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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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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火

今夜或滿月。對我來說只能是今夜。

和幾月修司約定好的地方是辰巳人工島的二十四小時營業咖啡店,我回千葉縣的第一個夜晚,也曾經在這裏度過。

他說會稍微晚到一點。

因為已經是深夜,這邊幾乎沒有客人,我找了個靠窗的位置,點了杯咖啡,靜靜地看向黑暗深沈的大海。那時候我疼痛得幾乎沒有知覺,因為不想回家而在咖啡店過夜,像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回想起來不過半年時間,竟然有恍然隔世之感。

比起現在,那時候要過得孤獨太多。

如果不是幾月修司……我也不會進入月光館學園,也不會認識那麽多新的朋友。在這一點上我甚至要感謝他。

我呷了一口咖啡,心想還好沒喝天田乾的咖啡,不然一晚上兩杯,今晚還睡不睡了?不過往壞處想,今晚本來也沒打算睡覺。

時間逐漸過去,已然到達淩晨時分。我看著墻壁上的掛鐘,秒針分針時針重疊,準時指向十二點。

整個世界的時間停止了流逝。

我愕然地放下手裏的咖啡,環顧四周,本來在打哈欠的店員此刻變為了矗立在地面的巨大棺木,窗外的月亮變為赤紅的顏色,似乎隨時都會落下鮮血來。進入了影時間……我竟然進入了影時間。

我低頭看向自己的手掌,伸展,曲起,依舊能順利地控制自己的身體。

“哎呀來晚了真的很不好意思……還好我已經下電車了,不然電車行駛在海灣中間,我下不去車,豈不是要你等更長的時間了?”

幾月修司邁著輕快的步伐,從飄散著綠色霧氣的店門走進來。

他在我面前坐下,毫不意外:“你也獲得了適應性。”

“幾月修司。”

“現在已經不喊我理事長了嗎?”

“我母親去世的那一天,你也在現場吧。”我平靜地問,“你有參與謀殺她的計劃嗎?”

他十指交叉放在桌子上,神色了然:“原來你想起的是這件事嗎。我當初還在想,你應該不至於把我忘得一幹二凈。”

“你看起來早就預料到這一天。”

幾月修司露出微笑:“你說得沒錯。是我讓她得到救贖。就算她一直視我為眼中釘。”

“對你而言死就是永恒的救贖?”

“不。”他竟然否認了,“只有世界的毀滅才是救贖。為了長眠地下的人,我也要讓世界得到徹底的清洗和拯救。”

我停頓了一瞬間:“你是打算毀滅世界嗎?”

“不是打算。我正是這樣做的。”他越說越起勁,背往後靠,翹起二郎腿,“現在整個世界充滿了人類,自然也充滿了人類的醜陋和惡行,預言書中寫著‘人類是惡的原罪’,為了贖清罪行,也為了死神和新世界的降臨,我勢必要推翻整個世界。你能理解我嗎?”

這個男人已經完完全全瘋掉了。

我說:“你自己也是人類,你也擁有原罪。”

“所以我也會去死。”他冷靜地說,“在死後,我會得以重生,成為新世界的帝君。”

就是因為這麽幼稚的原因。

就是因為他妄圖稱霸世界的野心。

“陰影的研究,黃昏羽毛的研究,你知道對整個世界來說意味著什麽嗎?”

他沒想到我話題跳躍到這一點上,停頓了幾秒鐘:“意味著死神的降臨。”

“不,這意味著代差,意味著進化,你對神秘力量的研究完全能統治這個世界。但你們選擇信任死神?像個笑話。你說你會死而覆生,死神有對你做下承諾嗎?你依靠預言書行事,預言書又是誰創造的?你完完全全沒想過這些事情嗎?”我失望地說,“你毀滅世界只出於愚昧的野心。”

“我明白了。”他說,“你根本不懂我們,也不懂救贖。就和你母親一樣,她是個既聰明又愚蠢的女人,她聰明在有征服一切的野心,但是她愚蠢到不懂得毀滅的美妙之處。她以為她能從前代當家的實驗中脫身,利用死神的研究作為往上爬的基石,但是她太小看我了。她一直以來都看不起我。她以為我會為了死神的研究付出一切,其實我根本不在乎。我只想讓她死。”

“而你現在所做的一切——”

“我現在所做的一切是為了讓我們得到救贖!”

