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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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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 02

建安八年(203年)七月,曹操請封荀彧為萬歲亭侯。荀彧以自己沒有戰功為由,將曹操的上表給私自壓了下去。

數月前曹操破黎陽攻鄴城,修文學置校官,不日後他又要征討劉表,可那道請封的奏表遞上去以後,遲遲沒有等到批覆,曹操就準備進宮面見皇帝。

既是出征前的辭行,也正好可以問問關於給荀彧封侯的事情。

一舉兩得。

荀彧正在認真稟報著近期事宜,皇帝也聽得十分認真,剛要結束的時候,只見一個小黃門匆匆進門:“陛下,曹司空前來覲見。”

皇帝聽到這個稱謂,身子下意識瑟縮了一下,顯然之前曹操對他的震懾力還在。這時的荀彧也不再說話,而是放下了手中的折子。

“宣。”青年迅速定了定神,帝王威儀也恢覆了七八分。

“陛下。”曹操倒地便拜,進來以後的言談舉止十分得體,並無絲毫不妥。

“再過幾天臣就會離京,今日來是為了另一件事。”曹操看著禦座的人,眼神中還帶著幾分探究。

“何事?”天子的聲音略顯青澀,但隱隱已有了幾分帝王的氣度。

“臣告退。”與此同時荀彧也沖著皇帝施了一禮,起身就向外走去。走到曹操旁邊的時候,一把將曹操給拽住了。

“出去說。”荀彧低聲附在曹操耳邊說道。

“啊?”曹操有些不明所以,但還是跟著他走了:“陛下,臣也告退。”

在皇帝不解的眼神中,兩人就這麽一前一後地出了門。

“怎麽了?”曹操疑惑地看著荀彧,他的問題還沒來得及問呢。

“此事與聖上無關,是我扣下了那道奏表。”荀彧已經猜到了他的來意,還牢牢牽著曹操的手,兩人一直出了宮門。

“為什麽?”兩人同乘而行,先後上了馬車。剛一坐定曹操就開口問道。

“因為你知道我會肯定扣。”荀彧看向曹操的眼神十分平和,甚至還有一分考量:“臣本就寸功未立,即便司空上表天子為我請封,想必也很難服眾。”

“是嗎?”曹操若有所思。不知道為什麽,他總感覺今天的荀彧看起來有些疏離。

“軍國的一應奏表都會先經過尚書臺的篩選,所以你料定了我會先看到那道請封的文書。”荀彧嘆了口氣:“一旦我將其扣下,也就正好中了你的計。那時陛下只會以為是我自謙,正好順水推舟賣了司空這個人情。”

中計?曹操眼中失去了神采。

發現曹操的臉色有些難看,可荀彧還是堅持說了下去:“但這實非臣所願。還望主公切莫再脅迫陛下了。”

“脅迫?荀彧,你就是這麽看我的?”正是炎炎夏日,曹操的滿心熱忱卻涼了大半,方才掌中殘留的觸感仿佛是一場夢:“荀令君,你把我當什麽人了?”

荀彧沈默不語。

他知道這次自己的話確實有些不近人情,可他不得不這麽做。因為皇帝那一瞬間的驚慌全被他看在眼裏。

他忠的是漢室,做的是漢臣。為人臣者,君憂臣勞,君辱臣死。

“我本就起於微末,年少時也曾混跡於市井之間,確實比不上你們儒家的君子做派。”曹操的喉結哽了梗,眼神看向別處,說話的語氣也變得生硬:“但你不該這麽想我。”

我沒你想的這麽不堪。

從官渡回來曹操就總覺得荀彧怪怪的,和他的距離似乎也遠了許多,但他曾經問過荀彧很多次,一直也沒問出個所以然來。

曹操感念荀彧這麽多年以來幫自己良多,便想趁機替他請個封號試圖破冰,誰承想自己這一番好心到頭來竟是錯了個徹底。

他怎麽也沒想到,自己等來的不是感謝,而是這人的責難。

時隔多年,曹操又一次跳下了荀彧的馬車。

十幾年間兩人心意相通,從未有過爭執,這時彼此的心裏都憋了一口氣。直到曹操領兵出征那天,他們再沒說過一句話。

『軍師荀攸,自初佐臣,無征不從,前後克敵,皆攸之謀也。請封陵樹亭侯。』

荀彧翻開一本新的奏表,一行文字映入眼簾。是曹操的字跡。

封侯嗎?荀彧想了想,派人調出了過往荀攸所有的戰功,又事無巨細地將其整理出來一份明細,與那道奏表一道遞了上去。

皇帝分別拿著兩份不同字跡的奏章看了看,一詳一略,有理有據有節,他自然沒有理由不答應,所以很痛快就批了。

“謝陛下。”荀彧交接完手上的公務就要離去,卻被皇帝攔下。

“令君慢走。”天子年少氣盛,只是久被壓抑,每次荀彧在他身邊的時候,他總能恢覆幾分少年人的神采飛揚:“那天你都和曹司空說了什麽?”

