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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淒淒郁郁悲不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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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淒淒郁郁悲不喜

宗公子將娶月城郡守之女一事傳遍了整個封殷,連皇帝都送來了賀禮。將相士卿未料得太祈王竟應許宗公子挑選微權末勢之人做靠山,四下裏紛紛議論時不禁明裏暗裏顯露嘲笑之意,更有甚者以奇石為禮贈予大公子南乙。

南乙立於院中大石前,昔日受辱於人前之事歷歷在目,滿腔怨憤讓他恨不能立刻將莫強求的肉片片剮下餵進瑤禮嘴裏再扒下他的皮做成墊子。

“主翁。”謀士笑瞇瞇上前來,“宗公子大婚,我們不妨也送他一份厚禮。”

南乙松開攥緊的拳頭:“自然要送。許久不見上衍了,請他過來坐坐。”

謀士拱拱手:“立刻讓人去請。”

差去的官奴至得公子府上正巧遇上姚夫人,便將大公子相邀一事告知。姚夫人賞了他五兩碎銀前去書房尋上衍,不待裏頭的人應聲便徑直推門進去,笑意盈盈道:“夫君,大公子邀你前去府上敘舊。”

上衍正練字,提筆的手因她此言頓住在紙上落下了不流暢的一筆。姚夫人近前來見了,擡起紙上下打量欣賞著又道:“寫歪了莫不是因為聽到大公子相邀?”

“近來手僵,總寫不好。”

“可我覺得開頭這個‘同’字寫得十分妙。”姚夫人擡眼看向上衍,“夫君想寫甚麽?”

上衍放下筆對姚夫人笑道:“同心同德。”

姚夫人滿意點點頭:“別讓大公子等得太久,快去罷。”

“好。”上衍順和應道。可剛跨出書房門檻腳尚未落地,他臉上的笑便寒下去,不見任何波瀾起伏。

沿途坐在與內他尋思著南乙此番叫他前去的目的,橫豎仔細想過了便猜是與宗公子成婚一事有關。宗公子成婚後,王位相爭只會愈發激烈,以南乙的性子必然提前準備。

“主翁,到了。”

聽得馬夫的話音上衍才回神,深吸口氣舒展過眉目撩開垂簾下與去。

南乙仍舊立於大石旁定定看著未挪動過,餘光瞥見上衍近得身旁來行禮,這才從衣袖中拿出一把匕首扔去他腳邊。

這匕首是瑤禮那日來威脅他時留下的,本是見了就生恨意打算融了拿去做成烙鐵燒紅了燙穿瑤禮的胸腹,然而此時卻有了它更好的歸屬。

上衍低頭看了看,問道:“大哥這是何意?”

南乙不再裝出一副好人嘴臉,側頭對上衍道:“撿起來。我要你在瑤禮大婚時殺了他。”

上衍聽後低頭看向腳前的匕首,比起震驚心中更多的卻是掙紮。大婚之上刺殺宗公子他必定無活路,甚至還會連累哥哥。

唯獨哥哥,不能被卷入任何紛爭中。

“事成之後,我保你兄弟二人平安離開般孟。你不是一直在謀劃逃跑麽。”見上衍眼中閃過驚訝,南乙輕蔑笑了笑,“以為我不知道?時常去看望舟謙的長平宮宮奚、舟謙房中的地道、桃酥,你在府上做的每一個舉動說的每一句話,就算你隱藏得再好,我也全都知道。”他彎腰撿起匕首放入上衍掌心強使他握住,擡手拍拍他的肩湊近前去低聲又道,“你也不想舟謙到死都只能住在別院中,對麽?殺了瑤禮,我送你二人走。”

上衍忽然笑出了聲,橫眉看向南乙道:“你讓我在宗公子大婚時殺了他,便沒想過要放我走。”

“欲達心願,總得付出心血。天下哪有白來的好事?就算你死,可舟謙不就能活了麽?別忘了,地道能出,也能進,還能藏人。”

上衍頓時渾身冒出了冷汗,連聲音都止不住在打顫:“你想做甚麽?”

“我想讓你替我完成心願。”南乙笑道,眼中卻無半點溫暖,“舟謙是死是活,全憑你一句話。”

他自然,是要哥哥活的。

大婚慶典前一夜宮中格外熱鬧,便連大街小巷也受此牽連而興興無眠。

自那日被南乙挑明之後上衍便不再有所顧忌,索性搬去了別院與舟謙一同食寢,也不再故作溫柔與姚夫人相敬如賓。舟謙奇怪他變化,問過好幾回也沒得來他真正的答案。

“可惜沒有一身隆重的行頭,明日現身瑤禮大婚總覺得有些失禮。”舟謙讓小絲拿出了他的衣裳掛於木架上挑選,然而件件都是平日裏所穿的,雖是比普通富貴人家好許多,可穿去大典實在是有些寒酸。他左右挑不出來,索性作罷,“這身是回般孟後新做的,便是它了。”

上衍立於他身後默不作聲看著,隨後朝舛奴遞了眼色走出房門。

舛奴跟出來,低聲問道:“主翁叫我出來有何吩咐?”

