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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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63
夜色沈寂下來，某處小戶型公寓樓的各戶歸家的燈光都亮了起來，照亮了一片夜色。
在公寓樓的其中一戶，客廳裏的沙發上坐著兩個人，正是奧斯卡醫生和他的好友泰倫斯·德萊維。其中一人拘謹不安地雙手捧著一杯冰茶，嘴唇不斷開合像在說著什麽，而另一人一手握著冰茶，一手握筆飛速記著什麽。
“……泰倫斯，我說完了。”說罷，奧斯卡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
“…你是說那個雇你的庫洛洛醫生是個不死人？他和你一位患者有著某種深刻、未被時光斬斷的聯系？”
“你難道覺得我在騙你？”
“不，我知道你不會騙我。”
與好友不容置疑的目光對視，奧斯卡心生一絲感動。
“這也能解釋我之前的疑惑了…”泰倫斯話鋒一轉，嚴肅地盯著眼前的醫生，“不過我更在意的是這個庫洛洛居然拿槍威脅過你。”
“噢，這個你別在意，他只是拿槍抵在我的腦袋上，槍沒上膛，而且至今他都很好履行了他的承諾，沒有害我……”奧斯卡雙手比劃著，卻看好友的臉色愈發陰沈，解釋的聲音越來越弱。
怎麽感覺越描越黑了。
黑暗中，青年一手扶著沙發扶手，不可思議地望著不遠處的黑影。
他聽著眼前的男人斷斷續續講完了找尋自己的這兩百多年的時光，也震驚於自己竟也已經活過了三世。
原來我夢中的酷拉皮卡子爵竟是兩百多年前的我麽？
酷拉皮卡神父、弗裏德裏希·阿登納……這也都是我的前世麽？
可對於這兩個身份，為什麽我沒有任何相關的記憶或夢境？像是意識到了什麽，他哆嗦著手拿出口袋的手機，打開搜索頁面。
[孟買聖多多教堂、酷拉皮卡神父]
……沒有相關內容。
[孟買聖多多教堂、19世紀教會人員配置]
這座教堂至今仍留存著，青年找到這座教堂的官網，找到了歷年的教會在職人員名單，找到了庫洛洛口中的主任司鐸“亞摩斯神父”和“約瑟夫神父”的名字，卻沒有發現自己的。
青年更換了搜索內容。
[納粹德國、將軍、萊茵裏維德·海德裏希、刺殺]
彈出的網頁顯示了幾起分別針對將軍和海德裏希的刺殺行動，卻沒有一例與柏林工業大學相關。
青年再次看向黑暗中的身影，不過一瞬間便否認了對他的懷疑。
夢境中的男人這樣真切地出現在了面前，事到如今科學與邏輯早已不再是要考慮的第一因素。
接著，青年再次點擊屏幕。
[楓葉莊園]
彈出的內容令他楞在原地。
[楓葉莊園始建於18世紀20年代，因楓林遠近聞名…在莊園的最後一位繼任者去世不久後，莊園於19世紀初毀於火災…土地收歸政府改建為工廠，其家族墓園後被時任政府改建為公墓…工廠和墓地在二戰中遭遇轟炸被毀……十年前原有土地被XX地產商承包建造為“楓景居”…]
……
原來自己租住的公寓在過去就是楓葉莊園的舊址。
“為什麽…我只做過在楓葉莊園的夢，卻從沒有在孟買和…德國時的記憶呢？”
“…這是‘輪回’的因果，”黑暗中的男人沒有猶豫，語氣也甚是堅定，“也是我要承受的代價。”
“什麽意思？”
“我‘永生’的原因在於與她的交易，而永生的目的是為了找尋你，打破你生前對我的詛咒。”
“…她？她是誰？”
“艾文莉。就是那家‘亦夢亦真’的店長。她是一種無法被解釋的非人存在。她會潛移默化地影響你對我的認知，這也是那次我在咖啡館的原因。”
青年不寒而栗，內心卻又長松了一口氣。
這下便能解釋我對她有著莫名異樣感的原因了。
“欸，那現在她…”她會不會在偷窺著我和庫洛洛…
“她不在這裏。只有你我獨處時她不會在場，這一點她倒是出乎意料地遵守著。”
“你要承受什麽代價？”
