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積雪沒化幹凈, 剩下的一點在角落裏凝成了碎冰。

傅弦音一腳踩上去,潔白的雪塊凹陷,發出“哢嚓哢嚓”的聲音。

她說:“是我提出來的。”

她深吸一口氣, 而後長長地吐出, 說:“我小學的時候,陳慧梅把逾靜阿姨逼走, 自己帶著我擠到了這個位子上,這麽多年,我不知道陳慧梅快不快樂, 反正我一點也不快樂。”

傅葉陽說:“那你現在快樂嗎?”

其實也沒有。

快樂這種感覺在傅弦音十餘年的人生中, 出現的次數少之又少。如果要她捫心自問, 說現在的自己快樂嗎, 傅弦音還真沒法不違心地說自己很快樂。

一切的一切頗有一種, 我面前有兩條路, 一條是死路, 另一條也不是活路的感覺。

但她只是仰起臉, 看著傅葉陽, 說:“我現在嗎?挺好的。”

傅葉陽低聲叫了句:“姐。”

傅弦音嘆了口氣,擡手拍拍傅葉陽的肩膀, 說:“我說真的, 我現在挺好的,傅東遠和陳慧梅不管我,我反而能喘口氣兒。”

傅葉陽沒說話。

兩人就在原地沈默的站著, 寒風呼呼地吹,就在傅弦音覺得自己要被這風給吹透了的時候, 傅葉陽忽然開口說:“姐,你放心, 傅東遠的公司以後一定會是我的。”

傅弦音:?

她正笑著說不是你的還能是誰的,然而擡頭看到傅葉陽認真的神色才恍然反應過來——

他沒開玩笑。

他說:“我不知道傅東遠還有幾個孩子,我也不知道他以後會不會再挑出別人把我趕走,但是他趕不走我,我一定要把他公司拿到手。姐,到時候——”

他看著傅弦音,鄭重道:“到時候,你想幹什麽就幹什麽,沒人管你,沒人限制你。”

少年的臉上還有些稚嫩,可眼中是一片堅定。

風聲呼嘯地接近著傅弦音,他聽見傅葉陽輕聲說了一句話:

“姐,到時候,咱倆就都有家了。”

*

一直到傍晚,傅弦音腦海中都回蕩著傅葉陽的那句“咱倆就都有家了”。

這場球最後是北川一中贏了,林安旭嬉皮笑臉地湊過來說是送給陳念可最好的生日禮物,被程昭昭泛著白眼罵不要臉。

傅弦音在燈塔國給陳念可帶了條項鏈,陳念可打開盒子的時候整個人都楞住了。

她張了張嘴,好半天才說:“這個項鏈……不便宜吧?”

傅弦音笑瞇瞇:“反正錢也不是我掙的,不花白不花。”

期末考試也在一片緊鑼密鼓中趕來。

傅弦音在第二考場,倒是也和顧臨釗順路,她慢吞吞地收拾書包,感受到身邊慢慢走過來個人。

顧臨釗指節敲了敲她的桌子,說:“收拾完給你搬對面去。”

傅弦音拉上拉鏈,說:“收拾好了,你搬吧。”

前門人來人往,顧臨釗搬著桌子,走在她前面,給她開路。

期末和期中一樣,考四天,不會全都擠在一天,能讓傅弦音腦子稍微緩緩歇歇。

她現在已經能夠接受她學習效率下降了,偶爾的走神也能夠習以為常。

四天的考試結束,臘月二十八這天,高三學生的寒假這才姍姍來遲。

高三的寒假一共也就只有一周多點,初九的晚上就得返校上晚自習,初十開始正式補課。

林安旭哀嚎:“高三生就是不配有寒假。”

程昭昭也嘆氣:“這日子什麽時候才到個頭啊。”

“三四五六,還有四個月就解放了。”陳念可掰著手指頭算,忽然想起什麽,扭頭看向傅弦音,說:“話說起來,音音轉過來都不止四個月了呢。”

傅弦音想了一下,說:“還真是。”

她九月中旬轉過來的,到現在已經快五個月了。

程昭昭說:“那這樣算起來的話,感覺日子其實也沒有多久了。”

傅弦音點點頭,說:“而且下學期應該經常要考試,到時候忙起來,時間就過得更快了。”

程昭昭說:“哎,又想趕緊熬過這幾個月,又希望高考晚點來,多點覆習時間。”

陳念可說:“我不一樣,我就希望早考完早超生,這狗日子,我是真要過不下去了。”

程昭昭問:“說起來,你們有什麽想考的大學,想學的專業嗎?”

