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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九章:霧海孤帆問悲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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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九章:霧海孤帆問悲歡

出封殷又乘船入凡海。凡海之境內船只來來往往,多是載著貨物送往諸國貿易,洌滳前去詢問了一周遭卻是未覓得往生海去的船只。

生海太遠,周圍除了一只小島便再無其他有人居住的地方。無人,何來的商貿,何來的財富。便是沒有足夠容納下五十餘人的大船往那裏去的。即使有船為了賺取錢財願意載著他們去生海,那船也不夠大,僅容得下二十餘人。

正當凈玉玦尚且在琢磨如何不惹他人驚疑自然而然地弄出一只大船來時,胤善便拿出貼身而放的金塊讓凈玉玦去換成銀兩分發給隨行的士卒,算是遣散他們回家的盤纏了。

士卒接下銀兩,掩不住臉上的欣喜,像是怕胤善反悔又收走一般立即揣入懷中。識祿低頭看著裳羽遞上的銀兩久久未接,直至其他士卒皆是向胤善道過謝等待最後一道散去的命令時才擡起頭看向玉銀兒。

往時每日都能見得她,便不覺情根生長,如今面臨離別時,才恍然發現早已是不舍得。

好似故意一般,裳羽又拿出了之前委托時許諾的餘下四十兩一同塞進識祿手中,道:“這些足夠你兄弟二人都娶妻了。回帝焉之後找個不用出遠門的差事做,好好照顧父母妻兒。”

識祿蹙眉抿著唇,半晌後將銀子推還給裳羽,終於開口道:“拿錢辦事,宮裏給的銀兩是護送殿下,殿下若未平安回到汝陵,我又豈能途中折返。若不能隨行陪同前往生海,我便在此處等,等諸位回來。”

裳羽笑問他道:“只是為了信守承諾?”

識祿不由自主看向玉銀兒,末了急急低頭行下禮:“人若食言失信,有求時,豈得旁人相應。我沒本事,雖說是殿下護衛,一路行來卻不過是白穿一身鎧甲,可有可無。但,以命換命的時候,我不就是殿下一次活命的機會麽。”

聽得他此言,知曉舟謙死法的裳羽便是再也笑不出來了。

玉銀兒轉頭看向凈玉玦,像是懇求一般。凈玉玦餘光瞥見了,嘆口氣道:“原本是因船只載不下才遣你們回家。此去生海不知需多少年,你當真願意在此等候?”

識祿起身點點頭,沒有半分猶豫:“無論多少年,我都等。”

“那你弟弟的親事怎麽辦?”蘇方問道,“你不送銀兩回去,他與心儀的姑娘不就無法成親了麽?”

識祿臉上的神色緩和許多微微有了笑意:“應征時宮裏已是給了一半銀兩,那時我便托人送回去了。再加上家裏的那些,應是足夠了。”

凈玉玦擡眼睇向其餘士卒,問道:“諸位呢,也願意等?”

士卒們相互看看似有遲疑。凈玉玦見得了不免笑笑,又道:“不必勉強,去留你們自己定奪。”

聽得此言的士卒們走了一些,也留下來一些。留下來的人身著從汝陵出發時便穿上身的鎧甲立於海津渡口處目送胤善上船去。他們之中有些是為功勞,有些也並非單單是為功勞。

生於卑賤,長於卑賤,便也以為餘生許多年終將如螻蟻般不值得被誰記掛,到頭來橫死街邊時有個拿著俸祿的人推一輛板車將屍體拉進深山扔下溝裏便算得上是個好結局了,索性學起那些個相同出身的地痞子坑蒙拐騙活一日得一日——那些不僅僅是為功勞錢財的士卒或多或少都是這般的過去。父母早亡,無家可歸,若是不學得壞一些,只怕在街邊一躺下便再也起不來了。

然而眼下總算是有個好差事了,束著整潔的發,身穿令人肅然起敬的鎧甲,堂堂正正走在奔赴壽終正寢的路上,又哪裏還舍得為了那點銀子再回去縮在街角謀劃如何害人,又哪裏不感激這位同樣是被拋棄的皇子呢。

“殿下。”士卒中有人大聲喊道,“願您一路平安!”

“願您一路平安!”

“早去早歸!”

“殿下,保重身子!”

