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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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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解

可是他一進門,廚房裏是她穿雪紡白襯衫露半截手臂系著格子圍裙洗菜切菜的身影,陽臺上是她坐在光暈裏捧牛奶杯的身影,書房裏是她翻《湘行散記》眉眼熠熠生輝跟他說沈從文的身影。

那一刻,宛如道盡窮途。他已經逃到這裏來了,為什麽還不放過他?處處都是她的影子。

他站在那裏,天旋地轉,腳步都要不穩。怎麽辦,是真的逃不開她了嗎?這輩子就這樣了嗎?永遠要活在這痛苦分明又快樂分明的記憶裏嗎?

可是他能怎麽樣呢?!

他又能怎麽樣呢?!

還好,姨父將他從沈痛的漩渦裏拉扯出來,他坐在桌邊下象棋,每走一步都如屢薄冰,每一步都是算計,再沒有那些不堪的感受與回憶。

“我來看看晏晏。”林亦珩聲音平淡,不辨情緒。

這是一個好借口,他幾乎要騙過自己。

陳素芬點頭,想起先前在蘇菜館遇見沈蘺與她的男友,去瞧他的面色,瞧不出個什麽。

真可惜,她曾經希望沈蘺做她的外甥媳婦。

如今,倒真是希冀了。

象棋在棋盤上擺著,每一步都記在心裏,林亦珩與蔣鄴成移步客廳。陳素芬進去廚房切剛從超市買回來的西瓜。

晏晏趴在沙發邊拆鋼鐵俠,來來回回許多遍,鎧甲只拆了半身,求助於林亦珩。

他對這玩意不是很熱衷,卻也低頭拆得認真,卻聽得晏晏一句話手都是一顫。

晏晏瞧一會兒林亦珩手上不那麽靈活的動作,又仰頭去看他的臉,忽然正經地問出:“亦珩哥哥,你喜歡沈蘺姐姐嗎?”

鎧甲抖落在腿邊,他忙伸手去接,才穩住了心神,“晏晏怎麽會這麽問?”

小朋友說話已經沒有去年的奶聲奶氣,慢慢說話也有幾分條理,“如果你喜歡沈蘺姐姐,沈蘺姐姐也喜歡你的話,你就可以做她的男朋友啦,就可以跟她結婚生孩子啦。我不想那個哥哥做她的男朋友,也不想他們結婚生孩子。”其實他一點兒也不想那個哥哥跟沈蘺姐姐結婚生孩子,他想亦珩哥哥跟她結婚生孩子,最好生個妹妹跟他一起玩。

“你今天見到沈蘺姐姐了嗎?她跟你說什麽了?”割舍多艱難,一聽到她的一丁點兒消息就要百般打聽追問,向一個孩子。

晏晏低頭一根一根去掰林亦珩拽他手臂的手指,“我今天和媽媽去吃飯,碰到沈蘺姐姐和一個哥哥在一起,我問她怎麽沒跟你一起吃,她跟我說那個哥哥是她的男朋友,你是她的朋友。我不懂男朋友和朋友有什麽不一樣,還是媽媽解釋給我聽的。”

亦珩哥哥拽得他太緊啦,他都掰不動,可是他話一說完,就立馬松開了手指,臉色還白白的,像生病了一樣。

哎,大人真奇怪。

蔣鄴成在旁邊,將他們的對話聽了個一清二楚,打量林亦珩一連串的反應,也瞧出味來。

沈蘺,原來是沈蘺。不久前他和陳素芬的結婚周年紀念,沈蘺確實是在。

他看滿臉都寫著“我真可愛我真棒”的兒子,真不知道說什麽好。

兒子哎,怪我和你媽的基因太好了,把你生得這麽聰明,說得這麽清楚,瞧瞧你幾句話把你亦珩哥哥逼成什麽樣了,虧他今天還給你帶鋼鐵俠手辦了。

林亦珩的手指一根一根松開,周身像是溺在水裏,不能呼吸,不能說話,只能不停地掙紮,卻發現越掙紮越是黑暗,拼命求生卻沒有生的希望,一張嘴就是要溺死的絕望。

心如死灰。

果然不是什麽好話,她能有什麽好話?!