陳念可想了想說:“我都行,我什麽也不了解,到時候看看哪個行業前景比較好,掙錢比較多,在哪我倒是無所謂,能考到哪算哪。”

程昭昭說:“我想去南方,北方的冬天太冷了。”

她轉頭看向傅弦音,問:“音音你呢?你想學啥?”

傅弦音說:“我應該還是學理吧,其他的我也學不了,什麽天文之類的感覺還蠻有意思的,天體物理那種?”

陳念可在她肩膀上拍了拍,語重心長道:“傅弦音同學,你要知道,通常來講,人類的科技和這個社會都是要靠你們這種天才的去推動和建設的,所以好好學,你肩負著重任呢。”

傅弦音被逗笑,說:“你也要為世界做貢獻啊。”

陳念可搖頭:“我?我說真的,如果有一天這個世界的發展都要靠我這樣的人去推動的話,那我說實話,這個世界和完蛋也沒什麽區別了。”

陳念可看著傅弦音,認真地道:“音音啊,我只有一個要求。”

傅弦音:“什麽?”

陳念可說:“茍富貴,勿相忘。”

傅弦音誇下海口說:“那當然。”

幾人說著走到了校門口,而後一一告別。

顧臨釗似是有些不放心她似的,說:“送你回去?”

傅弦音搖搖頭說:“不用,我自己打車回去就行。”

顧臨釗沒再堅持,而是說:“拿到了跟我說聲。”

傅弦音點頭說好。

其實她也不知道該去哪裏。

年節,按理來說都是回家的日子。

可她現在,是真正意義上的沒有家了。

傅弦音看著馬路對面的樹,忽然開始楞楞地發呆。

等到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是二十多分鐘後了。提著行李箱的手早就凍到麻木,臉頰也被寒風刮得生疼。

她思來想去,打車回了翡翠灣。

樓梯還是樓梯,大門還是大門。

傅弦音捏著鑰匙,給顧臨釗發了短信,而後深吸一口氣,擰開了門鎖。

本以為開門會是一地狼藉,可沒想到打開門的瞬間,家裏被收拾得很好。

沒有摔碎的玻璃和撕毀的書頁,一切的一切都在他們該待的位置上好好的待著。

傅弦音站在黑暗裏,看著窗戶外邊照進來的一縷光。

那縷光白花花的,不知是月光還是路燈。

傅弦音忽然開始抽泣。

她其實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麽哭,但就是莫名的,看著這個房子,一種悲傷的情緒將她壓倒。

她哭了會,站著哭,蹲著哭,最後是躺在地上,肆無忌憚地哭。

哭到實在沒有力氣了,傅弦音就縮在地上,迷迷糊糊地睡了。

再醒來已經是夜裏了,傅弦音是被凍醒的,她摸著黑找到了臥室,躺在被子上面,把被子反著掀過來,蓋在身上,繼續睡。

*

大年三十的時候,不知道抽了什麽風,傅弦音出了個門。

她隨便找了條褲子上衣,又套了個長款羽絨服把整個人包裹住,脖子上圍的圍巾幾乎能把大半張臉都遮住。

大街上的樹上被人纏了紅布條,路燈兩側也被掛了紅燈籠。

街邊有小攤販賣對聯和鞭炮,攤前是一家家的人,人擠人。

有個小姑娘看中了一束仙女棒,她指著仙女棒說:“媽媽媽媽,我要這個。”

然而轉頭卻沒看見家人。

小姑娘年紀不大,嘴一癟,眼看就要哭出來,傅弦音忽然開口,說:“老板,這捆仙女棒多少錢?”