“還記得我說過的靈魂唯一論麽？人若是正常死去，有關他的一切都會發生改變，但詛咒靜止了你的身體變化，也維系了詛咒和被詛咒的雙方，也就是你和我。神父或是上尉，都是基於最初衍生出的你而存在於世，無論你的外界身份有何變化，你的靈魂和被賦予外形的身體依舊歸屬於下達詛咒時的酷拉皮卡。若我失敗了，輪回後每一世的你就會死去，靈魂便回到詛咒的起點，也就是許下詛咒的這一世，而曾被每世的你的存在影響下的世界也會發生改變，抹殺掉有關你的一切訊息，這也是你作為神父和上尉的這兩世對世界毫無影響的根因，也是你沒有這些記憶的根因。而我不會忘記，會承受一次又一次你離我而去的事實。”空中傳來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呵呵，這也挺好，只有我識得你，記得你，其他外人也不會再來打攪我的這個‘美夢’……”
“……”青年啞口無言，眼神覆雜，“我…你…你找了這麽久，如果這一次又失敗了…”
按照庫洛洛的說法，我會繼續死去，繼續下一世的輪回。
這個詛咒能被打破嗎？我該怎麽做才能打破這份詛咒？我真的和楓葉莊園的酷拉皮卡是同一個人嗎？可如果不是，我為什麽會對庫洛洛有這種發自內心深處的親切感，方才沖動地擁抱了對方？……
“庫洛洛…你知道我為什麽詛咒了你麽？”
“…我害死了希維爾伯爵，也就是莊園時期你的父親。”黑影猶豫片刻，接著道，“在希維爾乘坐馬車墜亡後，你作為伯爵的唯一繼承人繼承了莊園的所有財產，我從旁協助，直到那一日的來臨。”
“我知道。”青年深吸一口氣，眼中的情緒激烈幾分，“我夢見我簽署了與你共治莊園的公文，但那時你卻在一旁…”嘲弄的看著我。
“是，過了段時間，你告訴我，那些貴族說是我給你父親的車輪做了手腳，是我害死了你的父親。你期盼著我給予否定的答覆，可等來的卻是許久的沈默。你認定我害了伯爵，我並不否認這一點，但事實有些出入：當時莊園陷入土地財產權的風波，鎮上別的貴族要侵占楓葉莊園周圍的農產，有人暗中在馬車做了手腳，想要害死你的父親，我發現了車輪上的端倪，卻沒有拆穿。”
“……那時你為什麽不告訴我真相？即使、即使你瞧出了端倪，任由事態到了糟糕地步，可若你告訴了我，是那些貴族做的，我不會……”
黑暗中，男人沒有發現青年的異樣，自顧自道：“…我沒作解釋是因為我不覺得否認有什麽意義。那時莊園已經完全在我的掌控之中，你那些個惹人煩的遠房親戚也被我抓了把柄，你早已沒有別的去處。更何況，沈默之後，我甚至比預料中更早地看到了你心如死灰的表情。我竊喜著計劃會如此順利地進行，不在意這是以你真心為代價。”
“……”
“那時，看著你為了忙前忙後，用最純粹的愛意的目光註視著我，我內心很是享受，甚至偶爾會覺得一直這樣也好。可我又記得我在場的你與家裏的管家、男仆、廚娘、外界那些個膚淺貴族不論男女的每一次對話，你對他們展露出的喜怒哀樂總會讓我產生嫉恨之情，我甚至無法消解這些瘋狂的情緒。我那時很疑惑，卻沒有深究其因。更多時候，我依舊想毀掉你擁有的一切，切斷你與外界的一切聯系，這樣我就能完整地占有你。那時我甚至計劃在奪取了你的莊園後為你專門建造一個足夠大的牢籠，豢養你成為只屬於我的金絲雀。我隱約覺得，這樣便能一勞永逸，解決我心底的這些疑惑。可是，事實證明，我錯的離譜。”
“……”
“在你離去後，我和艾文莉做了交易。我一開始並不相信輪回之論，我嘗試了各種死法，卻仍活得好好的。有一日，我獨自一人站在楓林的某棵楓樹下，四下無人，我仰望著我和你制作的風鈴在空中晃動。我突然覺得你仿佛沒死，我走遍了莊園的每一個角落，到處都是你存在過的痕跡，可卻沒有你的身影，我又跑到了家族墓地，看到那座墓碑上清清楚楚雕刻著的名字。無盡的失落與悔意充斥著我的全身，我這才意識到，我真的害死了你，我那些扭曲自私的心理是因為我也對你抱有感情…”
“……”