青年眼神清澈,沒有半分帝王的城府,此時正十分好奇地看著荀彧。

“那天臣看曹司空氣色不好,唯恐他的病氣傷及陛下,所以就勸他養病去了。”荀彧斟酌再三,給出了一個模棱兩可的回覆。

那天曹操走的時候臉色的確十分難看,至於他究竟有沒有去看大夫,荀彧就不得而知了。

“原來如此。”帝王了然。

“臣告退。”荀彧拱手離去。

案上放著兩種截然不同的字跡,劉協將其來回看了又看。一份是曹操寫的,另一份是荀彧寫的。最終帝王將目光停在了荀彧的字上。

剛才荀彧在說謊,那天的事多半與荀彧有關。

劉協看得分明,那天發現荀令君也在的時候,曹操的眼中明明是帶了幾分喜悅的。而且重要的是曹操居然一聲不吭被這麽荀彧拉走了。

天子曾不止一次設想過,若是宮變那天荀彧也在的話,會不會是依舊是一面倒的局面。

帝王術,需要不斷實踐。

隨著賜封荀攸的詔書一道進入軍營的,還有天子的一道手諭。曹操打開看了許久,放下信之後他放聲大笑,甚至還笑出了幾滴眼淚。

當真是造化弄人。

這些年他連年征伐,負傷無算,身心卻從未這麽累過。

信上寫得分明,雖然只是寥寥幾句,但天子在字裏行間的意思卻很明確,那就是想讓曹操也為荀彧請封。

荀令君,這次你怕是再也無法固辭了,好一個聖命難違。原來我真有這麽大的本事。

『臣聞慮為功首,謀為賞本,野績不越廟堂,戰多不逾國勳。是故曲阜之錫,不後營丘;蕭何之土,先於平陽。珍策重計,古今所尚。侍中守尚書令彧……』

唇齒間的血腥味越發濃烈,曹操眼中種種情緒閃過,卻始終一言不發。過了許久他默默取出紙筆,將之前寫過的奏表又默了一遍。

『彧之功業,臣由以濟,用披浮雲,顯光日月。陛下幸許,彧左右機近,忠恪祗順,如履薄冰,研精極銳,以撫庶事……』

荀彧啊荀彧,看來不止是我錯了,原來你也錯了啊。你不惜與我決裂也要拼死保全的聲名,終究還是抵不過那人的一道手諭。實在是荒唐。

曹操越寫笑意就越強烈,嘴角溢出猩紅的血跡滴在紙上,看起來有幾分刺眼。他將帶有血汙的紙張抽走,又換了一張繼續寫道:

『天下之定,彧之功也。宜享高爵,以彰元勳。』

莫非天子是要玩將相和那一套嗎?只可惜如今我與荀彧已形同陌路,所以陛下這如意算盤註定要落空了。

曹操寫完擱下筆,看著桌上的手書又悶聲笑了幾下,鼻腔裏彌漫的血腥味被他一股腦全吞了回去。

恰逢敵軍夜襲,月黑風高,正好殺人。

他的臉上再無半分笑意,取過架上的佩劍便出了營帳,很快就打得敵軍叫苦連天。

就在曹操帶兵南征劉表的同時,袁譚、袁尚反目成仇,互相攻擊,袁譚不敵袁尚,敗走平原,遣辛毗向曹操乞降求救。

曹操留下部分人馬繼續討伐劉表,自己又再次領兵北上,袁尚部將呂曠、呂翔趁勢便背叛了袁尚,率眾投降曹操。

建安九年(204年),曹操率兵進軍鄴城,這場戰爭持續了長達半年之久,終於在同年八月一舉攻破了鄴城。

戰場上的曹操還是一如既往地用兵如神,似乎一切都沒有改變,唯獨沒了那封插科打諢的信,往來書信也只剩下了所謂的公事公辦。

隨後曹操又遷都鄴城,政令軍隊此後皆從此出,許都從此便成了舊都,只留下了些許官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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