這麽殘忍,這麽絕情。

他跌跌撞撞出門去,陳素芬端一盤子西瓜從廚房出來,見他要走,“哎,亦珩,怎麽走了?來吃西瓜。”

蔣鄴成對她說:“你帶晏晏吃,我去看看他。”

這樣子要怎麽開車?

蔣鄴成跟在他身後,看他去開車門發動車子要離開,卻試了幾次都沒有成功,最後認命地放棄,面頰伏在方向盤,許久未動。

他瞇眼向天空瞅,這太陽毒辣,讓他慢慢曬吧,曬得很了就清醒了,他要回去了。

又瞧一眼高大喬木樹下黑色小車裏伏在方向盤上的人,背過身走了。

林亦珩腳步踉踉蹌蹌,扶住車身,烈烈驕陽晃得他眼前一黑,他深吸一口氣,微闔雙眼,緩了緩神,拉開車門坐上駕駛位,車鑰匙怎麽也對不準啟動鎖孔。

他定了定神,緊緊捏住車鑰匙,往啟動鎖孔裏插,眼前卻依舊晃得厲害,虛虛浮浮,怎麽也找不準位置,來回幾次,忽然洩氣似的將車鑰匙往擋風玻璃下一扔,擡掌抹了一把臉頰,慢慢伏向方向盤緩解太陽穴處尖銳的刺痛。

怎麽這樣艱難?他二十六年來順風順水,唯獨感情這樣艱難。

上天真公平,哪有這麽多事事順遂,總是不圓滿。

這近十年的愛戀執念,就到此為止吧,該要放下了。

青融殿裏的僧人師父告誡過他,愛欲於人猶如執炬逆風而行,必有燒手之患。所以他放下這九年多以來的執念,他會過得開心些。

可是命運像是一雙翻雲覆雨的手,性無常喜捉弄,要把碼好的際遇推倒重來,才不會管你是心靈脆弱還是強韌。

一周那樣過去,放棄好像其實也沒有那麽難,周六早上他正陪父母吃早餐,南大的一個師姐來電話約他吃頓飯。

師姐是北方人,聽她說是辭了工作一路從北往南途經雁城,想起雁城有故交,所以要見上一面。

這樣灑脫隨性,也不知道說的是真是假。

見了面聽她說倒像是有幾分真的,下一站要去雲南。

他聽她說這一路上的見聞與故事,偶爾搭幾句話。期間宋欽來電話,餐廳人多,他去到門口,不過是工作上的問題,寥寥幾言告知他,掛上電話就有一對中年夫妻找他搭話。

莫名其妙的兩句話,他定睛一看那中年婦人,是沈蘺的大姨。

聽她那話似乎是見家長。

原本以為經過一周的沈澱,聽起她的任何事都不該再起波瀾,可心裏還是止不住地一陣抽痛,壓著眉眼跟她說抱歉回了座位。

總是情難自已,眉眼往那邊瞧。

師姐木槿見他神色有異,順著他的視線往後望,“怎麽了?你前女友?”

她被她的大姨拉著往這邊看,越過往覆的客人,就這樣與他的眼神對上。

——

昨天晚上接到妹妹的電話,說沈蘺準備結婚了,今天上午在城西的一家餐廳雙方家長親戚見面,所以吳淑英今天清晨就把丈夫叫醒起來整理打扮。

他們作為大姨姨父,不能丟外甥女的臉不是。

去年冬天她見過那男孩子一面,是個長得蠻好看的男孩子,瞧餐廳門口客人來來往往,獨他鶴立雞群。她一眼就瞧見了他,站在餐廳門口打電話。

吳淑英欣喜拉著丈夫走過去,“這是你姨父。爸爸媽媽已經到了吧?”

