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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二章:梨花一落葬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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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二章:梨花一落葬誰家

夜至深了,這場宴席才有盡意。

小妖們吃飽喝足懶得動彈索性東倒西歪就地而眠。主人家來不及再去收拾客廂,便是由著他們去了。

凈玉玦蜷立右腿往後仰坐單憑一只左手撐著上身,獨拎了一只杯腳的右手搭在膝蓋上晃,那空了的酒杯便被晃來甩去。他閉目仰向屋頂的臉上浮出酒後的顏色,顯得更是形懶意慵。

便是隨性有失,被甩動的杯子不經意脫了手,飛向地面哐啷突兀一聲驚醒淺眠的厭隗。厭隗睜眼看來,見凈玉玦伸個懶腰打著哈欠起身走去院中便又再次閉目小憩。

他微醺醉步搖晃自在,至得院中停棺處彎腰低頭看一眼醉酒爬入棺材當中擠著他哥沈入惡夢的上衍,尋著自旁處飄來插入他眉心的一縷怨氣往外走。

堂中瑤禮隱隱有察覺,這番猛然睜眼環顧不見他身影,得厭隗手指堂外便立即追出來至得他身畔:“你去哪裏?”

凈玉玦回頭瞥他一眼,笑了:“去給你買糖吃。”

“當心路。”瑤禮緊著他搖來擺去走不穩摔著,伸手拽了他過來,“以前從不見你飲酒,早知便該攔著了。禁酒令又是怎麽一回事?”

“百餘年前貪杯至酣,腳下踩空掉下凡來砸死了當年的你。”他說罷指指天,繼續道,“分明是天帝有意陷害,反倒是罰了我五百年不許喝酒。豈有此理。”

瑤禮聞言露出笑,卻是感激得很:“天帝若不如此,我又豈能再遇你。你這便叫因緣天定,命裏有我。”

凈玉玦聽得,長嘆一聲:“究竟是福是禍,誰又知呢。罷了,反正酒也喝歡了,要再罰我五百年的禁酒令我也認。他罰歸罰,我飲便飲,大不了一條命。”

“酒哪裏和命比得。你往後還是喝茶得好。”

言語時他二位已至得怨氣最濃處——是東面的屋室。屋室大門緊閉,卻關不住滿溢而出的憤恨與怨懟。

許是時辰至陰的緣故,怨氣仿若大火燒繚吞吐著整個屋室較白日裏盛勢許多,數不清的臉隨鬼焰搖曳而拉長而扭曲,張著深不見底的嘴在嘶喊慘叫,極力掙紮欲要脫離受困的處境去找仇人索命。

便是這些瘆人的聲音驚得凈玉玦甩脫了那只酒杯。

凈玉玦攔下瑤禮上前兩步站定,左手一攤,便於其上漸是顯現出一柄紅色油紙傘來。他撐開傘遞給身後的瑤禮:“拿好,莫松手掉了。”

瑤禮看不見駭人的怨氣,只覺得此處陰森:“裏面有東西?”

凈玉玦不答,只輕聲嘆口氣,末了一甩衣袖揮開屋室大門,道:“阿全,回來罷。”

自那怨氣深處應聲透出一點幽弱青光千方百計脫身向紅傘飛去。纏黏於它周身的怨氣乘勢追來,凈玉玦雙眸一凝當即伸指夾住怨氣放阿全回得傘中,繼而將其彈回房裏。敞開的房門便好似結了層雙目不可視的屏障,任憑裏頭如何作亂張狂都再出不來半步。

凈玉玦叮囑瑤禮幾句便走入當中,房門吱呀碰地關上。瑤禮在外頭等了近半個時辰它才又打開。

怨氣悉數散去了,冤魂淒厲不覆在。凈玉玦拍著衣袖跨出房門下石階,擡眼見得瑤禮迎來便道:“傘可以收了。”

瑤禮收攏傘側頭越過凈玉玦朝房中看。盡管裏頭不點燈火卻借著月色依舊是顯露出了堆疊在地板上的諸多屍首,瑤禮不免嚇了一跳:“那些是屍體?!誰殺的?”