幾月修司終於失態。他幾乎是吼出來的這句話。

在我的註視下他一點一點收回了怒火,正了正眼鏡,又回到了那副平靜的狀態。既然死對他來說是救贖,那麽他迫切的希望我母親去死,哪怕代價是失去死神的研究,原因只有一個。

我得出結論:“你愛她。”

他點頭承認:“是啊,我愛她。我不在乎她有沒有家庭,也不在乎她是否愛我,我所想的只有讓她回到和我同一的陣線,為毀滅的降臨共同努力。但是她拒絕了我。就是因為你。”

“……因為我?”

“她希望你能活下去,這就是她後來放棄研究死神的原因。”幾月修司說,“是你害死了她。”

我捂住臉,企圖克制表情,最後還是忍不住笑了。

“原來是這樣,”我喃喃自語,“原來是這樣。”

“而現在一切都已經快結束了。SEES在我的引導下即將擊潰第十二大陰影,萬物歸一,死神降臨,最終只剩我是贏家。”

“所以,他們打敗陰影,導致陰影聚合,這就是死神降臨的關鍵。”

“告訴你又怎麽樣?”他說,“你難道能阻止這一切嗎,難道你一個外人還能說動SEES停止攻略嗎?不可能的。他們寧願為了一個虛假的目標努力,也不會接受自己所作的一切都是無用功。他們渴望結束,即使不擊潰第十二陰影,無力氣癥也會一直長存,直到世界上的最後一個人類陷入死眠。”

他輕輕搖頭,憐憫且輕蔑地望向我:“人類的頹勢是必然,你沒有勝算。”

我陷入長久的沈默。

幾月修司站起來轉身離開,我喊住了他。槍械撥動的聲音在影時間格外清晰,我往前走,直至手裏的槍口完全抵住他的後腦勺。

“你就算殺了我也無濟於事。”他語調輕快,“我太了解你了,我知道你會這樣做,我早就留了後手。就算我死了也會有人代替我完成儀式。就在塔爾塔羅斯鐘聲敲響之時。”

“這無關世界,這只是私人恩怨。”

“害死你母親的人是你,而不是我。”幾月修司反駁,“你以為我沒試過讓你去死嗎?跟你的那個叫五十嵐的朋友一樣,我把你呼喚到塔爾塔羅斯,但你身上的死神碎片沒有和塔融合,竟然茍且偷生了下來。你要是識相點跟隨我,我還能讓你得到最後的救贖。別白費力氣了。”

繪理進入塔爾塔羅斯的事情也是他一手策劃。

他惡毒地說:“如果你在這殺了我,SEES的成員會怎麽想呢?”

一聲尖銳的機車轟鳴聲響起。影時間中唯一能運行的機械,桐條美鶴的機車。不遠處微暗的光一閃而過。

我的手在發抖,我幾乎失去對手指的控制權,通過同樣在發抖的槍口,他也感受到了我的糾結和遲疑。

“最後一個問題。如果不擊敗第十二只陰影……”

“死神無論如何都會降臨。”幾月修司說,“除非SEES可以眼睜睜看著所有人都患上無力氣癥。從打倒第一只陰影開始,一切都已經無法再回頭了。你不理解我,無所謂,反正到最後,我,你的母親,還有你,我們將會在新世界裏再次團聚。”

他沒有再搭理我的要挾,只是徑直往門外走。

我註視他的背影,許多混亂的念頭在腦子裏閃過,世界毀滅、血仇、挫敗和無力,思緒紛雜,千帆過盡,唯一剩下是最終的決定。

“如果你覺得我不會殺了你那就大錯特錯,幾月修司。”我說,“我遲疑動搖的原因不是因為你也不是因為他們,我只是必須要確我做下這個選擇後我是否會後悔。”

“然而答案顯而易見。我不信死後還有世界。既然我殺不殺你遲早都會死,那麽——”

他腳步一頓,猛然回過頭。

“你自己下地獄去吧,理事長。”

我扣下了扳機。

*

“許久未見,不知道您近段時間生活還好?正如我們上次見面時所說,終結之日即將到來,留給您的時間已經所剩無幾了。我們的客人已經做出了自己的選擇,那麽,您的選擇又是如何呢?”