“夜裏哥哥睡著後你帶他出城離開般孟,別坐馬車,你背他悄悄走,去哪裏都好。”上衍悄聲應道,“不管沿途聽到甚麽流言蜚語都不許回來。”

“主翁打算做甚麽?”

上衍轉頭睇向房中與小絲一同收拾衣物的舟謙,走近舛奴身邊耳語道:“南乙要我刺殺宗公子。”末了他收回目光看向舛奴,“哥哥必須走。”

“他竟然讓主翁去——”舛奴收回話音壓下心中驚駭,立即又道,“您也隨我們一起走。”

“我若走了哥哥便走不了。舛奴,我知道你對哥哥忠心耿耿,才會將他托付於你。替我好好照顧他。”

“上衍。”舟謙扶著手杖至門口,笑問他道,“你明日的行頭準備妥當了麽?”

上衍一面走向他一面道:“妥當了。明日要早起,我讓倩姑煮了安神湯,哥哥喝完早些休息。”

“你今晚不同我一起睡了?”

“不了。”上衍抱住舟謙極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緒,“我還得準備明日給宗公子的驚喜,今晚便睡書房。”

上衍其實是個愛撒嬌的撒嬌的性子,無論人前如何穩重得體,在舟謙面前也永遠是那年那個哭著撲入他懷中的小娃:“讓人給你多加床褥子,免得受涼。”

“嗯。”上衍深深嗅了一口哥哥身上的味道便放手松開他。尚有千言萬語填滿胸腔呼之欲出,卻又被他硬是凝結於喉底不出半句,他只握住舟謙的雙手摩挲不已,在眼淚即將奪眶而出時放開,笑道,“希望哥哥睡個安穩覺。”

舟謙笑道:“你也是。”

他點點頭,決然轉身大步離開將自己關入書房中。書房開了扇窗,他一轉頭便看見了遙遠宮城後山上的高臺殿。那裏正是太祈王的寢宮。

高臺之上燈火映天,比得明月無光澤。

宮中處處都吵鬧,尤其是長平宮裏最厲害。玉子兒歡天喜地看著各方送來的賀禮,只當是凡間稀奇玩意兒多不知貴重,抱了一座玉山出來就往凈玉玦房中搬。凈玉玦也游走在院中賀禮當中看新奇,拿起金玉名器瞧瞧又放回去,末了擡頭見得回廊下掛滿的紅綢與燈籠出了神。

瑤禮來到他身後順著目光看一眼,歪頭探來問他:“在看甚麽?”

凈玉玦斜目睇得他一眼,嘆口氣:“我說過澄華是戎弱成了一半親的妻子。之所以是一半,乃是因為大婚當日她便死了。”

瑤禮若有所思道:“原來神仙也能成親。”

“並非不能,也並能非,只是沒有哪個神仙動過成親的念頭。”頓了頓,他又道,“戎弱是我所知的唯一。”

瑤禮站直了身,不禁想起自己兒時去追凈玉玦時的情形:“你以前要跟著蒼彌回大荒之禹,我便一直以為戎弱心中掛念的是他。所以你對韓姑娘……”他忽然露出一副擔憂的神情皺眉道,“你並非戎弱,過去的事與情都不該再影響如今的你。”

凈玉玦轉身走向院中茶席,悠然道:“我只覺得她可憐,輪回幾世都擺脫不了澄華的執念。這一世,許是終能如願了。”

瑤禮隨他一同入了座,揭開茶壺蓋朝裏望一眼,見得還餘有一些便拿起茶杯放在凈玉玦手邊,為他斟滿:“明日便是我的大婚,為了兌現承諾恐怕數年內再也離不開般孟。你真不願與我一同回浣寧山?”

好不容易才讓瑤禮回到凡塵人世中,況且明日他便娶妻了,往後還有兒孫滿堂美滿的一世,豈會再帶他回去孤山中蹉跎度日。凈玉玦刻意無視瑤禮略是期待的目光,端起茶杯怡然自飲:“我反倒要問你,何故總想回浣寧山,那破宅子究竟哪裏好了。”

“並非是宅子好。”瑤禮十分無奈。許是因凈玉玦乃神仙不通人情世故,常常不能理解他的用心用意,話不直白挑明便不知他會想到哪裏去。兒時他太笨,以為凈玉玦見經識經自會明白,如今長大了才漸漸醒悟——笨的只有凈玉玦。

“我想回浣寧山,是打算與你不被世俗束縛,自由隨性過此生。”

凈玉玦凝神看他,久久說不出話來。於他而言世間處處皆自由,便是不大能體會瑤禮的心境。

見他無應,瑤禮嘆口氣:“罷了,你在何處我便在何處,也算是自由隨性相伴相守了。”

“我……對你並非是……”並非是紅塵俗世中的情情愛愛。

可紅塵俗世中的情情愛愛究竟又是什麽呢?