“當我在孟買找到成為神父的你，我只一心想讓你離開那個是非之地，我唾棄、否定你的決定，試圖強迫將你帶離孟買，卻未曾想到這催發出的詛咒之力竟在轉瞬要了你的命。於是，學醫後的我到了德國，不再急於求成，而是觀察你的生命狀態，試圖跟進你記憶的覆蘇情況，一直到穩定了你的肺傷，我隱約覺得這次的詛咒也許不會再降臨，可是那些感染還是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毫無科學性的體征野蠻擴散了。我竭盡全力，到頭來仍舊一場夢空…”
“……”
“幾個月前，我在你的畫展上第一次見到了這一世的你。這一次，我對如何與你相見徹底感到了迷茫，我害怕失敗的第三次降臨。所以在你失眠後受人指引來到我的治療所，我沒有見你，只是以奧斯卡的視角關註你。看到你的失眠逐漸好轉，加上第四次治療時你的回答，我才下定決定，也許是時候給你一些過去的‘媒介’了。所以，我打算給你看一幅畫，它是你的處女作，也就是這幅讓你今天早些時候暈倒的貴婦畫像，你也許猜到了，她就是那一世你未曾見過的母親…”
“這是我告訴你的，聽著父親對我的母親的思念和描述，我憑著想象畫出了這幅畫…我原以為我弄丟了這幅畫像，沒想到卻被你拿走了。”
男人震驚地擡起頭，望向黑暗中一動不動的青年，只聽對方接著道。
“你接著說。”
“……一直到奧斯卡講了暈倒的因果，我才確信了要解除這份詛咒的關鍵勢必是我一直以來逃避的東西。”
“…什麽？”
許久的沈默後，庫洛洛開了口：“我一直逃避承認是我害死你的事實。在孟買，我厭棄、否認你作為神父的價值，向身為神父的你美化在莊園對你的殘酷態度，我回避了傷害了你這件事實…在德國，在菩提樹大街上的那些話，是我又一次美化莊園時的我的證明，而那楓葉框的前身不過是我胡謅出的一個三流故事，不過楓葉確實來自於莊園…我嘗試用醫生所長拯救你的身體，回避著詛咒需要醫心的這件事實。我向你吐露的過去皆是披著一層糖紙的謊言，我一直在給自己留著退路。”
“……”
“倘若根據神父和上尉這兩世的規律，如果我依舊逃避過去對你的傷害，這一世的你在這次暈倒後勢必會催生出愈演愈烈的頭痛，待到臨界點……你又會離我而去…”男人的聲調起伏不定，將頭痛苦地埋在雙膝間，“我…我…真的不能再忍受…失去你的痛苦了，酷拉皮卡……”
“……”
“對不起，酷拉皮卡…以前的我是個十足的蠢貨，原諒我吧…不要再離開我了……”
“……”
伏在雙膝間的男人沈浸在痛苦的回憶中，殊不知青年已經來到了自己的身邊。
一只手撫向自己的頭頂，接著伸向臉頰。庫洛洛下意識擡頭，與一雙紅色眼睛對視。這雙眼像一團正在洶洶燃燒的烈焰，無法被黑夜阻斷。
“你哭了，庫洛洛。”
“……”
“在莊園時期，在我父親的葬禮上，你也曾流下過眼淚。那是你第一次在我面前落淚，你擁抱著我，說會保護好我。我清楚我才不需要被保護，因為我是楓葉莊園新一任的主人。可我仍回應了你的擁抱，我相信了你虛假的眼淚，只因我希望與你並肩而行。”
“……”
“你第二次落淚是在孟買與神父的我初遇…而在上尉的我死後，你也許流下了第三次眼淚吧？
“如今，這是你第四次落淚。”抿了些淚液放在嘴邊，青年無奈一笑，“呵，一如既往的鹹澀。”
“……”
“我也是個十足的蠢貨，任性拋下我愛的楓林、莊園，許下這刻骨銘心的詛咒，卻只是想得到你這遲到了太久的懺悔。”
“……”
“詛咒該解除了，一切該結束了。”
“你…你是小酷，你是酷拉皮卡子爵？是你回來了嗎？”男人怔怔地望著，不敢置信地低喃著。
“我從未離去。子爵是最初的我，神父是我，上尉也是我，我是每世記憶疊加後的酷拉皮卡，原本生老病死遁入輪回後，普通人便會遺忘前世的一切，但因為詛咒，我留在了這裏，留在了輪回後每一世酷拉皮卡的靈魂最深處。”
“……你會一直待在這裏嗎？不…不，酷拉皮卡，留在我的身邊！”男人激動地伸手想要抱住眼前的人，卻發現手輕易地穿過了對方的身體。
“…怎麽會這樣？”
“我只是一縷兩百多年前存續至今的亡者的意識，你若只是想找回最初的子爵大人，那我很遺憾地告訴你，他、最初的我，確確實實死在了楓林，死在了男爵你的面前。”
