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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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藥壺坐在爐子上燒著,草堂內,濃郁的湯藥味混著一縷淡淡的茗茶清香,一老一少輕聲交談。

“女公子只是不習水土,身體並無大礙。倒是你,慌慌張張地抱了個小娘子一路找到我這裏來,也不怕街坊四鄰要怎麽說?”

“先生教訓的是,晚輩一時心急,當時沒能思慮周全。”

“女公子的婢女可跟來了?”

“原本是跟著的,只是腳力不如我,跟著跟著……便跟丟了,現下也不知落在何處了。”

老者一聽,臉色微變,立馬命身後的學徒趕緊去尋。回過頭,瞥見這惹事之人神情自若,手拿一把燒焦了的蒲扇,心無旁貸,專心盯著湯藥的火候。

老者嘆氣,身子往竹編的搖椅上一倚,搖椅跟著微微晃悠起來。

“這女公子又不是本地人,你與她何時有的交情?”

雲翎搖著蒲扇的手一頓,晃過神來,忽然想起什麽,轉而問道:“先生,您說女公子不習水土,女公子是不是想家了?”

答非所問,顯然剛才根本沒聽他說話。老先生哂了他一眼,也故意不回答。

老先生姓黃,全名黃畢淳,早年是在宮中做禦醫的。老來想享幾天清福,請辭出了宮,在京中開了一家醫館,順道帶些學徒。

黃畢淳德高望重,不僅醫術精通,說起學問來也甚是通透。雲翎對先生一直十分敬重。

雲翎與宮裏別的皇子不同,他幼年不在宮中,於民間長大,身上的煙火氣比較重,出了宮門便也沒有太多皇子的架子。

長者為尊,自然由他做晚輩之禮,所以二人談起話來,聽著更像是長輩對晚輩的教誨。

-

宋沛寧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間陌生的屋子裏。

鼻腔內充斥著草藥味,視線快速掃了一圈周遭,還沒反應過來,一旁被小藥徒尋著的竹葉察覺,哭喪的小臉終於緩和些許,走到床邊來。

“女公子,你醒了。”竹葉舒了口氣,露出笑容,“這裏是醫館,黃昏時,女公子當街暈了過去,是一位好心的過路人將女公子送來此的。”

宋沛寧聽罷,揉著昏沈沈的頭稍稍坐起身來。她順著竹葉的話回想,當時強忍著腹痛與囡囡玩了一下午,好不容易等到囡囡回去,實在撐不住了這才倒在了那少年賊人面前。

是那賊人送她來的醫館嗎?

思及此,宋沛寧回過神,問道:“竹葉,你可看見那好心人模樣了?”

竹葉茫然地搖了搖頭,“回女公子。當時天色已有些昏暗,竹葉沒看清。只記得是個約莫與女公子相仿的小郎君,身影瞅著瘦弱,力氣卻意外的大哩。輕輕松松就抱起了女公子,直奔向了醫館,竹葉空手空腳都被甩在後頭了……”

門外傳來在這時傳來三兩下叩門聲,一個學徒模樣的小藥童正在門外候著,待聽見屋子裏有說話聲才下樓取了熱乎的飯菜重新端上來。

小藥童十分有禮,端著食盤停在門外沒有冒進,恭敬地說道:“師父讓我守在這,替他老人家傳話。師父說,女公子病得不重,不過是水土不服之癥,只消好好修養不日便可恢覆。剛巧我們醫館也到飯時,廚房大娘做好菜,便給女公子也捎了一份。女公子吃了飯才好喝藥,還希望女公子勿要嫌怪。”

宋沛寧在床上不方便起身,只好遙遙謝道,“多謝小師父,睡了一覺剛巧餓了,也代我多謝你師父招待。”

藥童聞言,向屋內微微欠了欠身,將食盤交給竹葉後,便合門離去了。

一覺醒來,胃裏雖然不如先前翻湧難受,卻也實在沒什麽胃口。宋沛寧本不想吃,作勢要躺回榻上,竹葉擔心飯菜涼了,女公子吃了更不好,走近桌旁故意驚喜地叫道:“女公子,醫館的飯菜看著甚是可口呢,好像是我們臨舟的菜!甜粥青菜,配了兩個白白胖胖的素包子,全是女公子愛吃的,女公子要不要先嘗一口?”

