又拆,拆了再結,教主不嫌麻煩?”

“哪裏會,”月燼辰慵懶道,“這是第一次結。”

焰熙安微張大眼:”那你之前……“

“哦,我之前都是坐冰魄下來的。要不然就蹦下來的。”

他自顧自地轉進正東的角落,邊走邊道:“你是本座的第一個客人嘛。”

“……”焰熙安突然不知該說什麽,心底一股異樣情緒升起又消散。

“過來坐。”

焰熙安定睛看去,原來之前認為的沒有床榻是錯的。就在月燼辰走過去的宮殿東側,往上幾層臺階,赫然擺著一張冰花琉璃床。遠遠看去,玲瓏剔透,光彩照人。

不過……只此一張。

焰熙安眼角一跳,斷斷續續開口道:“這……似乎不太妥……”

一個是舉世譽之的焰聖,一個是舉世非之的魔主。兩人的相識本就是離奇得荒謬,後續的相處更是令人匪夷所思。

焰熙安暗暗回憶,自相識以來,他們竟同坐過一張桌案、同靠過一棵樹柏、同乘過一輛馬車、同飲過一壺烈酒……

雖然回想起來,這些已經很讓人不可思議了,但至少,他們沒同坐過一張床榻……

不對,有!

他忽而想起來那夜在鎏金城東殿,他不懷好意地闖進來摸到他被褥裏。他不敢輕敵,抓住他手腕將他壓制在床上。

可那時候兩個人明顯不對付,如今雖一起經歷了一些事情,卻仍不足以打消他對他的敵意。他相信月燼辰也是這麽想,兩個人彼此仍然處於一種微妙的敵對狀態,同坐一榻未免太恃勇輕敵。

更何況,他並沒忘記此行的目的。

他當然不知道月魔閣下,冰蟾教主的想法與他殊途同歸。近水樓臺先得月,向陽花木易為春。越靠近他,就越有可能在他沒有防備的情況下觸手拿到他身上的與風鈴。

更何況,他還容易將自己認成什麽親密無間的哥哥。

二人僵持數秒,終是焰熙安再次先開口:“……無妨,我就在臺階下靜坐休息便好。”

月燼辰一挑眉,也沒多強求,道:“隨你。”

於是焰熙安真就面向冰床原地盤腿坐下。

月燼辰面對他的目光也並無半點不自在,悠然自得地從袖間拿出了幾只在紅涯鎮買來的彩色風車,興致頗濃地插在了床頭。整座透藍的宮殿頓時平添了幾道不一樣的色彩。

“教主好像很喜歡彩色。”焰熙安看在眼裏,忍不住道。

“嗯,是啊。”藍衣人淡淡肯定。

也是,畢竟漠央山從上到下從裏到外都是藍和白,看久了也是會乏的。

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本著“多了解了解”月魔的心思,焰熙安又問:“這座宮殿,叫什麽名字?”

“盡溫窟。”月燼辰順勢躺下,一只踩著雪鉆黑靴的腳還懸在床邊。

“極盡溫柔的意思?”

“不,溫度盡失的意思。”他悠哉悠哉地晃了晃腿。

“……”

見焰熙安一臉噎著了的表情,月燼辰暢快地哈哈大笑。笑夠了,才道:“逗你的。真名叫載月宮。怎麽樣?”

……

焰熙安瞧著滿地滿床的清輝,發出感嘆:”載月而歸,又載月而眠。教主好雅興。“

“彼此彼此,焰聖大人的洗星閣也不落俗套。”

他環顧四周,先是發現這宮殿並無屋頂遮蔽,頭頂夜空一覽無餘。

接著又看到四面墻壁並不是光滑無痕的,而是像被切成了一格一格的小方塊,每一個方塊格子裏都擺著像是冰雕一樣的裝飾物,形狀大小不一,顏色雖都是藍,卻也藍得五彩斑斕。

……滿墻巧奪天工的雕塑嗎?

“這些是……?”

月燼辰看了他一眼,但沒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只道:“如你所想。”

清亮音突然變得啞暗低沈。

焰熙安頓時覺得奇怪,若真如自己所想,那應該是精心擺放、愛不釋手的收藏品,怎麽他連一個眼神都不舍得多給?

“大人,”月燼辰突然開口,聲色未變,“創世神留下的醫聖之靈,當真能起死回生嗎?”

焰熙安驚詫他為何有此一問。

他微低了低頭,想起鎏金城破,鏡遲與銀文昭慘死在傾城烈爪下;想起他早逝的阿娘和無疾而終的阿爹;想起那些死在他掌下,死在那團暗綠濁氣裏的人。

“連神祖自己都會殫精而竭,世上哪有什麽真正的起死回生。”他道。

無人再說話。他們總是這樣,不知怎麽聊著聊著似乎能把氣氛聊熱起來,又不知怎麽聊著聊著會再把氣氛聊冷下去。

仿佛是兩個人都各自懷了太多的心事與不得已,即使對對方有著彈指一瞬的相知感,也很快被更多的存心試探和針鋒相對所淹沒。

月燼辰側頭看見焰熙安合上了雙目,便把另一條腿也攬回床上,也慢慢閉上了眼。

但他知道,那人不會讓他這麽輕易睡去。

果然,沒過多久,他就聽見胸口傳來一陣低低的笑聲。有人開口叫他:“回來了,燼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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