“…什麽意思？”
“逝者如斯夫，庫洛洛，就像這一世的我所言，‘絕望的人一味沈浸於難言之隱的過去，荒謬而可悲’。原本在我自殺後，你我之後的每一世便不再會有任何交集，可是，造化弄人，呵呵，這詛咒同時束縛了你我，超越了時空維度，倒成為了連接著你我最牢固的鎖鏈。雖然你暫時成為了脫離輪回生死之人，鎖鏈另一端的我卻仍在輪回中，你若執意僅僅是想找回過去那段時空的那個子爵，便是鏡中花水中月，夢醒一場空罷了。”
沈默了許久，男人目光渙散地看著眼前的赤瞳：“……呵，呵呵，那我久活於世兩百多年…到底為了什麽？”
“庫洛洛，你該向前看了……”
“…酷拉皮卡，告訴我，詛咒如果解除了，子爵的你會消失嗎？”
“……會，失去了詛咒的影響，我這縷殘魂早就該被遺忘了。但你無需擔心，‘靈魂唯一’是真實的，現在的酷拉皮卡依舊是你心念的唯一的存在。”
“不，去他的靈魂唯一，我只要你，我只要那時的你。”男人眼中閃爍著狂熱的光，激動地大聲道，“帶我走吧，酷拉皮卡。”
眼前的狀況令青年有些無措，像是意識到了什麽，他伸手輕按對方的額頭。
“青年”緩緩發出一聲嘆息：“我和你…真是孽緣……原來你也有一縷如我這般，從自我中剝離出的跨越兩個多世紀無所依靠、永駐楓林的瘋狂執念……也好，你我這兩抹本應死在過去的意識是時候離開了，否則真的會影響現世的你我了。”
漆黑的房間裏突然迸發出兩道耀眼的人形白光，一道出現在酷拉皮卡的上方，另一道出現在庫洛洛的上方。兩道白光慢慢聚攏，光內隱約可見兩個身穿古人服飾的男子，他們面朝遠處挽手並肩而行在楓林中，其中一人說笑不斷，另一人微笑附和，註視對方的目光飽含深情。楓林中風鈴簌簌。隨著白光漸弱，兩道身影也愈行愈遠。終於，白光消散，身影也徹底消失不見。房間再次陷入了黑暗。
恢覆意識後的酷拉皮卡摸索著起身開燈，刺眼的光中，他發現坐在長椅上的庫洛洛正神色覆雜地仰望著天花板。剛走上前，他就驚訝地瞧見男人的黑發自發根向發梢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淺，十幾秒後，銀絲滿頭。
酷拉皮卡正欲開口，轉瞬間，他便被對方拽向懷中。
“……一切都結束了。”
酷拉皮卡緩緩閉眼，點頭給予了回應。
“…什麽嘛，才第三世就迎來大團圓了？”
相擁著的兩人這時都聽見了某個女人調侃的嗓音，但聲源來自四面八方，難以分辨方向。
明亮的空氣裏，無形的女人言語歡快道：“嗯？你的頭發…詛咒真的消失了~看來你真的被他原諒了呢，庫洛洛。”
酷拉皮卡惴惴不安地四處張望著，庫洛洛平靜的目光中則帶著十足的戒備。
“庫洛洛，你的表情真是一如既往的好笑呢…”
“……”
“艾文莉，你是艾文莉嗎？”酷拉皮卡語氣中仍帶著一絲疑慮。
“誒呀，酷拉皮卡先生真是好記性，有空要再去我的咖啡館喝一杯呢，您靈魂的味道真的是…”
“‘艾文莉’，戲你也看夠了，交易該結束了。”庫洛洛不悅地盯著一個方向，同時收緊了環抱青年的胳膊。
空氣似乎有一瞬間的凝滯，終於，意猶未盡的聲音再次飄進兩人的耳畔：“庫洛洛，交易到此結束。這次，你可別再傷了酷拉皮卡的心了噢~”
“‘表哥’，我們還會再見的~”聽到耳畔突如其來的笑聲，青年困惑地看向庫洛洛，“她為什麽叫我表哥…”
“……”
青年忽然想起了什麽，遲疑道：“她…她居然是艾文莉表妹？”
“你的表妹只是被她附身了，小酷，”男人神色不定地看著窗外，“…何況，這女人從來無形無名。”
窗外夜色正在逐漸褪去，諾大的街上早起攤販各處稀稀拉拉的開門聲也多了起來，而遠方地平線上河對岸連綿的光點帶依舊無聲閃爍。黎明將至，太陽也將正常升起，周而覆始，如是而已。但對這家診療所某二樓房間裏的兩人來說，這種規律的不息循環在今日又多了全新的意義。兩人未來行進的軌跡終於在今日正式交融，直至終日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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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沈寂下來，某處小戶型公寓樓的各戶歸家的燈光都亮了起來，照亮了一片夜色。