“上衍。”凈玉玦嘆道,“冤魂不罷休,鬼差亦難為。”

瑤禮收回目光不忍再去看:“那些人也不過是聽令辦事,作惡的始終是南乙。”

凈玉玦想了想,問道:“凡人若是遇上吃人的猛獸,無路可逃時要如何才能在獸口下存活?”

瑤禮頓了頓,才道:“殺了它。”

凈玉玦又問:“如何殺?”

瑤禮皺眉有思踟躕許久才緩緩點頭開口:“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常人上鬥,必先斷其爪牙。”

“善以善報,惡以惡報,是人性。善以惡報,惡以善報,亦是人性。”凈玉玦甩甩衣袖負手而離,邊嘆道,“凡人吶,心思簡單又覆雜,著實難懂。”

瑤禮再次回頭看一眼房中的屍山,大步追上凈玉玦:“公子府上的慘事恐怕瞞不了太久。”

“世上哪有風與水去不了的地方呢。若當真有,想必那地方也唯有‘無’。”

便於翌日王公議事後,一直關門告病的上衍威風凜凜登殿來,當著諸多士卿的面跪地坦誠舟謙去世以及自己殺了府上奴奚與姚夫人之事,並狀告南乙這些年來的所作所為。太祈王氣得心口郁結破口大罵了他一頓。可好歹這些年來上衍受控於南乙這件事太祈王是知道的,也怪他長久以來心中早已定下要讓瑤禮繼承想著任憑南乙如何也翻不出大浪,便對此在意不多,這才終於鬧出了此般惡果。

南乙百般狡辯,聲淚俱下痛斥上衍誣告。與他同進退的士卿更是紛紛站出來指責上衍草菅人命,上及天理難容下及民心有失,當以肉刑、以死刑才能還得般孟安寧。

上衍不言語,只等著太祈王發話將他關入地牢時再質問。

在旁默默看著個個激動不已義正言辭擺出條條律例要治上衍一個死罪不可恕的士卿們,瑤禮忽然便笑了。笑聲在義憤填膺的高亢聲中尤其突兀,剎那間便切斷萬籟使得先前還振振有詞的士卿紛紛楞住。

太祈王揉揉頭亦是看他,問道:“瑤禮,你笑甚麽?”

瑤禮收斂些許上前稟道:“一切皆因兒臣回般孟所致,究其根由,乃是父王一定要接我回來繼承封地的緣故。士卿們明著是在譴責上衍不忠不義不仁不孝,可在兒臣聽來,話外卻是在抱怨父王不該固執己見。若您在得知我還活著時能初心不改仍舊將大哥視作將來的王,大哥便不會為了爭奪王位而利用二哥與上衍,自然就沒有如今的慘事。父王才是一切的罪魁禍首——兒臣是聽出來這樣的意思才笑出了聲。”

南乙當即反駁:“滿口胡言!父王千萬不要聽信,我從未想過爭奪封地王之稱。多年前我便搬去城外與世無爭,父王是知道的。”

“是麽?這麽說大哥不想要王位?”瑤禮轉身近得南乙跟前道,“既然大哥無心爭鬥,那這些咄咄逼人的士卿為何又不問前因不查真相,句句只提上衍殺人?是怕旁的說多了,不利於誰麽?”

為首的士大夫處變不驚,先向太祈王行了禮才道:“臣等不過是就公子上衍殘害百姓一事而有感。無民則無王,憂王則憂民。臣等一片赤誠之心卻被宗公子說成是抱怨、是結黨營私,實在寒心。請王公明鑒。”

瑤禮漫不經心點點頭:“殘害百姓的確可恨,大人心系子民實在令我欽佩。我為先前失禮之言向大人賠禮,還請莫怪。”

“宗公子回到般孟尚才兩年有餘,正如剛咿呀學語的幼子,老臣豈會不知,豈會不體諒。”

“既然民重於其他,不如便先從我回般孟的途中時常遇刺一事開始查起正好。”

士大夫呵呵笑道:“且不論宗公子乃是貴人,更何況您好端端在此,無人受害要從何查起?”

