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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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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何洛遠一畢業就進入了ERP行業,對於項目實施的各個步驟早已是輕車熟路。雖然從本質上講他從事的是技術類工作,但真正幹起活的時候,最大的麻煩永遠是人。

每一個項目的藍圖啟動階段都是他最討厭的部分,日程表上總是排滿大大小小的會議,人人都是“會神”。一群衣冠楚楚的都市白領坐在一起,煞有介事地闡述著一個個方案,心裏卻在互相罵著對方弱智。每一次責任的劃分都是一場硝煙四起的混戰,大到接口負責模塊,小到文檔管理,任何事都可能成為爭吵的理由。何洛遠見過最離譜的吵架,是在一個項目裏,一群人為了文件修改部分該用藍色還是紅色標註而嚷嚷了一整個下午。何洛遠當時差一點就忍不住笑出聲來,誰能想到,一群高學歷高收入的所謂“精英”,竟然在為世界上最無聊的事吵得如此一本正經呢?活脫脫就是一出黑色荒誕劇。

今天又是一個平平無奇的打工日,又是一次讓人厭倦的扯皮會議。兩個不同模塊的顧問正因為流程上的分歧吵得不可開交,冠冕堂皇的詞匯下面,包裹的是人人都想把責任推卸出去的居心。

何洛遠在他們越來越激烈的言辭中把臉轉向窗外。他們的工廠位置較為偏僻,沒有太多高樓大廈的遮擋,視野十分開闊。今天天氣好極了,樹影在清風中搖曳,陽光碎了滿地,天邊有幾簇盛開的雲朵。

何洛遠心中突然生出了一陣憤怒和恐慌。他在這一瞬間真真切切地感覺到了自己的生命正在被浪費,消散在那些乏善可陳的發言當中。

爭吵仍在繼續,有更多的顧問加入戰局。何洛遠拿起手機,給蔣烆發了條信息。

【不是說要約我打球嗎?我球拍可都買好了】

幾分鐘後,蔣烆回覆過來:【抱歉,前幾天有點忙,這周六你有空嗎?】

【必須有】

【那我來訂場地,早上十點去接你,你還住在之前那個酒店嗎?】

何洛遠笑了下,然後意識到眼下這個場合笑似乎不太合適。他擡起頭,發現那群忙著劍拔弩張的人早就忘了他的存在。

他把公司給租的公寓地址發給了蔣烆,然後迅速打開購物網站下單了球拍。

周六早上九點四十分,蔣烆把車停到了何洛遠的公寓樓下。

夏日的空氣裏總是有種躁動因子,讓人莫名的興奮。蔣烆靠在車邊,心跳隨著時鐘的滴答在一點點加速。

二十分鐘後,當何洛遠的身影出現在樓門口時,這種興奮立刻就變得師出有名。

“等很久了?”

“沒有,剛到。”蔣烆接過何洛遠手中的運動背包,目光忍不住在他身上流連忘返。

之前兩次見面,何洛遠穿的都是正裝。而今天的何洛遠一身運動裝扮,搭配上自信的笑容透出的是滿滿的活力。

何洛遠臨出門前照了下鏡子,果斷決定把T恤換成了無袖背心。

陽光下,肌肉線條分明的肩膀和手臂散發著充滿力量的荷爾蒙,蔣烆盯著他蜿蜒在皮膚下面的凸起血管,身體裏的躁動因子悄然分裂翻倍。

蔣烆訂的是一間私人會所裏的網球場,何洛遠看著那些高檔的配套設施說道:“蔣總,就我這水平,用這麽好的場地浪費了呀。”

“相信我,來這裏打球的人水平並不比你高。我選這兒只是因為這裏比外面的網球場要更清凈。”

“哦?打個球,要那麽清凈幹嘛?”何洛遠含笑挑眉看著他。

“啊……清凈總比人多好嘛……這裏只有會員才能預訂,來的人少,時間上比較寬松,咱們想打多久就打多久,不像外面的場地對時間卡得很緊。難得跟你打次球,我不想被人催。”

“哦,這樣啊。我還以為你是想對我圖謀不軌呢,看來是我誤會了,好失望。”

蔣烆差點兒被自己的口水嗆到,驚奇地看向何洛遠。

何洛遠卻像是根本沒註意到自己在說什麽一樣,淡定地從包裏取出球拍:“走,讓我看看你現在的實力!”

