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謝

荀先生。

夏侯惇在外圍的虛張聲勢成功嚇退了豫州兵，星夜兼程的曹操也在次日和夏侯惇會合，呂布被擊破之後，兗州轄下三城得保無虞。

重逢時曹操沒看到荀彧的身影，一問才知道原來這人舍命死撐了三天，今天如約去找華佗取針了。

等到曹操趕到的時候，服過麻沸散的荀彧已經沈沈睡去，兇器也被拔去，胸口纏著厚厚的布條。

看著塌上昏睡的人，曹操走過去輕輕握著他的手。這時荀彧的指尖已經不似先前那麽冰了，但還是發涼。明明自己的手很溫暖，卻怎麽也暖不熱他的手。

荀先生。曹操又喚了一聲，我回來了。

“大夫，丞相什麽時候能醒？”程昱仔細看了看，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隨著曹操的沈睡，那花枝似乎也跟著一起進入了休眠。

按照大夫的話，荀彧這幾天都不會醒來，曹操索性直接倚靠在荀彧塌邊。一連長途跋涉了幾天，曹操心中那根緊繃著的弦突然松了下來，困意也逐漸襲來。

曹操第一次見荀彧，是在袁紹那裏。那時的荀彧更年輕，芝蘭玉樹，一表人才。聽袁紹說他這個客卿平時不怎麽喜歡說話，只會笑著看人。

袁紹曾得來一枚玉印，席間推杯換盞時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這人竟將玉印直接推到了曹操肘邊。

那時曹操看得分明，當時眾人都笑得十分肆意，就連自己也是一樣，唯有那客卿臉上慣有的笑意淡了幾分。只是那人掩飾得很好，旁人若不留心的話，看得不太分明。

有趣。曹操笑著灌下了手上的酒，向袁紹推脫著自己實在不勝酒力，隨後便借著醉意趴在了桌上。

第二次見他時，是酸棗兵敗。那時的自己正在氣頭上，再加上又是逆光，所有人都看不清他的神情，他自然也不屑去關註別人是如何來看他的眼神。而那個客卿……

曹操發現那人這時正低著頭不知在想著什麽，目光在荀彧的身上停留了一瞬，隨後曹操便挪開了眼神。

第三次見他時，應該是征兵臺吧。那時候的荀彧看著自己，心裏在想什麽？

所以荀先生，你能不能告訴我，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觀察我的？又是什麽樣的理由讓你決定來投奔我的？

不久後荀彧來投，席間曹操問了荀彧這麽一個問題，可惜那時的自己太過興起，那人的後話他一直沒能聽到。

胸口的疼越發強烈，痛到曹操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的。就好像是當初的那把刀重新插進去再拔出來，然後又插了進去。

“很久以前了。”熟悉的聲音輕輕在他耳邊響起，是荀彧。

這時曹操的意識開始有些遲鈍。很久以前，什麽很久之前，難道荀彧很久以前就留下了那封信嗎？

『公本興義兵以匡朝寧國，秉忠貞之誠，守退讓之實，君子愛人以德，不宜如此。』

荀彧，荀先生，荀令君，原來你早就不信我。

一直很安靜的徘徊花枝突然開始瘋長，大有要塞滿整個房間的架勢。在房中看守的幾人只好往屋外退去，坐在門口面面相覷。

“大夫……”

“別問我，我也沒轍。”

荀彧他不信我。曹操悶聲笑了幾下，他以為我是錯的？

濃烈的玫瑰花香隨著幾道紊亂的喘息吸進了肺部，曹操又劇烈咳嗽起來。他向來對這類氣味有些敏感，每次總要悉數吐出來才算是舒服。可這次不同，玫瑰骨就在他身上牢牢長著，他逃不掉。

一陣猛烈的咳嗽過後，曹操無力地繼續癱在塌上，不，我不會錯的。匡扶漢室是他早就立下的宏願，這點斷不會錯，荀彧分明也知道的。

早年間的他一腔熱血，曾得罪過不少權貴。舉孝廉時執意棒殺了違禁夜行的蹇碩叔父，白衣時上書陳詞卻屢屢無果，黃巾之亂率兵平亂，濟南相一掃積年塵垢，治下清平。兗州許都，官渡赤壁。

這一路上他寵辱加身，毀譽參半，可卻始終沒有忘記自己的初心，他曹孟德的初心。

『意遂更欲為國家討賊立功，欲望封侯作征西將軍，然後題墓道言“漢故征西將軍曹侯之墓”，此其志也。』

漢故征西將軍曹候之墓。

那是他畢生的追求。

我錯了。荀彧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曹操嘆了口氣，是啊，你錯了。但是你為什麽要死呢？現在我連追都追不上。

荀彧死了。曹操想到了荀彧的死訊，耳邊轟鳴了很長一段時間，慢慢又重新響起了荀彧的聲音。

列位將軍，別來無恙啊。這是剛剛奉他為主的荀彧。

主公，臣等你回來。這是卒全三城的荀彧。

彧有一計，可保主公放心出征。這是他經年在外討伐，屢屢來信問計時一一答覆的荀彧。

公本興義兵以匡朝寧國，秉忠貞之誠，守退讓之實；君子愛人以德，不宜如此。這是與他意見相左時寸步不讓的荀彧。

臣告退。這……是最後一面的荀彧，這是荀彧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不，荀彧，你不能就這麽死了，你不是我的障礙！

塌上的鮮血早已和花瓣混作一處，荀彧問責那段話也被他聽得一清二楚。眼見荀彧心存死志，曹操掙紮著就要拉住荀彧。

心口處的花枝末端湧出一股股鮮血浸濕了床榻，這時曹操已經失去了嗅覺，再也聞不到那刺鼻的花香，就連血腥味也跟著一起消失了。

花謝了。

還好，我拉住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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