在公寓樓的其中一戶，客廳裏的沙發上坐著兩個人，正是奧斯卡醫生和他的好友泰倫斯·德萊維。其中一人拘謹不安地雙手捧著一杯冰茶，嘴唇不斷開合像在說著什麽，而另一人一手握著冰茶，一手握筆飛速記著什麽。
“……泰倫斯，我說完了。”說罷，奧斯卡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
“…你是說那個雇你的庫洛洛醫生是個不死人？他和你一位患者有著某種深刻、未被時光斬斷的聯系？”
“你難道覺得我在騙你？”
“不，我知道你不會騙我。”
與好友不容置疑的目光對視，奧斯卡心生一絲感動。
“這也能解釋我之前的疑惑了…”泰倫斯話鋒一轉，嚴肅地盯著眼前的醫生，“不過我更在意的是這個庫洛洛居然拿槍威脅過你。”
“噢，這個你別在意，他只是拿槍抵在我的腦袋上，槍沒上膛，而且至今他都很好履行了他的承諾，沒有害我……”奧斯卡雙手比劃著，卻看好友的臉色愈發陰沈，解釋的聲音越來越弱。
怎麽感覺越描越黑了。
黑暗中，青年一手扶著沙發扶手，不可思議地望著不遠處的黑影。
他聽著眼前的男人斷斷續續講完了找尋自己的這兩百多年的時光，也震驚於自己竟也已經活過了三世。
原來我夢中的酷拉皮卡子爵竟是兩百多年前的我麽？
酷拉皮卡神父、弗裏德裏希·阿登納……這也都是我的前世麽？
可對於這兩個身份，為什麽我沒有任何相關的記憶或夢境？像是意識到了什麽，他哆嗦著手拿出口袋的手機，打開搜索頁面。
[孟買聖多多教堂、酷拉皮卡神父]
……沒有相關內容。
[孟買聖多多教堂、19世紀教會人員配置]
這座教堂至今仍留存著，青年找到這座教堂的官網，找到了歷年的教會在職人員名單，找到了庫洛洛口中的主任司鐸“亞摩斯神父”和“約瑟夫神父”的名字，卻沒有發現自己的。
青年更換了搜索內容。
[納粹德國、將軍、萊茵裏維德·海德裏希、刺殺]
彈出的網頁顯示了幾起分別針對將軍和海德裏希的刺殺行動，卻沒有一例與柏林工業大學相關。
青年再次看向黑暗中的身影，不過一瞬間便否認了對他的懷疑。
夢境中的男人這樣真切地出現在了面前，事到如今科學與邏輯早已不再是要考慮的第一因素。
接著，青年再次點擊屏幕。
[楓葉莊園]
彈出的內容令他楞在原地。
[楓葉莊園始建於18世紀20年代，因楓林遠近聞名…在莊園的最後一位繼任者去世不久後，莊園於19世紀初毀於火災…土地收歸政府改建為工廠，其家族墓園後被時任政府改建為公墓…工廠和墓地在二戰中遭遇轟炸被毀……十年前原有土地被XX地產商承包建造為“楓景居”…]
……
原來自己租住的公寓在過去就是楓葉莊園的舊址。
“為什麽…我只做過在楓葉莊園的夢，卻從沒有在孟買和…德國時的記憶呢？”
“…這是‘輪回’的因果，”黑暗中的男人沒有猶豫，語氣也甚是堅定，“也是我要承受的代價。”
“什麽意思？”
“我‘永生’的原因在於與她的交易，而永生的目的是為了找尋你，打破你生前對我的詛咒。”
“…她？她是誰？”
“艾文莉。就是那家‘亦夢亦真’的店長。她是一種無法被解釋的非人存在。她會潛移默化地影響你對我的認知，這也是那次我在咖啡館的原因。”
青年不寒而栗，內心卻又長松了一口氣。
這下便能解釋我對她有著莫名異樣感的原因了。
“欸，那現在她…”她會不會在偷窺著我和庫洛洛…
“她不在這裏。只有你我獨處時她不會在場，這一點她倒是出乎意料地遵守著。”
“你要承受什麽代價？”
