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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九章:春華舊夢除不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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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九章:春華舊夢除不盡

手上的紅絲絹在凈玉玦落地前松開滑落,掉在了身後。不等站穩他便折身回去拾起,正要往左手上纏繞之時見得掌心的傷口竟是沒了絲毫痕跡,頓了頓,仍舊是重新纏好。

“姑娘帶我來此處作甚?”凈玉玦一面走回裳羽跟前一面問。

裳羽不知該如何解答,她不願在凈玉玦面前數落胤善的不是,便將嘴邊的話咽回轉而微笑道:“帶您出來走走,等您恢覆了記憶便送您回去。”

“仙姑。”晏安在少年的攙扶下迎過來,“是有眉目了麽?”

裳羽搖了搖頭,半推半扶地領了凈玉玦入房中坐下才對跟來的晏安道:“實在抱歉,出了一些事恐怕要耽擱替你治腳了。”

晏安怕她攆自己走,臉上不由得閃過一絲慌亂,陪著笑臉道:“無妨無妨,多久我都等得起,仙姑自己的事要緊,只要別嫌棄我是個拖累便好。”

“腳……”心軟是裳羽的壞毛病,“還痛麽?”

“夜裏還是有幾分痛。”晏安難掩欣喜,瘸著腳卻邁開大步走近裳羽,故意挑了純情笑目輕聲又道,“仙姑,這位大人,怎麽好像與昌出那時候不大一樣了?”要論他當真在意凈玉玦的異樣卻也不是,此番動作不過是想憑借著這個機會引誘裳羽罷了。

這般小心機裳羽從未見識過,便沒有拉開距離:“他是中了法術,失憶了。”

“法術有解麽?”晏安又湊得近了些,“不記得過去可實在是不好受。”

凈玉玦正在垂目擺弄手上的絲絹,聞得此話後擡頭看向晏安,笑道:“往事如煙,即便想起來也回不去。仇恨我的不會因此而放下,善待我的自然也不會變。”

清神咒是神仙的法術,便是只有下咒的神仙才能解開,哪怕是玉子兒也無可奈何。裳羽心裏十分明白,正因為每件事都看在眼裏她才知道能讓凈玉玦心甘情願變成這樣的只有胤善那混小子。憤怒、不甘、懊悔、心疼,這些思緒最終還是在凈玉玦如常的散漫態度裏漸漸平息。

“雖然不記得往事了,仙君的性子卻一點沒變。”

凈玉玦嘴角的笑意濃烈了幾分:“記得不記得,我還是我。”

裳羽唯有苦笑:“想來胤善這麽做定有苦衷,我當真是氣昏了頭,竟然以為他會害您。不過在弄清他的苦衷之前,您還是不能回去。”

凈玉玦的目光落定在裳羽臉上,只是笑。

門外一層金色薄霧貼著地面潺潺漫入,片刻間便鋪滿整間屋子。凈玉玦用腳隨意撥了撥,正打算說些甚麽便被裳羽忽然卷著妖風帶走了。晏安跛腳追出房間眼睜睜看著妖風吹上屋頂速速飛遠,只來得及叫了兩聲仙姑。裳羽無暇回應他,飛離汝陵城百裏才停下。

“是裳羽失禮了。”她放開凈玉玦致歉,“不過胤善發現您不見蹤影便以金霧搜尋,城中是待不得了,委屈您將就幾日。”

凈玉玦四下環顧,倒是並未顯露出任何不快的神色。

露宿山野總歸是不大好的,裳羽叮囑他切莫亂走後便去尋村莊,最後卻被下山的道長給攔下險些收了去。幸而這道長還算通情達理容她多說了幾句,這才使得凈玉玦有了落腳處。

神仙入廟乃是大事,驚動了門裏上下的道長丟下香客前來拜見。凈玉玦不曾見過老老少少數十人齊刷刷跪拜在自己跟前的情形,覺得別扭,便想走。奈何如今他召不來祥雲,甚至不知該如何使出神仙的本事,琢磨片刻索性打消了念頭心安理得地接受跪拜。

這幾日他過得還算平靜,道長們雖有新奇想找他求道可又怕叨擾,只得爭搶掃地的機會在門外窺觀神貌。

胤善放出金霧尋他不得,又派出官兵拿著他的畫像走街訪巷寸地寸地地找,找了數日不獲結果便猜是遭誰帶走了。

遭誰呢?他百思一夜終於想到了裳羽。

自打凈玉玦來了,道長們從裳羽口中得知皇帝在尋他後竟攆走香客再沒開過山門,來者一概不招待。小道士纏著師長求見凈玉玦,師長拗不過只得領著他前來拜見:“這小子太煩人,觀主也治不了,只好來請仙君治治。”

“請仙君治我!”小道士拔高聲音道。

凈玉玦細細端看他,隨後問道:“如何治?”