宋沛寧自從來了京,還尚未再吃過一頓家鄉菜,被竹葉這麽一說,果真平添了幾分食欲。

隨竹葉下了地,坐在桌前,起初沒抱什麽期待,想著就算京城的廚娘飯菜做得再好,也不如臨舟當地做得地道。懨懨拾起湯匙抿了一口粥,隨後瞳孔輕輕睜大。

眼下停在京城的日子也不算久了,整個京城裏多大的廚子她都吃過,這一頓卻是最合她胃口的一頓。

-

堂下,天色晚了,醫館逐漸沒有了客人。黃畢淳靠著他那老竹搖椅上,搖著蒲扇喝著茶水偷閑。

竹葉從樓上端著吃幹凈的空盤子走下來,見到黃大夫笑盈盈地,鞠躬一禮謝道:“多謝大夫,我家女公子吃過飯,精神了許多。眼下天色不早了,我們先回,也不多打擾您休息。”

黃畢淳拱拱手笑著回道:“都是應該的。”

而後從藤椅上站起身,接過食盤順手放到一邊,示意竹葉隨他去抓藥。黃大夫說女公子病得不重,只是強撐太久才暈了過去,他開了三天的劑量,三天後再來覆診,若是無事,也不必再吃了。

二人在樓下談完話,竹葉又向大夫行了一禮,轉身上樓接女公子。

再多一會兒,宋沛寧穿戴好走下了樓,她的目光先是默默將醫館正堂尋了一圈。想到廚房該是設在後院,這麽尋也是無果,就收回了視線。

結了診金,因她們是醫館最後離開的病人,黃大夫一直將她們送至醫館外。

猶豫再三,宋沛寧還是沒忍住向黃大夫開了口,“敢問大夫,醫館的廚娘可是臨舟人?”

黃畢淳似是早知她要這麽問,笑了兩聲,說道:“在下土生土長的京城人,倒是今天新來的廚娘曾在臨舟呆過幾年,不知飯菜可還合女公子的胃口?”

原是這麽一回事,宋沛寧頷首,便也笑著回道:“不瞞您說,小女子正是臨舟人,不久前才遷到的京城,今晚這餐久違地合乎胃口。”

黃畢淳聞言笑著點了點頭,隨後提議道:”女公子今日昏迷,本就是緣於不習水土,導致的脾胃不合。若女公子不嫌棄,在下可以日日差人將飯菜送到女公子府上,這樣也能幫助女公子恢覆得快些。”

宋沛寧一時猶豫,心想是否太過於麻煩黃大夫了,就見黃畢淳不在意地擺擺手,像是看出了她的疑慮,進一步說道:“不打緊,若是女公子過意不去,食費照結便好。”

聽到黃畢淳如此說,宋沛寧這才安心答應了下來,謝過大夫,轉身上了馬車。

等到宋沛寧離開,後院裏那個今日新來的“廚娘子”圍著圍裙,探頭探腦地現出了身。

“走了嗎?”雲翎抻著脖子問道。

黃畢淳回頭瞥了他一眼,目光切切,人都走遠了,仍止不住地朝大門的方向望。

今日之前,太子殿下還是一襲白衣翩翩少年郎,只是輪到這會兒再看,太子殿下舉手投足間多少沾了些許滑稽。

雲翎今日,親手為那女公子煮了白粥,炒了青菜,現包了素包子。怕趕在女公子醒來前吃不上,慌手慌腳動作飛快,面頰上殘留一道幹了的面粉印子還沒來得及擦。

黃畢淳沒眼看,覺得太子殿下今兒個忒像賢惠能幹的小媳婦,往日裏太子殿下沈穩冷靜,盛氣淩人的偉岸形象似乎跟著應聲倒塌。

於是收回視線,自顧自著手打烊,在雲翎剪不斷的留戀目光中,“砰”地一下關上了醫館的大門。

皮笑肉不笑地說:“老臣打烊了,太子殿下請回,明日趕早吧。”