“還記得我說過的靈魂唯一論麽？人若是正常死去，有關他的一切都會發生改變，但詛咒靜止了你的身體變化，也維系了詛咒和被詛咒的雙方，也就是你和我。神父或是上尉，都是基於最初衍生出的你而存在於世，無論你的外界身份有何變化，你的靈魂和被賦予外形的身體依舊歸屬於下達詛咒時的酷拉皮卡。若我失敗了，輪回後每一世的你就會死去，靈魂便回到詛咒的起點，也就是許下詛咒的這一世，而曾被每世的你的存在影響下的世界也會發生改變，抹殺掉有關你的一切訊息，這也是你作為神父和上尉的這兩世對世界毫無影響的根因，也是你沒有這些記憶的根因。而我不會忘記，會承受一次又一次你離我而去的事實。”空中傳來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呵呵，這也挺好，只有我識得你，記得你，其他外人也不會再來打攪我的這個‘美夢’……”
“……”青年啞口無言，眼神覆雜，“我…你…你找了這麽久，如果這一次又失敗了…”
按照庫洛洛的說法，我會繼續死去，繼續下一世的輪回。
這個詛咒能被打破嗎？我該怎麽做才能打破這份詛咒？我真的和楓葉莊園的酷拉皮卡是同一個人嗎？可如果不是，我為什麽會對庫洛洛有這種發自內心深處的親切感，方才沖動地擁抱了對方？……
“庫洛洛…你知道我為什麽詛咒了你麽？”
“…我害死了希維爾伯爵，也就是莊園時期你的父親。”黑影猶豫片刻，接著道，“在希維爾乘坐馬車墜亡後，你作為伯爵的唯一繼承人繼承了莊園的所有財產，我從旁協助，直到那一日的來臨。”
“我知道。”青年深吸一口氣，眼中的情緒激烈幾分，“我夢見我簽署了與你共治莊園的公文，但那時你卻在一旁…”嘲弄的看著我。
“是，過了段時間，你告訴我，那些貴族說是我給你父親的車輪做了手腳，是我害死了你的父親。你期盼著我給予否定的答覆，可等來的卻是許久的沈默。你認定我害了伯爵，我並不否認這一點，但事實有些出入：當時莊園陷入土地財產權的風波，鎮上別的貴族要侵占楓葉莊園周圍的農產，有人暗中在馬車做了手腳，想要害死你的父親，我發現了車輪上的端倪，卻沒有拆穿。”
“……那時你為什麽不告訴我真相？即使、即使你瞧出了端倪，任由事態到了糟糕地步，可若你告訴了我，是那些貴族做的，我不會……”
黑暗中，男人沒有發現青年的異樣，自顧自道：“…我沒作解釋是因為我不覺得否認有什麽意義。那時莊園已經完全在我的掌控之中，你那些個惹人煩的遠房親戚也被我抓了把柄，你早已沒有別的去處。更何況，沈默之後，我甚至比預料中更早地看到了你心如死灰的表情。我竊喜著計劃會如此順利地進行，不在意這是以你真心為代價。”
“……”
“那時，看著你為了忙前忙後，用最純粹的愛意的目光註視著我，我內心很是享受，甚至偶爾會覺得一直這樣也好。可我又記得我在場的你與家裏的管家、男仆、廚娘、外界那些個膚淺貴族不論男女的每一次對話，你對他們展露出的喜怒哀樂總會讓我產生嫉恨之情，我甚至無法消解這些瘋狂的情緒。我那時很疑惑，卻沒有深究其因。更多時候，我依舊想毀掉你擁有的一切，切斷你與外界的一切聯系，這樣我就能完整地占有你。那時我甚至計劃在奪取了你的莊園後為你專門建造一個足夠大的牢籠，豢養你成為只屬於我的金絲雀。我隱約覺得，這樣便能一勞永逸，解決我心底的這些疑惑。可是，事實證明，我錯的離譜。”
“……”
“在你離去後，我和艾文莉做了交易。我一開始並不相信輪回之論，我嘗試了各種死法，卻仍活得好好的。有一日，我獨自一人站在楓林的某棵楓樹下，四下無人，我仰望著我和你制作的風鈴在空中晃動。我突然覺得你仿佛沒死，我走遍了莊園的每一個角落，到處都是你存在過的痕跡，可卻沒有你的身影，我又跑到了家族墓地，看到那座墓碑上清清楚楚雕刻著的名字。無盡的失落與悔意充斥著我的全身，我這才意識到，我真的害死了你，我那些扭曲自私的心理是因為我也對你抱有感情…”
“……”
