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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往後這命運不會再糾纏你,你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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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往後這命運不會再糾纏你,你自由了

江承看著時婕,眼神顯得哀傷,仿佛他已經失去了她。過了一會兒,他移開目光,視線落向虛空中的某處,又似乎並沒在看什麽,只是望著自己的過去。而後他開口了。

“山明礦業的董事長周山明,算是我職業生涯的貴人。我父親在他任教的大學裏的一場玉文化講座上結識了周山明。周山明是那場講座的嘉賓,我父親是個玉石迷,跟t他聊得一見如故。那年我才從實習記者轉正,每天都在為選題頭疼,父親也替我著急,正好認識了這麽位大董事長,立馬想到向他引薦我、這樣,我多了一篇對社會名流的采訪稿,他也算是給集團做了次免費宣傳。那次采訪很愉快,他是一個……很有魅力的企業家。

後面幾年,我和山明礦業的公關部門常有往來,日常宣傳、輿情回應,都是這類合作,沒什麽特別的。也是那幾年,我從助理記者到記者,再升到高級記者,我策劃的報道也僥幸拿了幾次業內不入流的小獎。

有一次,獲獎結果剛公布出來,我就接到周山明的電話,說要請我父親和我吃飯慶祝。說實話,當時我的感覺是受寵若驚。自從上次專訪後,我和他幾乎沒有直接聯系過,山明集團對接我的都是公關部門的負責人。那場飯局上,他聊了很多行業趣聞,以及內幕,其中就提到瑛瑯礦業大量排放未經處理的廢水,附近河段成了牛奶河,河面上漂著密密麻麻一層死魚,惡臭難聞。

那年全國都在號召生態環保、安全生產,綠色礦山建設的行業標準剛剛出臺,就是要打擊礦業汙染,我很清楚如果瑛瑯礦業的汙染問題被曝光出來,一定能成為社會熱點。當時並不是沒有其他同行在追蹤這個新聞,但我的報道速度最快,並且證據鏈最全面完整,除了排汙現場的畫面外,還有瑛瑯礦業工作人員願意出鏡提供內部消息,一切異常順利。

不出意料,這篇報道成了我的成名作,為我拿到了堪稱媒體行業黃金招牌的權威大獎,而周山明,借此機會敲掉了最大的競爭對手。我當然知道他在利用我,但我以為我們算是互惠互利,更何況這種事本來就應該被曝光。他需要一個記者,不是我也有別人,換做誰都會名利雙收,那為什麽不能是我?!”

江承的眼中迸發出神采,透過這雙熠熠的漂亮眼睛,時婕仿佛看到了他一直避而不談的過去,名譽、讚美、觥籌交錯、錦衣繡服,她從未在這雙眼睛裏如此清晰地看見欲望。然而這一切下一瞬便燃盡了,他的眼神灰敗下去。

“從那時開始,周山明把我帶進了他的‘圈子’,我開始動用我的資源,幫他的‘朋友們’解決各種各樣的麻煩。莎士比亞說,人生在世,最純粹的財富莫過於無瑕的聲譽。神臺之上沒有神,有瑕的人戴上假面扮作神。他們要想立足的神壇不被世人掀翻,就必須想辦法維持無瑕的假面。我呢?我就是替他們打造、修補面具的人。俞淑婉,她在周山明那張面具上密布的裂紋中,只是微乎其微的一道。

我收到她的消息,趕到巖城再見到她,是她喝下農藥的第二天。她躺在病床上,看著狀態還算好,我以為搶救及時,已經沒事了。她說想感謝我,她說她知道我已經盡力在幫她了,是她自己不爭氣,撐不下去了。後來我才明白,那時她就清楚自己活不了了。

你知道喝了那種農藥的人,都是怎麽死的麽?那是一場漫長、清醒的活埋。第三天,她喘氣困難,用上了呼吸機。第四天,她滿口潰爛,開始不吃不喝。第五天,她沒法呼吸了,大口吐血。這農藥侵蝕著她幾乎所有的器官,卻唯獨繞過大腦中樞神經,讓她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身體是怎樣一天天衰敗、死去。再之後,她總算失去意識了,大夫跟她說話,她沒有半點反應。她開始抽搐,被人碰一下,整個身子就劇烈地發抖。直到第七天,全部器官衰竭,肺完全纖維化,變成兩塊石頭,人才徹底死了。

她努力說了很多話,大部分支離破碎,我只聽清了幾句,她說她好後悔,沒想到死是這麽疼,她不想她爸也這麽疼。她問我真的沒辦法救救她爸了麽……

我讓大夫用了最好最貴的治療手段,糖皮質激素、抗氧化劑清除毒素、每隔六小時做一次血液灌流和透析。可所有醫療手段都只是拉長了她的死亡過程……我後來一直後悔,那只是為了我自己的良心,讓她快點死掉就好了……該讓她盡快死的……”

漫長的講述壓垮了他的肩背,江承不堪重負似的任由身體塌下去,慢慢把面孔埋進手掌裏。

“我寫那篇報道,真的是想幫她,沒想到卻害了她……

她葬禮後,我找了位玉石專家,裝作買家,去那個賭石攤位看過。石頭是被打過孔探過裏頭的,又用了材料把探孔填上,外面再蓋層假皮,糊弄外行的把戲。那攤主是周山明的遠房表弟。”

江承擡起頭,緩緩坐直身體,手擡了下,做出個蒼涼的手勢,一個任由審判的手勢。好像懺悔室外的人,等待著神父的宣判。可她哪裏是神父呢?她是另一個罪人。

時婕發覺自己淚流滿面,她抹了把臉,說:“我查過山明礦業,近兩年沒有任何負面報道,倒是有不少慈善新聞,大病老人醫療救助、鄉村助學興教……我很好奇,你又是留著她的遺照,又是雕她的小像,難道就沒想過曝光周山明的勾當,還她個公道,也給自己良心一個真正的安寧?”

