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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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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故

直至天近黃昏,焰熙安才從天驕院內室裏走出來。

杜斜雙仍坐在大堂的雕花椅上,香爐裏的香屑已剝落了好幾輪。焰熙安出來時,她正按著太陽穴對著空氣發問:“宗主還沒回來嗎?”

“夫人,宗主今天本要跟您一起等的,可是紅涯鎮突然傳來消息說出了山祟,宗主便匆忙率人去除祟了。您也是知道的……”一直站在她身後的馬臉小廝道。

“他倒是心大得很。”杜斜雙道。

她擡眼便看到焰熙安走了出來,面色蒼白,墨發微亂。

“大人看得如何?”杜斜雙迎上去,仿佛先前兩人的唇齒對峙從不存在。

“大公子已經醒了。”焰熙安道,聲音輕如一方素薄的紙。

杜斜雙面上喜色難掩,她加快腳步,直接與焰熙安錯肩而過,道了一聲聽不太清的“多謝大人”,消失在通往內室的簾後。

焰熙安低眸看著地面,數著步子往外走,平日裏只需走兩三步的距離,現在好似要走十幾步才能走完。

月燼辰果真還倚在天驕院外的圍墻上等著,見他出來,展開眉眼:“怎麽才出來?”

又見他憔悴至極,全然不見了往日風采,舒展的眉頭又輕輕皺起,問道:“怎麽了?”

“無礙,就是有些累了。”焰熙安扯出個淡笑。

月燼辰點頭:“行,那回去睡覺。”

說罷就伸手要去扶他的紅衣,卻被他不著痕跡地躲開了。

“走吧。”焰熙安淡淡道。

他走得極慢極慢,從天驕院走到客院,也從橙紅的天走到漆黑的夜。月燼辰也一直跟在他身後慢慢走,若有所思,一言未發。兩人終在剛剛入夜的寧靜客院中分別,各自回了房中。

焰歸寧聽到“吱呀——”一聲開門輕響,側頭望去,就見焰熙安身形極其不穩地走了進來。

“怎麽回事。”她站起來走過去問道。

“……”焰熙安只是笑笑,沒說話。

焰歸寧看著他,忽然道,“……你,獻主?”她平靜如死水的聲紋好似頭一次起了漣漪。

“……我沒事,你……”

“為何?”

她精致的瓷娃娃面具裂開一條縫,裏面滲出令人寒顫的慍意。

“為何?”她又朝他走近一步,像在逼問。

焰熙安怔怔地看著她,道:“歸寧?”

焰歸寧目光如炬。

他嘆了口氣,道:”還記得我同你說過的,無論仙境,還是人間。每個人都有在意的人,和不得已的事。“他說這些字的時候明顯有些喘不上氣,只得歇一歇,才道:”還記得我同你說過的,人間,有人與人的聯結……“

“沒有。”她斬釘截鐵道。

“……”

“不懂。”她又丟下兩個字,頭也不回地推門走出去。

目送她離去,焰熙安無奈地踱到床邊,安安靜靜地躺下。也是,焰歸寧只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同她解釋離家錯綜覆雜的關系,離游峰的當局者迷,杜斜雙的精幹狠辣,南蝶與離川止隱忍又深切的母子情……對她一個年紀尚小又久處閣內涉世未深的少女而言也許的確很難理解。

說來奇怪,雖說與她日夜相伴七年,焰熙安卻憶不起她這七年來的模樣變化。照時間推算,七年前她也不過十歲,同現在的樣子似乎有變化,又似乎沒有。

也許就如同他及冠那年,阿爹欲把鳳首金釵插入他發間,卻發現踮了腳仍然夠不上他發髻的時候,對他發出的感慨一樣。

“晏兒不知不覺就長這麽大了,阿爹一點都沒意識到。”

當真是“星攢金殿降生時,稱體宮衣覆凝肌。冰雪繁花迎歲去,小郎風骨已淩雲”。

他感到自己的思緒越來越遠,似乎飄蕩到了未知的美好夢境中。

在他合上雙眸的那一刻,月燼辰在他對面的房間裏輕輕掀起眼簾。他似是有些疲倦,手枕著下頜靠在案旁,對著餘月說話。

“焰熙安有問題。”他道。

“是的,他的問題就在於非常有問題。”餘月恭敬道。

月燼辰白了他一眼,繼續道:“他救人之前的言行舉止就已經夠奇怪了,救完人之後的樣子……更是讓人摸不著頭腦。”

說到這裏,他便想到那人蒼白如紙的臉,顫抖如葉的影,不禁緊緊皺起了眉。

“教主?”

“焰聖,焰聖。”他將這兩個字反覆地念。半晌,笑道:“醫聖到底是用的什麽辦法,怎麽個妙手回春,幾百年來怕是沒人說得清。”

“你終於也要有把柄落在我手裏了麽?”

他看了一眼腰間的冰魄劍,辯不明語氣的話音落在虛無的空氣裏。

亥時,離川行突然開始吐血不止。侍女們都嚇壞了,端進室裏的清水盆比往日還要頻繁,端出來的卻是更多更紅的鮮血。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杜斜雙看著眼前一灘灘觸目驚心的暗紅,摔了床前的藥碗,顫抖著手替吐血吐得弓身抽搐的離川行揉背,卻也只是勞而無功。

“再這麽吐下去行兒會死!”她又氣又急,“去把焰聖叫來!”