小道士欣喜擡起頭:“仙君想如何治便如何治,您治高興了我也高興。”

凈玉玦忍不住笑出了聲,覺得這小子的確煩人,煩得令他有些懷念。小道士見他笑了,便跪著走到他腳邊得寸進尺又道:“仙君笑了,便是答應我了,今日起我不要他當我師父,改拜您為師。”他指著一旁的道長。

道長氣紅了臉,直接罵道:“觀主大師父都沒好意思開口說的話,你倒說得順溜!小兔崽子,進了我的門想出去可沒路給你走!”

“大師公自己不好意思開口,怎能賴我?”他一下子撲上來抱住凈玉玦的腿,裝出可憐的模樣告狀,“師父,他欺負我。”

凈玉玦楞楞看了小道士片刻,轉頭問身邊的裳羽道:“我以前,可也收過徒弟?”

“收過兩名小徒弟。”裳羽道,“不過他們不知您是神仙,只在您身邊學過幾日醫術。”

“那我便是您的三弟子了。”怕凈玉玦拒絕小道士立即拜他,“師父在上,請受徒兒——”

道長一個大步沖過來拎住小道士後衣領沒讓他真拜下去:“誰準你拜了?!仙君,莫聽他胡言亂語的,這小子欠收拾,您狠狠罰他一頓趕走便是。”

不知怎的凈玉玦忽然笑了,笑得十分粲然:“徒弟有一個便足夠了,收太多反倒容易生禍端。”

“您不是收了兩個麽?”小道士困惑道,“多一個也無妨麽。”

凈玉玦仍舊是笑,沒有辯解。裳羽覺出他異樣,仔細端察許久終於忍不住低聲試探喚道:“神天……?”

凈玉玦似乎沒有聽見沒應,低頭看向左邊的手臂慢慢撩開衣袖。在那塊有著與戎弱當年被沂澈咬掉一口肉留下的傷口相同的褐色印記旁,一筆一畫裂開了口子,血立刻冒成字赫然於上。

還給我

還給我

還給我

他明明沒有什麽可以歸還之物。

“這是?!”道長大驚。

“是他!”裳羽蹲下身拿出手絹按住傷口,“他怎能這麽做!”

手臂上的傷口迅速變多,字也變多,只幾句話的功夫便布滿凈玉玦整只手臂。血弄濕了裳羽的手絹仍是沒有止住,她索性撩起自己的衣袖去擦拭。可凈玉玦卻將手臂抽了出來站起身,任憑血落得倒出都是。

“我得回去了。”

身上被刻下的字還在逐漸增加,由手臂蔓延到肩膀、胸口,乃至腹部。他的衣衫瞧著瞧著便透出了鮮紅。裳羽咬緊唇噙著淚,又恨又悲。

“姑娘,送我回去罷。”

“他是故意的。”裳羽不敢拒絕,“您用來保護他的法術,卻成了他逼迫您的武器!若是讓瑤禮知道了,定不會饒他。”

無論是第一世的戚亭涵還是第二世的瑤禮,皆是從未起過故意傷害仙君的心思,更何況還是這般卑鄙的做法。他是故意的,他知道如何使仙君受傷,也知道這般做能牽制住她。

“我得回去了。”凈玉玦又說了同樣的話,“他在等我。”

裳羽抹去眼淚,極其不情願地答應了:“好。”

縱然觀中道長想挽留,可凈玉玦執意要回去便也只得無奈恭送他離開。可那小道士卻趁著師父不註意偷跑下了山,要去汝陵見仙君。

汝陵大街小巷全是兵,鬧得人心惶惶,對胤善稱帝一事暗生怨言。

從凈玉玦進入城那刻胤善就知道了,似乎料定裳羽定會將他直接送回宮,於是在手臂上刻字的那時起便坐在桃源閣的秋千上等著。傷口已經痊愈——不痊愈也不打緊,若是僅憑這點痛就能讓他回到自己身邊,這些字就算爛在他骨頭上也無所謂。

快回來,快回到我身邊。他垂頭躬背雙手相互攥緊,心中不斷念想著。

“胤善。”凈玉玦落地後立即笑盈盈向他走去。

胤善臉色驟然變了,猛地起身跑到凈玉玦跟前擡手捧住他腦袋雙側,手上多用了些力:“天道無盡神滅太極心障心魔大化歸自然,忘!”

“胤善!”裳羽周身已然聚滿妖氣,恨不能直接取下胤善的首級。

在凈玉玦倒下的瞬間胤善立刻單手將他緊緊摟住,擡眼狠瞪著裳羽徑直按下了袖弩的機關。好在裳羽早有戒備飛身躲開了,可不待她落地袖箭又追著接二連三飛來,後來攻勢總算停了她落身樹上一瞧,才發現胤善從腰間囊袋裏拿了新的出來正在裝。

“你想殺了我麽?”裳羽厲聲問道,“輕彩雲染,其餘那些妖也都被你給殺了?!”