那一場球,雙方打得客氣又暧昧。兩個人各種互相餵球,絕不故意打刁鉆球,甚至哪個球對方沒接住都要道歉。一顆小小的網球承載了太多的若有似無和若即若離,反反覆覆游走在兩個人之間,攪動著空氣裏越來越濃的情愫。

這場節奏堪比養生的球打了將近兩個小時,他們才意猶未盡地把這場極限拉扯轉移到更衣室。

既然是“更清凈”的的私人會所,那清凈的就不只是球場。更衣室內整潔而空蕩,不見任何其他客人。

何洛遠放下球拍就直接脫了背心,隨意翻找著換洗衣物。

他轉過身時,毫不意外的,蔣烆正坐在不遠處的長凳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

何洛遠幹脆放下手裏的東西,靠在儲物櫃上勾著嘴角靜靜看著他,臉上的表情仿佛在說著:滿意你看到的嗎?

蔣烆毫不客氣地照單全收,用目光把何洛遠身上的每一塊肌肉都描繪了一遍,最後由衷地發出讚嘆:“身材相當不錯。”

何洛遠笑了下:“沒辦法,國外卷健身卷得太厲害,不練不行啊。”

他說著朝蔣烆揚了揚下巴,那意思是:看看你的。

蔣烆輕笑了下,乖乖脫掉T恤。

“蔣總,你這是在跟我玩兒謙虛啊。”何洛遠看著那渾厚的胸肌打趣道。“就你這臉配上這身材,下海掛牌兒,少說得十萬起步吧?”

蔣烆笑道:“有你這話我就放心了,以後萬一失業我就有退路了。到時候希望何顧問能照顧一下我的生意。”

何洛遠搖頭:“我可沒那麽有錢。”

“給你當然是友情價,管飯就行。你給我口飯吃,我就跟你走。”蔣烆說著朝他眨了眨眼。

面對這明晃晃的挑逗,何洛遠心裏一陣酥麻。他裝作若無其事地說道:“你說我們工薪階層卷一卷身材來為自己博取行情也就算了,你這種有顏有錢的大老板,何苦要讓自己跟那些鐵疙瘩較勁呢?你就算只有一塊腹肌,也不會影響你的行情的。”

“因為我眼光太高,我希望當我遇到真正喜歡的人的時候,能夠配得上他。”蔣烆在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一直定定地看著何洛遠。

何洛遠挑了挑眉:“那你遇到你喜歡的人了嗎?”

“我想是的。”

笑意從何洛遠的嘴角升起:“那……祝你成功?”他說完轉身抓起換洗衣服:“我先去洗澡了。”

蔣烆看著何洛遠離開的背影,臉上的笑意逐漸消失。他嘆了口氣,把臉埋進掌心,恨不得抽自己幾嘴巴。

蔣烆,你到底在幹什麽?你還記不記得自己沒資格?!

明知不該靠近,卻還是情不自禁。

下午兩個人一起做了個SPA,晚上蔣烆提出繼續請何洛遠吃飯,就在會所的私房菜館。

靜謐而溫馨的小單間裏點著暖調的燈光,將對面人的臉龐照得分外柔和。

一頓飯吃到尾聲,何洛遠說道:“上次就是你請我吃飯,今天你又請我打球和SPA,這頓無論如何也該讓我來買單了吧?”

蔣烆果斷搖頭:“不用,已經叫他們記在我帳上了。”

“你這樣搞得我欠你的越來越多,將來我還不起怎麽辦啊?”何洛遠笑道。

蔣烆認真看著他:“你什麽都不用還,我只是想趁著你在國內的時候能多帶你吃吃玩玩,你願意給我這個機會,我就已經很滿足了。”

何洛遠看了他一陣,托著腮半開玩笑地說道:“幹嘛?你這是對我舊情難忘,還是想花錢補償我啊?”