“當我在孟買找到成為神父的你，我只一心想讓你離開那個是非之地，我唾棄、否定你的決定，試圖強迫將你帶離孟買，卻未曾想到這催發出的詛咒之力竟在轉瞬要了你的命。於是，學醫後的我到了德國，不再急於求成，而是觀察你的生命狀態，試圖跟進你記憶的覆蘇情況，一直到穩定了你的肺傷，我隱約覺得這次的詛咒也許不會再降臨，可是那些感染還是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毫無科學性的體征野蠻擴散了。我竭盡全力，到頭來仍舊一場夢空…”
“……”
“幾個月前，我在你的畫展上第一次見到了這一世的你。這一次，我對如何與你相見徹底感到了迷茫，我害怕失敗的第三次降臨。所以在你失眠後受人指引來到我的治療所，我沒有見你，只是以奧斯卡的視角關註你。看到你的失眠逐漸好轉，加上第四次治療時你的回答，我才下定決定，也許是時候給你一些過去的‘媒介’了。所以，我打算給你看一幅畫，它是你的處女作，也就是這幅讓你今天早些時候暈倒的貴婦畫像，你也許猜到了，她就是那一世你未曾見過的母親…”
“這是我告訴你的，聽著父親對我的母親的思念和描述，我憑著想象畫出了這幅畫…我原以為我弄丟了這幅畫像，沒想到卻被你拿走了。”
男人震驚地擡起頭，望向黑暗中一動不動的青年，只聽對方接著道。
“你接著說。”
“……一直到奧斯卡講了暈倒的因果，我才確信了要解除這份詛咒的關鍵勢必是我一直以來逃避的東西。”
“…什麽？”
許久的沈默後，庫洛洛開了口：“我一直逃避承認是我害死你的事實。在孟買，我厭棄、否認你作為神父的價值，向身為神父的你美化在莊園對你的殘酷態度，我回避了傷害了你這件事實…在德國，在菩提樹大街上的那些話，是我又一次美化莊園時的我的證明，而那楓葉框的前身不過是我胡謅出的一個三流故事，不過楓葉確實來自於莊園…我嘗試用醫生所長拯救你的身體，回避著詛咒需要醫心的這件事實。我向你吐露的過去皆是披著一層糖紙的謊言，我一直在給自己留著退路。”
“……”
“倘若根據神父和上尉這兩世的規律，如果我依舊逃避過去對你的傷害，這一世的你在這次暈倒後勢必會催生出愈演愈烈的頭痛，待到臨界點……你又會離我而去…”男人的聲調起伏不定，將頭痛苦地埋在雙膝間，“我…我…真的不能再忍受…失去你的痛苦了，酷拉皮卡……”
“……”
“對不起，酷拉皮卡…以前的我是個十足的蠢貨，原諒我吧…不要再離開我了……”
“……”
伏在雙膝間的男人沈浸在痛苦的回憶中，殊不知青年已經來到了自己的身邊。
一只手撫向自己的頭頂，接著伸向臉頰。庫洛洛下意識擡頭，與一雙紅色眼睛對視。這雙眼像一團正在洶洶燃燒的烈焰，無法被黑夜阻斷。
“你哭了，庫洛洛。”
“……”
“在莊園時期，在我父親的葬禮上，你也曾流下過眼淚。那是你第一次在我面前落淚，你擁抱著我，說會保護好我。我清楚我才不需要被保護，因為我是楓葉莊園新一任的主人。可我仍回應了你的擁抱，我相信了你虛假的眼淚，只因我希望與你並肩而行。”
“……”
“你第二次落淚是在孟買與神父的我初遇…而在上尉的我死後，你也許流下了第三次眼淚吧？
“如今，這是你第四次落淚。”抿了些淚液放在嘴邊，青年無奈一笑，“呵，一如既往的鹹澀。”
“……”
“我也是個十足的蠢貨，任性拋下我愛的楓林、莊園，許下這刻骨銘心的詛咒，卻只是想得到你這遲到了太久的懺悔。”
“……”
“詛咒該解除了，一切該結束了。”
“你…你是小酷，你是酷拉皮卡子爵？是你回來了嗎？”男人怔怔地望著，不敢置信地低喃著。
“我從未離去。子爵是最初的我，神父是我，上尉也是我，我是每世記憶疊加後的酷拉皮卡，原本生老病死遁入輪回後，普通人便會遺忘前世的一切，但因為詛咒，我留在了這裏，留在了輪回後每一世酷拉皮卡的靈魂最深處。”
“……你會一直待在這裏嗎？不…不，酷拉皮卡，留在我的身邊！”男人激動地伸手想要抱住眼前的人，卻發現手輕易地穿過了對方的身體。
“…怎麽會這樣？”
“我只是一縷兩百多年前存續至今的亡者的意識，你若只是想找回最初的子爵大人，那我很遺憾地告訴你，他、最初的我，確確實實死在了楓林，死在了男爵你的面前。”
“…什麽意思？”