經那士卒帶頭一喊,旁的士卒便也紛紛高聲向胤善喊道。胤善聽得頓了半晌,頭也不回便登船去了。

凈玉玦走在他身旁不禁是低聲笑道:“倒也成了一群忠心之人。”

隨行的妖陸陸續續上了船,玉銀兒走在最末尾,轉身瞧見識祿在揮手道別立刻又跑下去,尋思半天才擠出三個字:“我走了。”隨後她又補充道,“很快便回來。”

識祿笑著垂下目光,正是踟躕間瞥見玉銀兒轉身要走便立即擡頭道:“我等你!”待得玉銀兒停下步子回頭來,他才緩和了神情語氣再次說道,“我等你們回來。”

玉銀兒點點頭,算是應了。

孤船遠航搖搖晃晃走走泊泊過大半載,風雨不敢來,避著讓著請他們過去。海中妖獸察覺到仙氣,浮出水面來行禮。船主哪裏見過這般異象,命船工拿來祭海神的貢品彎腰捧至船頭處,一面誦唱著古怪的歌謠一面將貢品拋入海中。

又行大半載,船至之處海霧重重,徹日徹夜不見遠方浪色。四面不辨八方,船主手握海圖慌了神,不禁是後悔起了接下這門生意。

玉子兒跑向船沿撐著舷木探出身體往外望,末了跑回來以心音對凈玉玦道:“仙君,此處是淚海,那哭聲許是哭死的神女呢。”

“知道了。”凈玉玦以心音應下,便寬慰船主道,“船主莫急,這大霧許是快散了。”

船主聽得他此言,久抑的惶恐忐忑化作惡言脫口而出:“官人說得輕巧,船在此處打轉出不去,糧水耗盡,一船的人只能等死,叫我如何不急?!”

他險些忘了凡人得每日吃東西才能活下去。凈玉玦拍拍胤善的肩使得他睡去,隨即又朝眼前的船主吹出一口氣予他夢境。

玉子兒心緊著他身體,上前要扶:“仙君,這般法術我和玉銀兒也會,您吩咐一聲就是了的。”

凈玉玦躲開他的伸來的手,淺整了衣袖:“這點仙法我還能使得。餘下幾位凡人交給你與玉銀兒安頓了,守好胤善和船。”

“您要去何處?”玉子兒寸步不離地追來,“您都這樣了,有差事不必親自去的,交給我與玉銀兒便好。”

玉銀兒拉過玉子兒往船室外走:“仙君方才吩咐了差事。”

“幾時吩咐了?”玉子兒驚呼的聲音傳進來,惹得輕彩掩面笑罵了一聲呆子。

凈玉玦轉身正欲扶起胤善移他去榻上躺下,憐見得了,近前來幫忙,他卻擺擺手道:“我只是鎖了修為,又非是重傷要死了,你們一個個的何至於此。”

他使出仙法托起胤善移至榻上,稍事在榻邊坐了片刻便起身往海上飛去了。可飛不到數米他又為了省些力氣不得不落腳於海面上,苦惱嘆口氣,緩步朝哭聲傳來之處走去。

海霧見他來,退開又聚攏,猶猶豫豫不幹脆,纏附於他衣袂衫擺戀戀拉扯。海中游來兩條蛟魚伴於他身側左右,一條吐出幻彩泡影將他輕輕托起,一條乘浪而起用力吹開海霧。

凈玉玦索性承了此番好意,盤腿坐下道:“你們都來了,若是船上有難可怎好。”

操控泡影前行的洌滳回道:“有兩位仙童在,海裏妖魅不敢冒犯。”

“船上凡人可都安置妥當?”

“全送去了船室歇息。”

“那便好。”

淚海中央孤立一只礁石,他們離那處礁石近了才見得上頭坐著女子。女子身影籠罩於濃霧中看不清模樣,只曉得她佝僂著背,掩面在哭。神女不得所愛哭成淚海的傳說凈玉玦聽玉子兒講過,雖然傳說中不曾提及那位神女的身份,但他隱隱約約有感知,這位神女便是音天淺黛。

“你們在此處等我。”留下此言,凈玉玦起身躍下泡影走入濃霧中。

分明已是近得礁石跟前了,那哭泣女子的身影仍舊不清明,如煙一般,伸手碰一碰仿佛就能散去。

凈玉玦沈思片刻,收回手道:“敢問姑娘,何故在此哭泣?”

哭泣的女子好似沒能聽見,於是他繞去另一邊又問:“姑娘何故在此哭泣?說出來,我許是能幫到你。”

女子緩緩擡起頭向他伸出手來,幽幽哀嘆道:“萬物有情,何以神是錯?”

凈玉玦扶住她的手:“無情,便無欲,才公允。”此番道完他頓了頓,又道,“理是這個理,可總有常理之外的事發生。世人都說情不由己,心上生了根的東西,又豈能輕易拔幹凈。無情自愜,多情自哀,到頭來得到也哀,得不到也哀。神女之淚化成海,每一滴皆是哀。可你還記得是何許人令你生情令你哀?”

“何許人令我生情?”她喃喃自語尋思了半晌,“是啊,何許人呢?”