桌上的燭光映入何洛遠的眼中,讓那雙眸子充滿暖意。蔣烆癡癡地望著,眼眶竟微微泛紅。

許久之後,蔣烆終於開口問道:“小遠,我其實一直都想問你,當年分手,你恨過我嗎?”

何洛遠微微笑了下,表情分外輕松,像是一直在等他問出這個問題。

“嗯……要說一點埋怨都沒有,那肯定是不可能的,你可是我的初戀啊,就那麽說分就分了……但是恨倒不至於,因為我知道在前途面前,感情不應該成為你的障礙。我們都是活在現實世界裏的人,不是寫言情小說,就算你家裏條件再好,你也不能當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小王子。你曾經有過想要一直和我在一起的心就夠了,這已經是對一份初戀最好的交代。而且當年在一起的時候,你為我做了那麽多,我一直都心懷感激。所以蔣烆,你不需要對當年的事有任何愧疚,我能理解你的選擇,從來都沒恨過你。”

蔣烆的表情卻並沒有因為何洛遠的話而變得放松,反而更加悵然若失。

燭光照著他們各不相同的眼神,一個憂傷疼痛,一個平靜坦然。

何洛遠笑著拍了拍他的手背:“好啦,都過去了,還去想它幹嘛?我們現在混得都挺好的,你能在這麽高級的地方請我吃飯,咱們兩個都身體健康、智力正常,還都長得這麽好看,這得是多少幸運加在一起才能有現在這個時刻。咱們應該把生命用來慶祝這些幸運,而不是去糾結那些改變不了的過去。你說對吧?”

蔣烆沈默片刻,點了點頭。“說實話,這些年我一直都對當年的分手感到後悔。但是重新遇見你之後,我反而釋懷了許多。小遠,你的變化真的好大,整個人都給我一種特別明亮又灑脫的感覺。我真的很高興看到你現在的樣子,讓我對當年的選擇也沒那麽後悔了。因為如果你一直留在我身邊,我想我應該是沒有能力讓你像現在這麽快樂的。”

蔣烆說這話的時候,眼神裏有欣慰也有無奈。現實的蹉跎讓他早已失去了少年的銳氣,他雖然表面看上去光鮮,實則內心早已被世態炎涼摧殘得滄桑又荒蕪,再也沒有餘力去照亮別人。

何洛遠笑著說道:“快樂不是別人給予的,能不能快樂這完全取決於我自己。我不知道如果當年我們沒有分手,現在會怎樣,十幾年的時間任何事情都可能會發生。而我性格的改變也不都是環境造成的,其實現在你所看到的我,是用一次生離死別換來的。”

何洛遠拿起面前的杯子抿了口茶,面容染上一絲哀傷。“我之前曾經有過一個男朋友,就是你上次在婚禮上遇到的那個Austin的表哥。我跟Bradley分手之後,Bradley認識了Austin,Austin又把他的表哥Luke介紹給了我。是不是聽起來挺亂的,有點兒像gay版的緋聞女孩?”他笑了笑,繼續說:“Luke比我小七歲,一個酷愛沖浪的大男孩。我喜歡他的熱情和單純,他就像是清晨的陽光,每次看到他都會讓人心情變好。他則喜歡我的安靜,他說當他內心狂躁不安的時候,只要待在我身邊就能很快平靜下來。我們之間其實沒有太多共同話題,我和他的成長背景完全不同,年齡差距又有點兒大,能聊的東西實在是不多。我們只是在性格上剛好有那個階段的對方想要的東西,他是我想要尋找的活力,我是他想要依賴的寧靜。我心裏一直都很清楚,隨著時間的推移,當我們各自想要的東西變得不同,兩個人走散只是遲早的事。只是還沒等到那一天來臨,Luke就先離開了這個世界。”

何洛遠的表情因回憶而變得沈重:“那天恰好是他的生日,我們大家給他準備了生日派對,他的姐姐甚至親手做了個海浪花紋的蛋糕,上面擺著幾塊迷你沖浪板,等著他晚上回來給他個驚喜。可是我們沒能等到他,而是等來了警方的電話。沒人知道他那天在沖浪的時候到底發生了什麽,海岸救生隊發現他的時候早已經無力回天,他的生命永遠定格在了他23歲生日的那天……