雲翎回過神,笑著“哎”了一聲,緊跟著帶起一陣輕快的風,小跑著回廚房送圍裙去了。

雲翎雖貴為太子儲君,卻是自小顛沛離宮,與陛下感情最疏離的皇子。

陛下年輕時雄心勃勃,為爭奪天下,穩固朝局,難免有所割舍。雲翎是陛下的大皇子,八年前一場宮變,還是皇子未宣為儲君的雲翎殿下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下落不明三年之久。

再回來時,高高在上的皇家子孫破敗一身,奄奄一息,賤若塵泥,跌坐在皇城門外。

沒人知道他是怎麽回來的,要不是有宮人偶然經過認出了太子殿下,也許殿下就要命絕於那一日了。

皇帝陛下身為天子,很少流淚,那日垂眼凝視殿下的目光中,罕見地含著漣漣水光。當即言詔立雲翎為太子,天子之下,以太子為尊,似是心有愧疚,用儲君之位代為補償。

殊不知太子醒來後,闊別三年的光景,成為父子之間難以逾越的障礙。

宮人皆知,陛下與殿下疏離久矣。二人以禮相待,不若父子,更似君臣。

陛下與殿下從未不合,只是不親。

可拋去世俗身份,父子之間最忌不親,仿佛如鯁在喉,有口難言。

許是因由早年的經歷,雲翎待人疏離,性格緘默,鮮少與人交心談笑,宮外的黃畢淳算是為數不多的例外。

黃畢淳鬥膽問起:“你離宮那些年,是生活在臨舟?”

雲翎淡淡點頭。

黃畢淳接著問:“你與女公子也是在那會兒相識的?”

雲翎又點了點頭。

“那女公子此番來京是為了尋你?”

“不知。”

“女公子可認出你了?”

“不知。”

“女公子也如你記掛她一般記掛你嗎?”

雲翎聽完,淺淺笑了,“……不知呀。”

黃畢淳翻起眼皮看了一眼太子殿下,二人談起這話時,還是在藥爐邊給宋沛寧煎藥那會兒。

雲翎拿著蒲扇心不在焉,整個人的心思,全傾在藥爐的火候上。

黃畢淳故意潑了盆冷水給他:“時隔五年,你容貌大改,早也不是當年的模樣,我看女公子多半是不記得你了。”

聽到老先生這麽說,雲翎放下蒲扇偏要較這個真,擡起頭,露出白玉如雕的側臉。

“先生這話錯了。”

雲翎說道,少年英氣盡顯,一雙杏眼亮晶晶的,篤定地說:“她記得阿回,只是不記得我。”

-

更夫的梆子敲過三巡,明月皎皎,夜深人靜。

宋沛寧翻來覆去,仍然沒有半點睡意。

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自己還在臨舟老家的時候,偶爾也會有這樣睡不著的晚上。

如果睡不著,只要她輕輕叫一下,阿回就會揉著惺忪的睡眼爬起來,整晚地陪她說話。

阿回是男孩兒,爹爹不讓他晚上進她房間,阿回就趴在她房間外的窗子上,用兩只細瘦的胳膊抱著窗臺,哪怕困得眼皮上下打架,也不會先睡。

那年宋沛寧八九歲,正在長個子,半夜裏經常覺得餓。每次只要宋沛寧說“阿回我餓了”,阿回就會跳下窗臺,偷偷溜進廚房做飯給她吃。

過了一會兒,阿回把夜宵端來,宋沛寧看著香甜可口的夜宵,又有點不想吃了。哼哼唧唧地說:“阿回,我是不是太貪吃了,我的個子快要長得比同齡的小郎君還要高了。”

阿回笑著安慰她:“那是小郎君們不爭氣,與你有何幹。”

宋沛寧想了想,似乎是這麽個理,於是拿起勺子,也笑起來。

“阿回,你也吃點,你太瘦啦!”

“阿回不吃。”

頭頂群星寂寂。

阿回擡手,輕輕挽起宋沛寧耳廓邊的碎發,柔聲說:“阿寧吃。”

阿回做飯很好吃,是那種色香味俱全,並且是全照著宋沛寧喜好來的色香味俱全。

阿回有時會端來一碗炒飯,一碗雲吞,一碗牛肉面。

……

有時也會像今日,端來一碗甜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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