“何許人令你生情連你自己都不記得了,又何故還哭個不停呢。”凈玉玦擡手點在她眉心間,不知怎地竟露出不似他的和顏微笑,道,“淺黛,求不來的,便不是你的,該讓它走了。”

那影子打了個激靈,急忙握住凈玉玦的手腕,怔怔瞧了片刻便拉著他投入海中沒了去向。不遠處的兩只蛟魚見得了,當下裏是心中一驚,急急忙忙游入海中去追時,卻只見得兩道身影化為泡沫再沒了痕跡。

此時身處之地已非是淚海,周遭是街巷鬧市城池間。那朱門裏的院中擺滿酒席正熱鬧,一對新人相互攙扶著由掛滿紅綢堂內出來,笑得如樹上開滿的花,格外好看。

新郎見得凈玉玦了,立即喚了一聲,牽著新娘的手迎上前來欣喜笑道:“既然來了,喝杯喜酒再走。”

“好。”凈玉玦笑應道,隨著夫婦二人走入院中。

院中諸位鄉親不識他,便問新郎道:“亭涵,這位是何人?”

新郎笑答:“曾經相交的舊友。”

凈玉玦仔細端詳起新郎的容貌,發覺他並非只是長得與亭涵相同,神態舉止、乃至談吐間用詞的習慣都一模一樣。唯獨不同的,是笑容多了。

“既然來了不妨多住幾日。”新郎端來兩杯酒,一杯給了凈玉玦,“山裏多無趣,還是城中好,熱鬧,甚麽都有。”

“你到底是真的成親了。”凈玉玦垂目看得杯中佳釀片刻,仰頭一飲而盡,“也算是了卻我一樁心事。”

當夜賓客都散去,新郎新娘被送入洞房吹了蠟燭。凈玉玦立於洞房門外聽著裏頭的動靜,既是為他擁有人倫之樂而開心,又不禁感到些許悵惘。他這個做神仙的,卻滿足不了他這些小事。

“他娶了別人,夫婦相隨白頭偕老,從此再不會多看你一眼。你的情,你的意,他全都不接受。”隨著身後傳來這般言語,泡沫逐漸會結成女子模樣。

凈玉玦有些落寞,卻還是笑道:“倘若他真能如此,又怎算不得是一件幸事呢。凡人本就該過凡人之樂,我見他好,則好。”

“你不妒忌?”

“為何要妒忌?既然在意他,難道不願他開心快樂麽?”

女子蹙眉睇了他許久,問道:“那你呢?”

“並非情愛是唯一。”他長嘆一聲,“即便有一日他親口對我說不再需要我的護佑,厭煩我,讓我從他面前消失,想必我也不會因此而有怨恨。”

女子怔了怔,而後低頭掩面啜泣:“神仙本性,何來妒忌,我卻因求不得而自怨自艾。原本以為你與我一樣,定能明白我的所思所想,可原來是我錯了麽。”

身周的時光仿佛如風傳音般流逝,那些個人啊物的,也在他眼前匆匆來去。新郎新娘有了孩子,孩子逐漸長大又娶了新娘。與亭涵如出一轍的新郎瞧著瞧著便老了,白發蒼蒼地走到他面前。

“若是能重頭再來,你還會眼睜睜看著我成親麽?”

定定看了他片刻,凈玉玦才道:“你若有此求,我便有此應。”

老婦膝下那小娃跑過來,管他叫爺爺。

時光不顧凈玉玦,依舊在變遷。凈玉玦勉強笑笑,轉身安慰還在哭泣的女子:“多謝您讓我親眼見得他過完了美滿的一生。我該走了,還請您送我回去。”

女子擡起滿是淚水的臉:“香消不覆還。我的神身已毀,剩下的僅有滿腹不甘與傷心。你若能帶我離開,疏我心魔,我便放你們一行過海。”

凈玉玦向她伸出手:“我也有心魔,渡你便是渡自己。”

女子總算露出笑,便也向凈玉玦伸手而去。手指觸上那瞬間不禁泛白膨脹翻滾出朵朵泡沫,逐漸將他二位吞噬殆盡。

海中忽起了一串水泡,剎那間增至不可數之量噴湧而出又慢慢破去。沂澈與洌滳正分頭搜尋凈玉玦的身影,見得此景皆是雙雙迅速游過去,抓住於那密密泡沫包裹中探出的一只手。

“仙君!”洌滳急聲喚道。

凈玉玦被他們從泡沫中拉出,徐徐睜開雙眼:“回去罷。”

海上霧不知何時已是散了,粼粼星光是朝陽的金,落在深藍之上顯得璀璨。

洌滳吐出泡影將凈玉玦從海中托起,駝著他往船上而去。

中了法術的凡人皆還未醒,船上盡是非人之物翹首以盼,遠遠見得他三位平安回來便做好了迎接的準備。

“胤善呢?”這是凈玉玦登船後的第一句話。

興沖沖前來迎接的玉子兒扶著他,應道:“還在夢裏頭呢,沒有醒來過。”

凈玉玦走進胤善安睡的船室,松開玉子兒的手坐於榻邊探了探他心脈,身上這才松懈下來倒在他身旁。那仙童見他閉眼倒下連忙上前來攙扶,急得大喊。他皺皺眉極力睜開眼,有氣無力地訓他莫吵鬧,隨即便昏睡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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