“娘……”

離川行在含著滿口濃腥的間隙中企圖開口,卻禁不住胸腔中即刻又洶湧而起的一波可怖濃稠。哇的一聲,暗紅心頭血濺上床頭。

“行兒別怕,娘在這。”杜斜雙強忍著眼淚道。

“夫……夫人,派人去叫過了,焰聖似乎正長睡不醒……”

“長睡不醒?這是什麽意思?”她扶著離川行躺回去,憤然站起來道:“難不成是個冒牌貨?”

“不……不可能!拜帖小的驗過,絕對是真的!”馬臉小廝忙跪下來。

“焰熙安……”杜斜雙直呼其名,回想著他這兩日種種異常不合理的表現。是跟郁蘭院的那個賤人有所勾結,還是什麽人派來名為救援實為暗害燁瑯庭的棋子?

醫聖又如何,被奸人所惑,為利益熏心,也不是沒有可能。

“宗主回來了沒有?”她問。

“還沒有。”

她沈吟片刻,抄起天驕院中離川行平日修煉不離身的斬妖劍就往外走。

“夫人,您要去哪?”馬臉小廝追上去。

“我親自去請。”杜斜雙道。

她轉到暗處角落,對著陰影裏的一名黑衣人道:“把杜家的暗衛都給我叫來。”

焰熙安在半夢半醒間,恍惚聽到門外有來來回回的嘈雜聲,一會兒安靜一會兒吵鬧。待他終於強撐著睜開眼,神思清明了些,卻聽到外面的聲音都歇了。

他仍覺著沒有力氣,肺腑像被掏空了,腿腳軟綿綿的。

這時,他突然聽到門外有窸窸窣窣,極輕的腳步聲,似是在門外盤桓猶疑不止。

他艱難地、極慢極慢地、坐起來,輕聲道:“歸寧?”

門外腳步聲頓住。

焰熙安偏頭瞧了一眼,月光把一個頎長纖瘦的身影映在了門扇上,影影綽綽的看不真切。

“是誰?”

那身影遲疑一瞬,推開門走了進來。

離川止向著床榻走了幾步,在一個不遠也不近、恰到好處的距離停了下來。

屋內沒有點燈,焰熙安借著月色看清楚了他的臉,楞了一瞬,繼而溫溫和和開口道:“二公子,怎麽是你?”

離川止早已穿戴整齊、甚至配上了佩劍,此刻微低著頭,右手手指輕輕揉了揉衣服下擺,道:“焰聖大人,我是來跟你道謝的!”

“……?”

“我都聽說了!大人。”他擡起頭,雙眼晶亮有神,“多謝您替娘親和我求情。”

“……二公子不必客氣。”

兩人相對,有須臾的靜默。

也不知自己是為了想打破尷尬還是怎麽,焰熙安又道:“容在下多嘴一句,二公子天資過人,秉性純厚,往後還希望二公子將這些都用在正道上。”

“大人,何謂正道?”並非故意刁難或唱反調,他是真心發問。

焰熙安發現這小公子問的問題他總是懊惱地答不上來。這種感覺實在是太差,可他仔細想了想,是啊,什麽是正道呢?

正道正道,無非就是正確的道路。他在心中把能想到的人都拿出來問了一遍。阿爹的路是守好鎏金城,阿娘的路是守好他們的小家,師父的路是守好阿爹、昭姨和鎏金,頂多再加個找回自己的孩子。

鏡酬的路是什麽?他說的是守好自己和鎏金,可如今看來並不是。

還有……銀忱。他們兩個也曾深入地探討過這個問題,但焰熙安給的回答是”不違我心“,銀忱的回答是”守好一雙人“,這雙人指的是當時的昭姨和師父。

細細想來,他們的路無非也就是親人和族人,和離川止想保護好娘親的想法,好像也並沒有什麽不同。

有關這個問題,他依稀記得銀忱還對他說過他內心的一些疑惑,是銀臨的老仙君告訴他的。但他一時想不起來那是什麽。

思來想去,他最終還是決定把自己的答案交給他。

於是他說:”無愧於心,便是自己的道。“

說完又有些後悔,擔心他再問諸如”救人能不能愈心“之類的話。

離川止卻只點了點頭,道:”川止受教了,多謝大人。“

正說著話,門外忽又傳來陣陣腳步聲,看起來人多勢眾,卻又一下子凝停在某處,再聽不見更多。有人敲了敲房門,離川止臉色一變,忙躲進了角落裏。

……還是有些怯懦啊。

焰熙安輕笑了笑,對著門外道了一聲:“請進。”

高挽著發髻的婦人從門外走進,腰間佩劍在青白夜色的照耀下閃著陣陣寒光。

“……夫人怎麽來了?”焰熙安強撐著坐直,扶著床柱站起來,身形微晃。

“行兒從亥時開始就吐血不止,大人可知道怎麽回事?”杜斜雙道。

焰熙安頓時怔住。

“怎麽會……”

七年間他以凡人之軀換過凡人之軀,也以仙境人之軀換過仙境人之軀,唯獨沒有以仙境人之軀換過凡人之軀。這是第一次,他用仙境人的血肉去換凡人之血肉。也是第一次,他用自己的血肉去填補傷者。

難道問題出在這裏?

“大人果真不知曉嗎?”

焰熙安還在蹙眉思索,卻聽杜斜雙換了副口氣,冷冷道:“是誰派你來的?”

他愕然擡起頭:“夫人這是何意。”

“要麽給我解法,”她說,“要麽,你就去死。”

聽到這句,焰熙安反而舒展了眉,柔柔笑道:“夫人憑何以為能殺掉我?”

他忽然想到離川止還在房中,便吊著力氣往院外走,杜斜雙在門口把他攔下,再問:“給,還是不給?”

焰熙安直直望進院裏,唇角微斂,慢聲道:“無法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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