“受害之人是被我的護衛殺死的刺客。”瑤禮高聲道,“不論前因不論真相,我殺了般孟上百子民,對於上衍府上那些,是否更加兇殘更當論罪?既然要論我的罪,是否應當先查明死去的刺客家住何方姓甚名誰其中般孟子民有幾人分別隸屬誰的手下,以免冤枉了好人?!”他壓下氣勢舉起左手亮出掌心,“還有我手上這道疤是如何來的,各位士卿大人們,查麽?大哥,查麽?!”

瑤禮渾身上下透著一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瘋勁,盯著南乙露出詭異的笑。南乙渾身一震臉色驟然慘白。他斷然不願將那日之事公諸於眾。

士卿紛紛側目偷瞄向南乙見他面色難看無言反駁便是吃不準實情,正是權衡間聽得太祈王又發話:“之前瑤禮中毒一事查得如何了,可有哪位士卿能告訴寡人?”

太祈王頭疼,靠於扶手上一面聽底下爭論一面閉眼揉了許久,總算等得無詞振振了才開這番口:“南乙,當初你說你去查,數月已過仍是沒個結果?”

南乙怔了片刻迅速思忖一番小心翼翼道:“父王,此事兒臣早已向您稟告過,那下毒之人也已交由司寇處置。”

這回換得太祈王怔了怔,隨後轉頭問身旁的宮奴:“已處置了?”

老官奴輕聲應道:“回王公,已處置了。”

太祈王沈思片刻便揮揮手:“罷了。將舟謙葬入公子陵。殉死之仆一片忠心,撥發十石米以慰至親。此事交由上衍去辦。”

殿前嘩然,正是竊竊私語時太祈王便伸手讓宮奴扶著起了身,不聽那些士卿大夫言辭激烈請三思,又道:“寡人身有不適,今日便到此為止。施大人年事已高,少動怒。”

“王公!”他只來得及喊一聲,再多言語全然憋回肚中。

瑤禮單手握住上衍手臂拽得他起來,擡眼間瞥得南乙與他那一眾士卿正不懷好意怒目眈眈而來便再次亮出左手掌:“南乙,好自為之別再動歪心思,你殺不了我,我卻有千萬種方法整死你。王公之位我坐定了。”

南乙伸手攔下要出頭的將軍,咬牙切齒道:“好,好得很。我祝你如願以償、高枕無憂。”

從此般孟之中無人不知宗公子與長公子已是勢不兩立的關系,閑時更是猜測起究竟誰勝一籌成為下個般孟王。然而畢竟瑤禮是游子歸來無作為,相較之下便不如南乙得人心,加之追隨南乙的士卿暗中動作四處散播宗公子為博美人歡心要贈予般孟任由莫強求擺布戲耍才覬覦王公之位的謠言,便更是不招百姓待見了。

瑤禮覺得荒唐憤怒,倒並非是因為遭受百姓唾棄,而是凈玉玦受牽連被編成童謠任人唱罵。可他百口莫辯,宮中原本還算是與他來往甚密之人也漸漸疏遠無一出面替他解釋。太祈王頒布數道詔書禁止坊間非議。起先還有些成效,可數月後不知又是何人挑唆惹得百姓對詔書禁言論一事怨聲載道,反倒指責起了王公糊塗。