可他眉眼晦暗,面色平淡,對她說一聲抱歉就進了餐廳。

吳淑英錯愕不已,恰巧沈蘺自身後來,她拉住她往他的座位瞧,“小蘺,那是去年冬天的時候我在你家門口見到的男孩子吧?我剛剛跟他說話他不理我。”

他落座,眼神卻不由自主往這邊望,與他同坐的女人回頭看,長相清秀,年紀與他相仿。

“所以你不是跟他,是跟你那個前男友?”吳淑英回頭看沈蘺,卻見她怔怔往那凝望,眸子裏顏色由淺變深,像是覆在她眼前的茫茫霧幕一絲一絲有了裂痕,光亮映在她的眸裏,霎時明亮亮,恍如兩灣星河。

客人往覆,林亦珩與沈蘺像是被時光定格。

她站在遠處,他坐在遠處,明明視線該是一個俯視,一個仰視,卻因距離遠,彎彎繞繞平視進對方的眼眸。

那一年一年,一幕一幕,走馬燈似的,破碎的畫面,已拼不完整。

沈蘺眼裏的情緒他瞧得清楚,卻讀不懂。他不願深讀,收回視線,“不是。”

林亦珩伸手去褲袋裏摸煙盒,咬一根煙,側頭點燃。

他深吸一口,似渴求似宣洩,指間猩紅,煙霧青青。

木槿對他這突來的動作並未表現出不快,只安靜瞧了他半晌,說:“我記得你以前不抽煙。”

他恍然回神,想起這是公眾場合,壓滅煙頭,“抱歉。”

是不抽。

他十七歲以後,除平淡以外,所有對事物和情緒的感知都來源於她。

初見怦然的惶惶雀躍,錯過的遺憾,心灰時抽第一口煙的嗆烈。

那些感覺都是她給的。從今以後,他要親手一分一寸將它從記憶裏剔除,如同刮骨剔肉。

可是,他真的過不去。

說愛是觸碰又收回手,可在他這裏,愛是放棄又不舍。這快要十年的執念與掙紮,要如何做一個了斷?

轉眼與師姐分別,林亦珩開車前往古晏山。

古晏山山腳,石階長而窄,灰而白,林亦珩拾級而上。

觀光的游客大多會選擇坐纜車上山。登階上山的游人寥寥幾個,多是同他一樣心結難解的人。

石階在林中,兩旁是蒼勁挺拔的古樹,枝幹扭曲盤繞,枝葉扶疏,錯落爬到石階。這樣靜,使人心境平和。

石階路彎而長,他仰面瞧,沒有盡頭。

青融寺依舊香客不斷,林亦珩穿過青融殿,後院裏一棵千年古桐樹,陽光漏到樹下,陰影星子齊齊落到灰色石圓桌。

微風襲來,有片片桐葉落下,點點耀眼的金黃。年輕的僧人手持長帚清掃,長帚拂過地面,唰唰作響,在這靜謐的院落,顯得極為清脆。

院落的左側,雕梁紅木,方方正正的灰磚廂房。

林亦珩跨過門檻,廂房內四面青灰的泥墻,泥地面光滑灰黃。

廂房外方正,內狹小,只一張硬塌,一張矮案,硬塌上兩張明黃色的蒲團。

左側蒲團上,當日那位與他解簽的僧人師父身穿灰色僧袍,盤腿而坐,腰背挺直。

對他的到來,僧人師父並不意外,微微施禮,“施主今日前來,想必是心結依舊未解。”

林亦珩雙手合十,恭敬回禮,“是,師父,多年心結,如何解?”

僧人師父手掌比向對面蒲團,示意他落座,“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做如是觀。”

林亦珩無措,聲音沙啞,“無法觀透,才來拜訪師父。”

僧人師父面容寬厚祥和,淡看他一眼,“人生八苦,求不得為一苦。苦無常,苦使人失去自我。施主是否還記得你本來的樣子?”

本來的樣子?

林亦珩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迷惘。

轉念,是遇上她之前的樣子。

“記得。”

“如何?”

他看泥墻上小格窗裏漏出的光,開口答:“自信,平淡。”

僧人師父緩緩頷首,諄諄告誡,“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施主受制於愛染和貪執,不得自我。須牢記你本來的樣子。”

修行之人有大智慧,洞人心,指迷津。僧人師父見他依舊滿臉的無措,徐徐道:“諸法皆有緣,施主不妨平常心對待,或許有柳暗花明之時。”

聽及此,他面色一暗。

柳暗花明之時?

粗淺的喜悅哪抵得過經年的深情?

終是有所頓悟,不必自苦。

殿外鐘聲響起,林亦珩拜別僧人師父,“多謝師父。”

他一步一步下石階,一步一回憶,從十七歲候考場內的初見到二十六歲餐廳裏的遇見。漸次清晰,漸次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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