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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不死的蛟魚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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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不死的蛟魚 上

幽暗無光的河底洞窟之中因妖術封印的緣故,方圓數百米之內沒有一只蝦蟹蜉蝣。自從被當作一塊爛肉丟棄於此已是記不清多少年未進食,盡管如此,他仍然活著。曾饑腸轆轆抓起淤泥塞入口中,因此而病死、餓死,然後不知多少時日過去,他又再次醒來被迫睜開雙眼看清自己的悲慘。

世間最絕望的莫過於連死都不被允許。

他被同族肢解過、啃食過、攪碎過、生剖過。那些用禁術將他釘於案臺上冷漠探究的晚輩換了一代又一代,直到無法從他身上獲取任何有利之處才將他關在這地方防著他覆仇。

不恨麽?恨。

可每當他痛苦不已陷入癲狂想毀了棲沐淵殺光所有踩著他的身體安逸活在此處的蛟魚時,便會想起它。那條連名字都未來得及告訴他的蛟魚尚且未能享受此處的安穩舒適便殞命,他又如何舍得。

唯有它,是這萬念俱灰的淒慘一生中,唯一的慰籍。

直到不知多少年後,牢籠外出現兩條年少的蛟魚用偷來的鑰匙解開封印將他放出洞窟,他才再次看見河水之上久違的光。

艷陽如矢刺穿他的雙眼,狠狠疼痛過後才總算重新看見這片在記憶中都已模糊的景致。他浮在水面上望著遠處山壁那個大窟窿出神,直到潮湆揚尾一甩朝洌滳潑水嬉鬧時,濺起的水幕於半空惹來彩虹落於他眼底,那雙渾濁的雙眸中才漸漸凝出一點光輝來。

便也是這時候,他決定離開棲沐淵。

初見時或多或少便猜到了潮湆身份特殊,不過得知他乃是下一任蛟魚王還是從偷偷前來拜師的洌滳口中得知。對於蛟魚王這個身份的懼怕讓他不敢輕舉妄動,他吃不準潮湆將他放出洞窟的目的,一面當著大哥、師父,一面等待離開的時機。

洌滳性子簡單、易懂,潮湆卻充滿矛盾,既不拘小節恣意放肆卻又在細枝末節處顯露出克制,似乎它身邊有一圈線,線內毀天滅地線外乖巧安靜。

而潮湆唯一一次沖破那條線是難得與沅瀅因洌滳吵了一次架氣得離家出走,化形成人跑出了棲沐淵。

當他帶著四處尋不見潮湆蹤影跑來求助的洌滳找到潮湆時,他正被一只朱鳳掐住脖子。這只朱鳳年長潮湆許多,很強,不論是不受控制放肆張牙舞爪的妖氣還是根本未有隱藏半分的殺意,都讓他渾身透著危險的氣息。

但沂澈卻忍不住上揚嘴角——脫身的時機到了。

拼死救下潮湆將他托付給洌滳帶走後,他便不斷激怒珠峰,最終如願挨下他一掌震碎了臟腑死去。再醒來時他已被安置於蛟冢中,身旁全是被河泥埋了大半的枯骨殘骸。他哈哈大笑兩聲,不等滿心激動平覆下來便迫不及待游出冢穴離開了困獸谷。

谷外幾乎處處都有人跡,當他路過一座又一座的城鎮村落看到凡人盛起才從慢慢明白距當初與它結伴上路找尋棲身之所時,已逾萬年。

“醒醒。”

難以適應凡人聚集之處的沂澈躲避於山林間,身上僅有一層遮羞的襤褸衣裳,打著赤腳無心幹凈與否靠著路邊隨地坐下,閉眼休憩間便聽得跟前傳來一名女子的聲音。他先是半睜開雙眼,見得一雙灰布鞋,爾後上擡視線才瞧見已然泛白的粗布衣與微微隆起的小腹。

“受傷了麽?”見他動作遲緩得厲害,女子又出言問道。

“沒有。”他回應時終於仰起臉看向面前的女子,只稍片刻,臉上的神情便由淡漠急轉成驚詫的呆滯。

贏了我便將名字告訴你。

耳畔似乎傳來這樣一句話,幾乎已被忘卻的容顏剎那之間於心底逐漸清晰,同眼前女子的臉龐重疊。沂澈猛然站起身怔怔盯著她,問道:“你叫甚麽名字?”