“那件事對我的打擊很大,一方面是他突然去世帶來的悲傷,一方面是世事無常給我造成的恐懼。我不敢相信那麽年輕有活力的人一瞬間就消失了,有那麽一段時間,我連門都不想出,更不敢去海邊。我原本是很喜歡陽光沙灘的,但是Luke出事之後,我只覺得陽光都特別刺眼,海浪都特別令人憎惡。

“我那種低靡的狀態持續了有小半年,有一天我突然接到了Luke姐姐打來的電話,她約我在一家咖啡館見面。那天我見到她的時候,她剛從海邊沖浪回來,頭發還是濕的,門口她的車上頂著塊沖浪板。我當時非常驚訝,因為我記得Luke說過,他姐姐不喜歡戶外運動,也從來不玩沖浪。而且通常來說,家人死於一件事,一般人的反應不是都會想盡量避開這件事,以免睹物思人嗎?她看出了我的驚訝,對我解釋說,Luke死後她一直找不到宣洩悲傷的出口,最後就決定試試沖浪,她想知道為什麽Luke這麽癡迷於沖浪。她說當她真正開始從事這項運動的時候,不僅明白了Luke的感受,而且每當她馳騁在浪尖上的時候,都能感覺到Luke就在她身邊。

“那天,她告訴了我一件我一直都不知道的事。原來Luke患有‘微笑抑郁癥’,他所表現出來的陽光開朗,不過是他在拼命對抗疾病,不想被抑郁吞噬。而沖浪就是他宣洩情緒的方式,用現實中的風浪去撫平內心的巨浪。我那時候才明白,為什麽他總是說跟我待在一起的時候讓他感到很平靜,當時我還覺得很疑惑,他一個二十出頭愛玩愛鬧的大男孩,要那麽多平靜幹嘛?因為我們不住在一起,他約會的時候總是把他最好的一面呈現給我,所以我從來都不知道他內心的狂風暴雨。Luke的姐姐告訴我,Luke之所以會喜歡上我,是因為我對他說過的一句話。當時他問我,‘既然人都是要死的,那為什麽還要活?’我當時回答的是,‘因為在死之前,除了活著也沒別的事可做,那就幹脆把這件事兒做好唄’。她說在Luke眼中,我一直是個做什麽事都很認真,並且都能做得很好的人,所以他也想像我這樣,把活著這件事盡量做到最好。

“Luke的姐姐說是沖浪這項運動和我這個人同時拯救了Luke,和我在一起的那一年,Luke的抑郁癥明顯好了很多。所以她堅信Luke的死絕不是自殺,他只是在這場戰鬥的旅途中出了意外,但是他從來都沒有敗給過抑郁。她本來並不想告訴我Luke患有抑郁癥這件事的,她覺得把Luke陽光自信的形象留在我回憶裏挺好的。但是她從Bradley那裏聽說了我一直陷在負面情緒裏走不出來,所以才決定來找我。她希望我能做回那個拯救過Luke的何洛遠,並請求我和她一起,帶著Luke的那一份好好活下去。離別是我們人生必經的一部分,它的存在讓我們懂得珍惜。她讓我答應她一件事,不要再多浪費一秒鐘在悲傷裏,因為那對死去的人沒有任何意義。真正能讓Luke的死變得有意義的,是我們收拾好自己的心情,更加勇敢地前行。

“那天跟Luke的姐姐告別之後,我獨自去了海邊。我面對著大海,在心裏和Luke告了別。從那天開始,我變成了一個嶄新的何洛遠。”

蔣烆聽完他的故事久久無言,他終於明白了何洛遠身上的那份灑脫是從何而來。一個年輕生命的戛然而止讓何洛遠經歷了一次人生洗禮,給了他大多數人所沒有的勇氣和平常心。

何洛遠的眼神裏像是有一汪平靜的海洋:“所以我現在,既不會介懷於過去的種種,也不抗拒未來的一切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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