胤善懶得解釋,迅速裝好又朝裳羽按下機關。

裳羽實在無奈,看了看凈玉玦打算轉身逃走,哪知腳上卻中了一箭失去力氣摔落地面難以動彈。胤善收了袖弩沒理,抱起凈玉玦轉身回到殿中半盞茶後才出來,甩出流光絳卷起裳羽將她關去了地宮。

“胤善,這是你做的?”輕彩蹲下看過裳羽腳上的傷後回頭問胤善,神色冷得厲害,“只要你說,裳羽不會不聽,何必如此。枉我們一片真心待你,你竟還以惡意。”

“仙君呢,仙君還好麽?”玉子兒上前來逼問,“說好了的,你待仙君好我便依你留在地宮。”

“他很好。”

裳羽張了張嘴本想說出凈玉玦被抹掉記憶的實情,可思及此事若是被玉子兒知曉定然會鬧個天翻地覆,反而又如她未經熟慮帶走凈玉玦致使胤善動手自殘自傷那般,便又忍下。

“胤善。”胤善要離開時裳羽拖著腿走到牢門前叫住他,“不論你想做甚麽,至少……”後面的話即便她沒有明說,想來胤善也是懂得的。

胤善摸了摸自己的手臂,沒再停留。

這一回凈玉玦醒得晚了些,胤善靠在榻邊坐於地板上發楞,目之所及的墻面上掛著一副字——明月不照我,我自有光輝;會炬山河裏,灼灼向九扉。是上回等凈玉玦醒來時他自己寫的。那時候他自信地以為世間已然沒有任何可以擊垮他的事,如今卻發現,正是因為立於搖搖欲墜的懸崖之巔,才不得已自勉自勵。

什麽我自有光輝啊,一切不都是求而不得麽。

榻上伸來一只手抓住了胤善的肩。

“你是何人?”

胤善慢慢回頭與凈玉玦對上目光:“我是……你唯一能信任的人。”

凈玉玦笑起來,松開了手:“那我呢,我又是誰?”

“你叫莫悲喜,是我唯一信任的人。”

“我不記得了。你是誰,我是誰,全都不記得了。”

雖然這正如胤善所願,可心中仍舊有些許落寞,那些比乍現的煙火更加珍貴的過往即便他拼盡性命使出示穹之脈的全力想來也無法回溯了。他起身坐上榻邊抱住凈玉玦:“我還記得。”

凈玉玦擡起手想輕拍他的後背卻遲遲沒有落下。

未免再生意外,胤善將整座皇宮包裹在障界中。這法術是他跟玉銀兒學的,懂得不多,如今能成術想必也是依仗了體內的示穹之脈,得幸於此他才不必將凈玉玦時時關起來——唯獨此道他最是不願去做。

凈玉玦忘記了仙法,桃源閣院中的榻席是胤善為他備下的,想著他定會中意。凈玉玦走出房門四下裏看了看便上前站在榻席外邊,末了低聲道:“真是一個比一個傻。”

他並未再靠近,而是轉身走向開著不合時宜的百花叢中,落座於秋千上慢慢晃著。

分明是最後的時日了,卻忘記要醒過來,讓他撿了個便宜。

花間飛來一只蝴蝶繞在戎弱身邊,戎弱正想去接,伸出的手卻不及另一只快。略大一些的手從前面貿然出現抓住蝴蝶用力攥在掌心,再松開時蝴蝶已折斷翅膀,粉身碎骨落了地。

戎弱擡起頭,看見的是一張神情略顯扭曲的臉。

他終於踏出這一步了。戎弱笑起來,道:“院裏還有好多蝴蝶。”

胤善看向花叢間,在猶豫。

戎弱起了身,牽著他走入花叢間伸出食指接過停在花上的蝴蝶,給胤善看:“你瞧。”

“這東西有毒。”胤善搶過他手上的蝴蝶一把捏死,“以後別碰。”

“它若飛來,我躲不掉該如何是好?”

胤善皺了下眉,二話不說上前去將餘下幾只不過是停留在花上許不打算觸碰戎弱的蝴蝶全給弄死了。

戎弱看著胤善的背影露出笑,又道:“蝴蝶戀花,想來,是除不盡的。”

沈吟片刻,胤善起手抽走了這春院中百花的光陰。末了他覺得不夠,又使出更多力量敗去了整座皇宮裏的一花一草。”

枯枝殘葉雕落於一陣細風下,先前的千紅萬紫驟然間化作塵土,仍舊支楞著的不過盡是猶帶昔日舊夢的具具屍骨。

戎弱靠近胤善,將臉輕輕貼上他後背:“這下,我便只有你了。”

如今倒分不清究竟是誰將誰給困死在了狹窄的地縫裏。

胤善慢慢轉過身來仔細端看戎弱的臉,不由得擡起手淺淺撫摸了一遍又一遍,最後手指停留於嘴角不肯離去。仿佛思慮了很久才終於取下心裏的束縛,胤善低下頭,忐忑又緊張地想去做不止一次盤旋在腦中揮之不去的事。

戎弱明白了他的意思,伸長脖子往上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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