女子被他這急來的動靜嚇住,情不自禁護住隆起的小腹,尋思片刻才道:“我叫蘇芳。”

“蘇芳……蘇芳……”他念著念著便忽而笑起來,“原來尾巴的顏色便是……”

沂澈又哭又笑,哭的是曾經來不及撕碎嘲弄便遭遇的生離死別,笑的是眼前早已前心如死灰許多年卻從天而降的萍水相逢。她若不善意地問候,只怕這一錯過又不知還要多少年才能再相遇。

“終於知道你名字了。”沂澈抓起短了一大截的衣袖擦擦眼淚鼻涕,揚起不算太幹凈的臉對蘇芳笑道,“真好聽。”

蘇芳怔了怔,而後咯咯笑道:“旁人都說我這名字俗氣,小兄弟倒是嘴甜。看在你嘴甜的份上,我送你套衣裳。不過是我家良人不穿的舊衣裳了,你不嫌棄便跟我來,我家就在山腳的村子裏。”

“好,我去。”沂澈收斂了大起大落的神情跟在蘇芳身側,餘光有意瞥向她小腹問道,“有身孕了?”

蘇芳撫摸著肚子笑得有些靦腆:“五個月份了。”

沂澈收回目光微微笑道:“定是個如你一般惹人憐愛的孩子。”

“小兄弟真會討人開心。你怎會將自己弄成這副模樣,你家裏人呢?”

蘇芳顧著孕身走得慢而穩,沂澈便不慌不忙跟於她身旁不時出手幫扶一把。

“家中就我自己,爹娘都已不在了。四處漂泊居無定所,便將自己弄成了這副落魄模樣。”他說著不由得嘆口氣,“你啊,路上隨便撿個人便往家中帶,我若是惡人可怎好。”

蘇芳只顧著笑,笑了好幾聲才道:“若真如此,便也是我與良人命中註定有此劫難。不過我覺得小兄弟你不是惡人。”

“誰知道呢。”

“我以前許是見過小兄弟的,看你總是似曾相識。”

聽得此言沂澈沈默片刻,才開口:“我叫沂澈。”

“到了,你瞧,那便是我家。”蘇芳伸長手臂指著山坡下的屋子給他看,順勢回頭喚他,“沂澈。”

她是笑著的,如那年水中嬉戲時翻騰而出的魚尾濺起十仗水幕在記憶中抹開塵灰,清晰地落在他眼底。

“走啊,還楞著。”

眼前女子的身影與那只要跟他一起離開業海的蛟魚重疊,沂澈不由得迅速收回目光垂下頭:“走,走……”

山腳下的村落不過十來戶人,家家知根知底的熟悉。他跟在蘇芳身後靜靜聽她沿路與人簡單寒暄、介紹,不出任何言語,然後至得那處栽有桂花樹的院中。

桂花剛開,只淡淡飄來清香不濃烈。蘇芳去給他拿衣裳了,他便站在桂花樹下透過窗柩望著她的身影等。

屋中的蘇芳忽然停下動作,轉頭大聲問他道:“你肚子餓麽?我家還有些粥。”

沂澈頓了頓,應道:“有勞了。”

她便抱著舊衣裳放於高案,轉身又去東廚盛粥盛鹹菜,末了端至沂澈面前:“你先坐,我去拿筷子。”

“謝謝。”他一手接過白粥一手接過鹹菜,背靠著桂花樹垂目左右看看,不禁是笑起來。竟還能吃上它煮的粥,如何算不得一種奇跡呢。

當年游蕩天地間,尋尋覓覓。雖是一直都居無定所,卻因彼此心中皆有執念而從不覺得苦,反倒是欣悅的。與它相處的每個日夜,是沂澈能回想起來的唯一快樂,更是這漫長不知歸處的一生中僅剩下的鎮魂曲。

“蘇芳!蘇芳!”院外忽然沖來一人邊跑邊淒聲叫喊著,“大武出事了!蘇芳!”

蘇芳拿著一雙筷子慌慌張張跑出來:“出甚麽事了?”

來人也不解釋,拉過蘇芳便往外走:“你快跟我來!”