“我知道。”瑤禮苦笑,“自從知道你以為我傾心牽掛的是憐之後,我便明白一直是我自作多情誤會了,你對我並無那樣的心思。”盡管心中已是淒淒郁郁生悲苦,目光黯然無顏色,他仍舊鼓足勇氣握住凈玉玦的雙手向他明朗笑道,“好在如今你我之間的誤會全解開,你知道我對你的心思了。我再努努力,讓你動凡心。”

“若我動不了呢?”

瑤禮垂下眉目十分難過,繼而又立刻擡眼問道:“那你身邊還缺仙童伺候麽,我給你當仙童。凡人有法子成仙麽?”

“我……去找找。”

“嗯,好好找找。你下不了凡,我便到天上去。”

凈玉玦不知為何笑起來,倒並非是覺得瑤禮說了趣話,就是打從心底高興。原本想著三世之後一別兩寬各自賓餞日月不覆相識,如今卻不知不覺有了要生生世世笑品風花細問紅塵的期許。直至他與瑤禮歸還身體殆盡於世前,再多過些日有三餐夜有一夢的日子又何嘗不可呢?

即便不是紅塵俗世中的情情愛愛,又何嘗不可呢?

“明日我便要成親了,好歹是喜事一樁,人人都送來了賀禮,我也想問你討一份。”

“好,我原本也打算送的。你想要甚麽?”只要瑤禮開口,即便是天上星海月山,他定也想辦法拿來送他。

瑤禮聞言笑起來,然而卻掩藏不住落寞。他趁著凈玉玦尚在靜等他開口的時機忽然起身吻上了他的雙唇,隨後在玉子兒的呵斥聲中坐回去,勉強要笑,可偏偏流下了淚。眼淚出來後他便再忍不住了,只好深深埋著頭咬緊牙關在哭泣,整個人因此而發抖。

凈玉玦一揮衣袖攔住跑來的玉子兒,起身去抱他,心中萬千疑問輾轉思度也不明白他何故要哭。若說那個吻便是瑤禮想要的賀禮,他分明未有拒絕,為何小子還會哭呢?

他強行捧起瑤禮的臉想看看他,瑤禮便努力躲開,幾個來回後凈玉玦只好放棄,尋思了片刻蹲下身去掰開瑤禮擋住眼睛的手,上擡身體仰臉親了他一口,問道:“這是你想要的賀禮麽?”

瑤禮尋不出應他的話,用掌根揉去雙眼中的淚,搖搖頭,起身回房去了。

凈玉玦琢磨了一宿沒琢磨明白瑤禮最後那個搖頭的意思。

伉儷情深兒孫滿堂不好麽?凡人個個不都是追求人丁興旺金玉滿堂,怎就亭涵偏偏不樂意?

“般孟究竟哪裏比不上浣寧山了?”

其實他什麽都琢磨不明白,有時候自以為懂了,有時候懶得多細想。他這神仙做得逍遙自在,也做得頗是糊塗。

“臭小子你到底想要甚麽?”

“子翁,大典快開始了,您不去看麽?”天已是亮了,玉子兒在外頭拍門拍得急,“大典快開始了,亭涵穿了新衣裳,可威風了。子翁,子翁!”

榻上的凈玉玦翻身盤坐起來,瞥一眼垂於胸前的白發撩了它去背後,起身至房門處拉開門朝外頭環視一眼只見得小妖們在,便問道:“亭涵呢?”

“天不亮便去天壇了。”玉子兒拉了凈玉玦往外走,“再不去可趕不上熱鬧看。”

凈玉玦甩開玉子兒當即便入雲飛往天壇。

天壇自上而下足有千名禮兵站兩旁,空出中央長長的階梯來。太祈王居位天壇半高處,只敢側擺了椅子坐下等著瑤禮與韓曦微前來敬茶。他臉上不僅是帶了笑,還不時睇向對面觀禮的另外三位公子,謹防誰有動作。

瑤禮從輦轎上下來,一襲紅袍頭戴金冠。他回首張望在四處尋找凈玉決的身影,此時心中唯有一個奢願——那便是凈玉決駕著祥雲從天而降把他帶離這個荒唐的地方。即便知道這場親事只是有名無實的鬧劇,他也依舊想牽著凈玉決的手遠走他鄉,回浣寧山、或是去浪跡天涯。

“宗公子,請攜夫人之手,祭天拜禮。”

他無奈收回目光接過被禮官托來的韓曦微的手,徐徐慢步而上。

雲上的小妖小仙們在歡呼,凈玉玦卻一言不發看著他托起韓曦微的手走向太祈王跪地禮拜,末了又繼續往上走向天壇拜天地。忽然他覺得心裏不舒服起來,好似漫山的洪水沖破河堤到處奔騰,沖倒了森林,卷走了花海,滔浪滾滾來去匆忙之後只餘下荒山裸土。他站在那山頭正嘆息,濕泥便使他腳下一滑滾到谷底,身邊遍地盡是花與木的碎骸。

凈玉玦深深吸口氣,徑直轉身離開了這處地方。

戎弱,傾心思慕之情,究竟是甚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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