這話像是刺痛了他,他頹然道:“我試過了,真的,我……沒辦法……”

時婕輕嗤了聲,她以前覺得江承木訥、不解風情,卻從沒想到有一天會覺得他懦弱。她看著他,好像從不曾真正認識他。

“我這趟去巖城,見到了俞義,俞淑婉她爸。他還活著,他怎麽又有錢治病了?是你麽?”

江承:“周山明的大病老人醫療救助項目。這是我唯一能為俞淑婉做的事,他可以接受最好的治療,一直到死。”

“他是還活著,像個活死人那樣活著,這是你唯一能為自己良心做的事。說實話,在我看來,很多餘。”

時婕向後靠在椅背上,她的目光越過他,望向玻璃門外,那兒有棵丁香樹開得正盛,枝頭墜滿淡紫色的四瓣小花,一對情侶手挽手路過樹下。

時婕望著那女孩子看男孩時的愛慕目光,淡淡說:“我知道這一切後,回想起一件事。當初你提出要我考慮跟你在一起,是在那次我撞掉了你的日記本,俞淑婉的照片掉出來之後,也就是說,是在你知道了我跟俞淑婉認識,並且她是因為我的建議才選定海芒作畢業旅行目的地之後,對吧?”

她笑了下,“你知道我當時有多意外多驚喜麽?我還以為你是看到陸冉跟我表白受了刺激。其實我那時想,就算是那樣也好,誰叫我喜歡你呢?誰叫是我先喜歡上你的呢?可哪成想,連這都是自作多情了。我猜猜你是怎麽想的……因為俞淑婉死了,因為她死得漫長又痛苦,你目睹了她的死亡,你的良心讓你沒辦法繼續你的事業,你可能走過了很多地方,卻找不到安寧。最後你選了雁留自我放逐——寧古塔,苦寒之地,自古適合流放,是吧?結果在這流放地,你卻遇上了我,當你發現我和俞淑婉有關時,你是不是覺得,這是命運的暗示,命運不肯放過你,就像你也沒辦法放過自己?”

“不是你想的那樣!不只是那樣……我……”江承身子不自覺前傾,向她伸出手,然而伸在半空的手連同說出一半的話都停住了。

她把目光轉向他,明明白白地在他的神情中看到痛苦,她知道自己的話像是在他的心上割刀子,可這刀子又何嘗不是割在她自己的心上呢?她與他,從未如當下這般心靈相通,他們鏡像一般映照出彼此。

“你知道我現在看著你,是什麽感覺嗎?我會無法自控地一遍遍想起俞淑婉。我跟她做了半年同事,只當她是株壁花,從來沒想過多跟她聊幾句,稍微多了解她一點,如果我對她盡過一點心,也許……五十萬,至於她要被她那個該死的爹賣掉麽?五十萬,至於她被網暴,白白搭上一條命麽……我一想到她是怎樣孤立無援默默承受,最後是怎樣絕望才喝下農藥的——她連跟人說話都不敢大聲,怎麽敢殺了自己的……你知道嗎?我跟其他人一起抱怨她不告而別丟下個爛攤子讓我們加班給她擦屁股,我跟其他人一起嘲笑她為了區區五十萬背叛男友是個撈女,我一想到這些就覺得……我是何其冷漠的人啊,我和那些網暴她的垃圾哪有什麽兩樣?!不對……我比他們還要罪孽深重!要不是當時我嘴賤,提到了海芒,是不是後面的一切都不會發生,賭石、彩禮、網暴、自殺……一切的一切都不會發生,俞淑婉還好好活在這世上!”

“不要這麽想,不是你的錯。”

江承的手握上她的腕,冰涼而潮濕,t她反手攥住他,“我真是想不通,你幹嘛要跟我在一起呢?你在看著我的時候,難道不會一遍遍想到她,你的心不會像上刀山下油鍋一樣反覆煎熬麽——就像我現在看著你時這樣。你是自虐狂麽?你有受虐傾向是麽?”

不斷湧出的淚水讓他的面孔漸漸模糊,她看不見他是什麽表情了,時婕把頭靠在椅背上,平覆呼吸,擦幹眼淚,最後深吸了一口氣,看向他。

“如果你覺得,遇上我,是對你糾纏不休的命運的旨意,那往後這命運不會再糾纏你了,你自由了。”

江承瞳孔緊縮,握著她的手下意識攥緊。

“我們分手吧。你我都別杵在對方眼皮子底下,反覆提醒彼此不光彩的過去了。我們都努力忘掉曾經對一個姑娘犯過怎樣的罪,繼續裝作自己還是個清白正直的好人……就這樣活著吧。”

她最後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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