沂澈便也端著粥與鹹菜跟在後頭。

前方一戶人家門前的空地上圍滿了人,個個愁眉苦臉唉聲嘆氣,見得圍前去的幾名婦人便紛紛讓開了些,好使得這些親眷能近前去仔細瞧瞧。沂澈不聲不響站在最外頭看,因他個子還算高的緣故,即使被擋去了大半視線也仍舊能看見躺在地上受傷的兩三人。

周遭村民議論著,說是上山圍獵時遇見了帶幼子的猛虎,幾番周旋才總算是虎口脫險平安回來。只是此行一無所獲,還連累日後養傷上不了山,無物換米恐怕家中揭不開鍋。

女眷抹著眼淚,年老者憑借過往經驗拿出草藥嚼碎了塗於傷患處。沂澈見得聽得了,默默將粥與鹹菜擱置在籬垣下,問道:“是哪座山?”

村民聞聲轉頭看他,半晌後才有人應:“北面的那座。”

他轉頭看了看,徑直向北山走去。

“沂澈!”蘇芳見得他動作立即出言叫住他,“你要做甚麽去?”

沂澈不願有人來阻止,便未應她聲。

“他是誰?”順著蘇芳的目光才發現有個外村人的大武問蘇芳道。

“是我返家路上遇見的乞丐,打算將你不穿的衣裳送給他便帶回來了。”

聽著身後蘇芳與夫婿的言語,沂澈心中並無太多波瀾。與他在棲沐淵受的那些苦相比,它轉世為人有了夫婿實屬是值得他歡喜多日的好事了。哪怕他是個被可憐的乞丐,甚至是被惡言驅逐的乞丐,又有哪裏不值得高興呢。

懷著滿心喜悅的沂澈朝北面的山而去,待得離村落有些距離凡人不可見他蹤影時,他便使出妖力尋得那只帶崽的猛虎將其困住。正要動手時瞥見由草叢間鉆出來的幼虎蹣跚打滾來到母虎跟前朝他叫喚,他不由得對此生出憐憫,遲疑片刻收起妖術放下手。

妖術剛解開,母虎朝他咆哮一聲後竟是緩步上前來低頭坐下身。那幼虎見此便也是呆呆坐在一旁,茫然不知動作。

他擡手撫了幾下母虎的額頭,道:“山下村子裏的人來打獵時,你別出來。”

母虎輕嘯一聲,算是應了。

“去罷。”他收回手。

它似是聽懂了,起身往山林深處走去,未幾步又轉身回頭看得沂澈片刻,叼起翹著尾巴走不穩的幼子迅速躍入深林間不見了蹤跡。

待它們氣味遠去,沂澈探目四周環顧一回,不多時候便扛著一只鹿與野兔回到山村。

村民見得他兩手空空去時不多竟帶回來最是難捕的鹿,紛紛驚訝論起他來歷。他全然不關己,將鹿與野兔放在蘇芳跟前:“不能白拿你家衣裳,便當做……報恩了。”

大武強忍著腿傷在蘇芳的攙扶下站起身,向沂澈抱抱拳指著地上的獵物:“一套破衣裳,怎值得起這般貴重的東西。”

沂澈轉頭尋得籬垣下的粥與鹹菜,近前去彎腰端起來兩口便喝了,又道:“再加上這兩碗吃的。”

蘇芳亦是訝異不解道:“一只鹿夠換好多米了,一碗清粥……”

“小兄弟,可有地方去?”一位老長者杵著拐杖前來幾步,“若是沒有,不如留在我們村子。我們村以狩獵為生,偶爾才會去鎮上換些糧食,其他時候都是以捕來的肉為食。如你所見,大武他們幾人受了傷,得養好些日子。餘下的盡是老弱婦孺,只怕進得去山回不來家。你這般本事,可算是替我們解難了。”

“對麽對麽,小兄弟沒地方去,不如留下來。”

沂澈移眸看向蘇芳夫婦二人,踟躕片刻應道:“好。”

便是這般在蘇芳家中住下來,清早出門捕獵帶回來足夠的口糧,其他時候便是幫她照顧受傷的大武。好在大武傷得不算重,修養數月便痊愈。而在他痊愈後不久,蘇芳便臨盆了。

出生的是個大胖小子,哭得震天動地。大武高興得抱著沂澈喜極而泣,看一眼兒子便嚎啕大哭,哭得房中有氣無力的蘇芳都在聽笑話。沂澈拍拍他後背,算是安慰過了,從產婆懷中接過孩子端給他看。他不敢,抱著腦袋蹲在地上繼續哭。父子倆一個比一個聲音大,周圍的人更是笑罵大武沒出息。