太祈王因此急火攻心氣病了,即使醫士寮全力醫治也未見起色。凈玉玦琢磨著出手淺助一回,卻是剛現身便挨得太祈王好一通罵被下令驅逐王宮。

無奈之下凈玉玦只好從了,領著躍躍要惹事的小妖們與險些被氣哭的玉子兒去了梨花巷的小院。至此,百姓的憤怒與太祈王的病情才總算是消停些了。

然而太祈王病體剛有愈便立即為瑤禮納妾,一下子往長平宮中送了好幾名姿態各有妙處的絕色女子。女子們薄衣輕裳總在瑤禮跟前晃,瑤禮苦惱得緊,韓曦微不知凈玉玦隱了身形仍舊在,以為宗公子是思念子翁郁郁不快便尋出許多個法子幫他掩護出宮。

出宮也好,清凈、自在。可當走在街上聽得旁人謠傳凈玉玦搔首弄姿倚色賣笑爬君床不知廉恥,瑤禮便怒火中燒恨不得撕爛他們的嘴。不過凈玉玦倒是淡然得很,一面信步閑逛一面寬慰瑤禮道:“旁人如此說便如此是了麽?”

“那更由不得他們胡言亂語!”

“存在之物尚能輕易自證,不存在之物又如何自證得明白。”

見得凈玉玦絲毫不在意清譽,瑤禮想惱他又忍下來:“倘若人人如你這般,只會助紂為虐。”

凈玉玦笑兩聲,不以為意。

隱於街市暗中煽風點火之人認出了瑤禮,便高聲喊道:“宗公子帶妖男上街來了!妖男不除,般孟無寧日吶!”

此話如雷響徹街巷,兩旁人盡是東張西望四處尋找宗公子與妖男的身影,見得他二人竟敢比肩同好大搖大擺漫步街巷未受半點處罰限制,便紛紛停身不動恨目而視來,生怕自己的不滿與厭惡傳達得少了半分。

瑤禮怔怔楞在原地,左右張望皆只見相同的目光,便不由得厲聲開口道:“不辨是非不究虛實,盲從小人卻自以為是深明大義是為國為民,簡直可笑至極!”

“宗公子果然已被妖男迷了心智,眼裏幾時還有我等清苦百姓的死活!”

“驕奢淫逸,昏庸無能!”

凈玉玦拉住臉色沈得難看的瑤禮不讓他去爭辯:“旁人已為你我定了罪,說與不說皆是錯,豈還是清白。走罷。”

見他們要走,挑事之人當即偷偷撿起地上的石頭塞入一名孩童手中,指使他扔去打凈玉玦。孩童尚不懂是非,只覺得此舉好玩有趣,邊是嬉笑著將石頭砸向那仙君,邊唱起了童謠:“莫男莫男,效女著裳,娼妖之魅,迎男之好。莫男莫男,以夜以歌,分足伏榻,好人之夫。”

以前只知道民間有言唱罵凈玉玦,但從未逐字逐句聽得完整過。如今孩童之音清晰傳入耳中,瑤禮只覺得體內的鮮血凝成了塊,堵得他痛心疾首。他受不得凈玉玦被這般羞辱,瞋目裂眥大步上前要去搶小娃手中的石頭。

早已等候在一旁的男子立即舉起扁擔擋在孩童前面呵斥道:“宗公子要對小娃子動手就別怪眾人對您不敬!”

“宗公子二十年前便掉入河中淹死,此人是否當真乃宗公子誰又能斷言?!”

“莫不是哪裏來的騙子妄圖篡奪般孟!”

因此一言,周遭起了無數質疑聲,瑤禮皺眉默口聽著不知所從,即便心裏明白使出這些把戲之人的用意卻也是一籌莫展。那小娃見他束手無策奈何不得自己,便是仗著有人撐腰又朝凈玉玦扔了一塊石頭去。

石頭不偏不倚砸中凈玉玦的眼睛,在只來得及閉上的眼皮上留了傷口。自傷口之中湧出的鮮血沿著一滴淚的軌跡滴答落下來,於他臉上墜了一線紅艷,滴答在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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