年節所有東西都開始漲價,原本小幾塊錢的玩意,老板張口:“一盒15,兩盒25。”

傅弦音買了兩盒,全遞給那小姑娘了。

小姑娘警惕心還挺嚴重,明明眼睛都粘仙女棒上了,還是強忍著本能,說:“爸爸媽媽說,陌生人給的東西不能要。”

傅弦音手腕一翻,兩盒仙女棒被她收了回來。

她在馬路邊找了塊空地,也不管臟不臟,一屁股就坐下了。

她看著小姑娘,說:“那就在這陪你等爸媽,行不行?”

小姑娘想了想,點了點頭。

傅弦音把仙女棒拆開,抽出一根,從兜裏摸出個打火機,點著了尖端,把尾端遞給小姑娘說:“諾,拿著玩吧。”

小姑娘猶豫了一下,說:“姐姐,這個都是晚上點。”

傅弦音晃晃手裏的一把仙女棒,說:“我想什麽時候點就什麽時候點,你玩不玩,你不玩我自己玩了。”

小姑娘受不住誘惑,往傅弦音身邊站了站,眼巴巴地瞅著仙女棒。

傅弦音還是把那根遞給她了。

小姑娘接過仙女棒,在空中揮了揮,傅弦音拿出手機,遞到她眼前,說:“給你爸媽打個電話,記得手機號碼嗎?”

小姑娘楞楞地點點頭,報了一串手機號。

傅弦音按了,打了,電話很快接通。

傅弦音說:“你好,是……”

她看向小姑娘,小姑娘說:“我叫梁悅怡。”

傅弦音說:“是梁悅怡的爸爸嗎?”

電話那邊傳來了一個很焦急的男聲:“我是我是,我女兒在您那嗎?”

傅弦音說:“在邊上玩仙女棒的,我跟你加個微信,共享個位置,你過來接她吧。”

那邊忙不疊說好。

許是知道傅弦音不是壞人,梁悅怡玩著傅弦音的仙女棒,也開始跟她搭話。

她問:“姐姐,你自己出來的嗎?”

傅弦音懶洋洋地應了一聲。

梁悅怡問:“姐姐,那你爸爸怎麽沒跟你一塊出來呀?”

傅弦音張口就來:“我爸死了。”

梁悅怡張了張嘴,說:“對不起。”

傅弦音笑了下,說:“沒關系,他死了我挺高興的,我等會買兩串炮仗,在他墳頭放了,給他過個年。”

梁悅怡悄悄往邊上挪了一小步,和傅弦音拉開距離。

她又問:“那姐姐,你媽媽呢?”

傅弦音說:“被我爸弄瘋了,又被我爸殺了。”

梁悅怡又挪了一步,離傅弦音更遠了。

傅弦音餘光瞥見梁悅怡的動作,輕笑了下。

真是幼稚死了,也就這點出息了,凈知道對小女孩發瘋,嚇唬人小女孩。

眼看梁悅怡手裏的仙女棒快燃完,傅弦音拿起火機,索性把手裏五六根一起都給點著了,然後遞給梁悅怡。

梁悅怡這次有點猶豫了。

傅弦音催促:“快接著。”

梁悅怡接了。

這次,她離傅弦音又稍微近了點,她問:“那姐姐,你怎麽過年呀?”

這還真問道傅弦音了。

她想了想,說:“去我爸墳頭過吧。”

梁悅怡猶豫了半天,她年紀小,還不會隱藏心思,心裏想點什麽全都擱在臉上。

傅弦音就看著這小姑娘一張挺白凈的臉變得皺巴巴的,而後像是鼓起了什麽勇氣一般,點了點頭,為自己加油。

傅弦音側了側腦袋,她還真有點好奇這小姑娘要說出什麽話。

下一秒,梁悅怡看著傅弦音,開口說:“姐姐,不要去你爸墳頭過了,來我家,和我們一起過吧。”

傅弦音一顆心漲漲的。

她說:“可是我要去我爸墳頭放鞭炮。”

這個年紀的小孩聽不出什麽委婉的拒絕。梁悅怡想了想,說:“那我讓我爸爸媽媽和我舅舅陪你一起去放鞭炮,然後我們一起回家過年,怎麽樣?”

她說:“我媽媽做飯可好吃了,我舅舅人也可好了,我們家每年過年都是我舅舅點鞭炮,我可以讓我舅舅幫你也點鞭炮。”

傅弦音笑了聲,沒答應也沒拒絕。

約莫過了五分鐘,梁悅怡忽然興奮的喊道:“爸爸,媽媽,舅舅,我在這!”