熱鬧又融洽,絲毫沒有半分嫌隙。

“蘇芳呢?”沂澈問道。

“有我們呢。”產婆從他懷裏接過孩子又抱回了房中還給蘇芳。

沂澈扶起站不住的大武,輕聲道:“恭喜。”

大武猛點頭,還是止不住哭。

自打蘇芳生下孩子,大武出門捕獵時總惦念,拉著沂澈不斷叨絮。沂澈不嫌煩不嫌膩,反倒是漸漸敞開心扉與他閑聊起來,聊至盡興處不由得哈哈大笑驚走了獵物。身旁的大武伸長脖子一瞧獵物跑了,轉頭又訓他聲音大。他索性往後癱倒於草叢上笑得更加放肆。

便是這般簡單樸實的日子,也叫他心生滿足了。

而大武忽然不訓了,正色問道:“沂澈,你不會打蘇芳的主意對麽?”

沂澈止住笑,透過枝繁葉茂間望著那頂上的流雲:“我從未想過要與它如何,只要它過得好我便滿足了。我不會打蘇芳的主意。”

大武不甘心地撓撓頭:“你這番話不就顯得我小氣了麽。”

“我很感謝你。”沂澈移眸看向身旁的大武,末了站起身來拍拍衣擺上的碎枯草,向他伸出手,“早些捕到獵物早些回去,你不是掛念她們母子麽。”

大武看了眼沂澈伸來的手,一面握上去一面道:“要不我給你說個親?”

“大可不必。”他甩開大武的手,往獵物逃走的方向動身而去了。

時之匆匆也好,時之慢慢也罷,是全然與沂澈不相幹的事情。若非蘇芳的第一個孩子已是拿起弓箭跟隨村中壯年一同進山捕獵、第二個孩子滿院爬了,想來他依然對時光這東西渾然不覺。

世間一切皆在千變萬化,唯有他,仍舊是萬年前的模樣。當真要從他身上細數幾樣變化,數來數去也唯有心境與神情大不一樣了,顯得老沈、頹靡。

“沂澈,你怎麽半點不見老?”因弘仔細端詳他許久後沒由來得這般道,“我娘與旁人閑聊起來都羨慕得很。”

因弘是蘇芳的第一個孩子,名字還是沂澈取的。

沂澈摸摸自己的臉:“我倒是想變老。”

有第三個孩子後大武便不再上山打獵了,將因弘交由沂澈帶著,自己在家一瘸一拐幫蘇芳做事。他的腿是半年前被狼咬斷的,幸虧沂澈及時帶他回村裏才撿回來一條命。只可惜腿沒了半截,捕獵之責便落到因弘身上。

然而因弘也不過才十一的年紀。

“今日天幹物燥的,果真獵物都去了溪水邊上。”因弘肩上扛著四只後腳綁在一起的野兔,大搖大擺往家中走。

沂澈扛著一頭野豬走在他身旁,不時掂一掂:“萬物皆有靈,只取所需便足矣。貪多必定有後難。這些足夠村裏吃兩日了。”

“還得去換米。”

“明日將野兔帶去鎮上換。”

許是日夜都相處的緣故,因弘十分親近沂澈,不論打獵還是換米皆要同行,並從未拿沂澈當長輩,為此挨了爹娘不少訓誡也未能改過來。比起叔叔、哥哥這般的身份,在因弘眼中,沂澈更像是傳說中山裏的精魅,是向他們家報恩來了。

“我也去。”

離此處最近的鎮子也有好幾十裏的路,未見天亮便出門,歸來時卻已是日近黃昏。

遠遠的,沂澈便聞見濃煙嗆人的氣味,直至走穿樹林立於繞山小路時才見得整個村莊置於熊熊大火中。身旁的因弘大叫一聲沖下山坡,邊跑邊卸下背著的竹篋全然不顧腳下危險。沂澈僅是怔了片刻便越過因弘的頭頂飛向住了許多年的屋院去尋蘇芳。

蘇芳被關在屋內出不來,他使出渾身妖力打出一拳轟散了屋子才顯露出她的身影。她懷中抱著兩個已沒了氣息的孩子,沂澈費了好些力氣才掰開她的雙臂將她抱起來往外跑。

院中躺著渾身是血的大武,他見沂澈抱著蘇芳從大火中飛出來,逞著最後一口氣舉起手臂留下最後一句話:“救……救蘇芳……”

沂澈沒來得及應話,大武便垂下手。他顧不得去確認大武的死活,放下蘇芳從自己手臂上狠狠咬下一塊肉來餵進她嘴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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