“逝者如斯夫，庫洛洛，就像這一世的我所言，‘絕望的人一味沈浸於難言之隱的過去，荒謬而可悲’。原本在我自殺後，你我之後的每一世便不再會有任何交集，可是，造化弄人，呵呵，這詛咒同時束縛了你我，超越了時空維度，倒成為了連接著你我最牢固的鎖鏈。雖然你暫時成為了脫離輪回生死之人，鎖鏈另一端的我卻仍在輪回中，你若執意僅僅是想找回過去那段時空的那個子爵，便是鏡中花水中月，夢醒一場空罷了。”
沈默了許久，男人目光渙散地看著眼前的赤瞳：“……呵，呵呵，那我久活於世兩百多年…到底為了什麽？”
“庫洛洛，你該向前看了……”
“…酷拉皮卡，告訴我，詛咒如果解除了，子爵的你會消失嗎？”
“……會，失去了詛咒的影響，我這縷殘魂早就該被遺忘了。但你無需擔心，‘靈魂唯一’是真實的，現在的酷拉皮卡依舊是你心念的唯一的存在。”
“不，去他的靈魂唯一，我只要你，我只要那時的你。”男人眼中閃爍著狂熱的光，激動地大聲道，“帶我走吧，酷拉皮卡。”
眼前的狀況令青年有些無措，像是意識到了什麽，他伸手輕按對方的額頭。
“青年”緩緩發出一聲嘆息：“我和你…真是孽緣……原來你也有一縷如我這般，從自我中剝離出的跨越兩個多世紀無所依靠、永駐楓林的瘋狂執念……也好，你我這兩抹本應死在過去的意識是時候離開了，否則真的會影響現世的你我了。”
漆黑的房間裏突然迸發出兩道耀眼的人形白光，一道出現在酷拉皮卡的上方，另一道出現在庫洛洛的上方。兩道白光慢慢聚攏，光內隱約可見兩個身穿古人服飾的男子，他們面朝遠處挽手並肩而行在楓林中，其中一人說笑不斷，另一人微笑附和，註視對方的目光飽含深情。楓林中風鈴簌簌。隨著白光漸弱，兩道身影也愈行愈遠。終於，白光消散，身影也徹底消失不見。房間再次陷入了黑暗。
恢覆意識後的酷拉皮卡摸索著起身開燈，刺眼的光中，他發現坐在長椅上的庫洛洛正神色覆雜地仰望著天花板。剛走上前，他就驚訝地瞧見男人的黑發自發根向發梢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淺，十幾秒後，銀絲滿頭。
酷拉皮卡正欲開口，轉瞬間，他便被對方拽向懷中。
“……一切都結束了。”
酷拉皮卡緩緩閉眼，點頭給予了回應。
“…什麽嘛，才第三世就迎來大團圓了？”
相擁著的兩人這時都聽見了某個女人調侃的嗓音，但聲源來自四面八方，難以分辨方向。
明亮的空氣裏，無形的女人言語歡快道：“嗯？你的頭發…詛咒真的消失了~看來你真的被他原諒了呢，庫洛洛。”
酷拉皮卡惴惴不安地四處張望著，庫洛洛平靜的目光中則帶著十足的戒備。
“庫洛洛，你的表情真是一如既往的好笑呢…”
“……”
“艾文莉，你是艾文莉嗎？”酷拉皮卡語氣中仍帶著一絲疑慮。
“誒呀，酷拉皮卡先生真是好記性，有空要再去我的咖啡館喝一杯呢，您靈魂的味道真的是…”
“‘艾文莉’，戲你也看夠了，交易該結束了。”庫洛洛不悅地盯著一個方向，同時收緊了環抱青年的胳膊。
空氣似乎有一瞬間的凝滯，終於，意猶未盡的聲音再次飄進兩人的耳畔：“庫洛洛，交易到此結束。這次，你可別再傷了酷拉皮卡的心了噢~”
“‘表哥’，我們還會再見的~”聽到耳畔突如其來的笑聲，青年困惑地看向庫洛洛，“她為什麽叫我表哥…”
“……”
青年忽然想起了什麽，遲疑道：“她…她居然是艾文莉表妹？”
“你的表妹只是被她附身了，小酷，”男人神色不定地看著窗外，“…何況，這女人從來無形無名。”
窗外夜色正在逐漸褪去，諾大的街上早起攤販各處稀稀拉拉的開門聲也多了起來，而遠方地平線上河對岸連綿的光點帶依舊無聲閃爍。黎明將至，太陽也將正常升起，周而覆始，如是而已。但對這家診療所某二樓房間裏的兩人來說，這種規律的不息循環在今日又多了全新的意義。兩人未來行進的軌跡終於在今日正式交融，直至終日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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