傅弦音擡頭,看見了一臉焦急的男人,他蹲在梁悅怡身前,說道:“爸爸怎麽跟你說的,人這麽多,不許亂跑,快,謝謝姐姐帶你玩。”

男人教訓完女兒,又一臉歉意地對傅弦音道:“不好意思麻煩您了,真的太感謝您了,我真不敢想如果是不懷好意的人把她帶走會出什麽事。”

他拿起手機,點開和傅弦音的微信就要轉賬,傅弦音還沒來得及制止,梁悅怡忽然很興奮地說:“爸爸,媽媽,舅舅,姐姐說她爸爸媽媽都去世了,我們晚上和她一起吃年夜飯吧,我和她說了,媽媽做飯可好吃了。”

梁悅怡的爸爸表情覆雜了一瞬,他皺了皺眉,說:“要是不嫌棄的話……”

傅弦音看著這一幕直想笑,還沒說什麽,忽然聽到一句熟悉的聲音打斷了梁悅怡:“悅怡,別瞎說。”

傅弦音坐在地上,梁悅怡爸爸站在她面前,剛好能擋住她的視線。

她歪了歪腦袋,看見了那道熟悉的嗓音的來源——

是邵楊。

梁悅怡說:“我沒瞎說,是姐姐自己說的,她說他爸爸把她媽媽弄瘋了又殺掉了,然後自己也死掉了。她說她晚上要去她爸爸墳頭前面放鞭炮呢。我還跟她說舅舅你很會點鞭炮,讓你幫姐姐在她爸爸墳頭點鞭炮,行不行嘛舅舅。”

邵楊的臉都僵了。

他把梁悅怡往她母親懷裏推了推,走過來,嘆了口氣,說:“傅小姐。”

梁悅怡的爸爸有些震驚地看著邵楊,說:“你認識……?”

邵楊深吸一口氣,說:“這是傅小姐,是傅總的……女兒。”

他看著傅弦音,說:“傅小姐,有些事情還是不能亂說。”

傅弦音仰著腦袋看他,說:“怎麽算亂說呢,我說的哪一句話是亂說了。陳慧梅是被傅東遠搞瘋了,現在和被傅東遠殺掉也沒區別吧,反正等傅東遠死了,我肯定也是要去他墳頭前面放鞭炮的。”

邵楊張了張嘴,嘆了口氣:“您要說什麽對我說說就罷了,我也不會去傅總面前亂說,但悅怡還小,這些事情在悅怡面前說……”

傅弦音忽然輕嗤一聲,說:“邵秘書還挺關愛兒童的呢。那你幫傅東遠開房約女人的時候,幫著他婚內出軌婚內□□的時候,幫著傅東遠壓榨掉我能得到的最後一分利益的時候,怎麽不想想我也是個小孩呢?”

她問:“你當傅東遠秘書那年是什麽時候?”

邵楊被她盯著,無法沈默以對,只能回答:“八年前。”

傅弦音說:“八年前,八年前我十歲,悅怡呢,今年多大?”

她後半句聲音大了點,被梁悅怡聽見了,悅怡大聲說:“我過完年就十歲啦!”

也是十歲。

何其諷刺。

邵楊沈默了。

他是真的,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傅弦音撐著膝蓋站起身,看著邵楊,哂笑一聲道:“邵秘書,我和悅怡說的那些話,跟您幫傅東遠幹的那些事相比,小巫見大巫了吧。”

梁悅怡和媽媽說這什麽,這邊邵楊和梁悅怡爸爸站在這,聽著傅弦音剛才說的那些話,只是沈默。

傅弦音忽然覺得沒意思,她走到梁悅怡跟前,把手裏的仙女棒遞給梁悅怡,說:“你拿著玩吧。”

梁悅怡問:“姐姐,你不和我們家吃年夜飯嗎?”

傅弦音笑了笑,說:“我不了。”

梁悅怡不死心地邀請她:“姐姐,我媽媽做飯真的很好吃的。”

“不是因為這個,”傅弦音蹲下身來,溫和地摸了摸梁悅怡的腦袋,說:

“是因為你舅舅不願意在我爸墳頭前面給我放鞭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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