天鵝絨房間內,幹瘦的老人坐在鋪上藍色天鵝絨的桌子後,長鼻子伴隨說話的動作上下擺動。伊麗莎白站在他身側,面帶微笑,靜靜地看向我。

“我們的賭約還剩下最後一註,到時,只要您能兌現承諾,我們會歸還為您保管的力量及記憶。盡管深知成功的幾率微乎其微,但看見您能拼搏至此,對我們來說也是不小的震撼。只是生必有死,死必有生,人生大數,始終難以莫逆。”

“祝您,賭運昌隆。”

*

月光館中學理事長失蹤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有人說最後一次見他是在港灣列車站,之後就不知所蹤。學校裏對這件事很樂觀,“應該是得了無氣力癥不知道暈在哪個角落了”,江戶川老師是這樣說的,而我剛出洗手間出來,神色萎靡。

“你最近不是頭疼就是嘔吐……”他遲疑地看著我,“該不會是失戀了吧?”

他這話說得我更想吐了。

“就不能是患上流感了嗎?”

“最近流感確實高發,但你這癥狀不太像。不過話說起來,我最近研制出了新的煉金配方,往裏面加了鳥嘴醫生的喙,保證藥到病除,要不要試一試?”

“敬謝不敏。”

“不錯,國語大有進步啊!”

腹部又在翻湧陣痛。一種如同吞了蒼蠅般的惡心感覺卡在喉嚨裏,無法嘔吐也難以下咽。胃部是情緒器官,我心知這是心理問題導致的生理性不適,但我沒有任何辦法。

SEES因為幾月修司的失蹤翻遍了整個塔爾塔羅斯,依舊找不到人影,連續幾日憂心忡忡,愁雲慘淡,只有接近滿月時才重新振作起來。確實,對他們來說這是最後一個滿月了,對我來說是有苦說不出的開端。

我開始每晚每夜都在影時間驚醒,無法入睡,只能爬起來。喉嚨的灼燒感越來越重,像是有一團火焰在我身體裏燃燒。塔爾塔羅斯是SEES的地盤,所以我基本上在大街游蕩,停留在高樓頂層,俯視這片如同死去般的城市。

影時間內水面都不再運動,有時候我走到海邊,跨越欄桿,直直往下跳。無波無瀾的水面接住了我,我如履平地般行走在海之上,越走越遠,越走越遠,直至無法看見岸邊。有一瞬間我想過不再回頭,但是塔爾塔羅斯如同燈塔般矗立在視線內,無論距離多遠都能看見。我只能回頭。

在這段時間裏我發覺並不是只有SEES在行動,城市裏還存在著另外一組人格面具使用者。我在天鵝絨房間見過他們的領袖,那個自稱屬於史特雷加的男人。我第一次親眼看見他們是在AEON超市門口,兩個男人在凝固的時間裏一前一後出來,一個提著卷衛生紙一個提著一袋速食食品,閑庭信步,就好像超市是自己家一樣。

我還是第一次見有人在影時間趁火打劫。SEES正規軍們幹不出這種事情,也就只有他們才會在影時間內零元購。

影時間太過漫長了。一天超過24小時的時間讓我覺得生命在無限延長,而睡眠時間在無限縮短。

……

休息日,我決定外出走走,呼吸新鮮空氣,平覆心情,於是前往環境較好的長鳴神社公園散心。進入神社,凈好手後,我沒有參拜,而是直接在公園的長椅上坐下。我深深呼吸了一口氣,室外平和的環境令我長期緊繃的神經稍微放松下來。深秋的陽光照得我昏昏欲睡。

我手頭上帶了本書,於是把書打開蓋在臉上遮擋陽光,毫無形象地攤在椅子上閉目養神。

鳥鳴聲從遠到近傳來,幾只麻雀落在長椅的另外一側,在隔壁嘰嘰喳喳。不知道過了多久,忽然間鳥群驚散,撲哧著翅膀迅速飛走,然後是腳步聲傳來。一個人坐在了我隔壁。我稍微把書拉下,眼前是一個滿頭白發、面容消瘦的年輕男人。

“不好意思,打擾到您了吧?”他說話的聲音聽起來也有氣無力,“我每周日都會來到這裏,等待一位朋友。”

“你們約好在這裏了嗎?我可以換個位置。”

他搖搖頭:“不。我們之間從來沒有約定過。請您自便吧。”

等待一位可能到來、也可能不來的朋友嗎。

我把書往上推,繼續閉目養神,昏昏欲睡。很快小鳥們又回來,隔壁靜悄悄的,一點動靜沒有,連呼吸聲都聽不見。一只小鳥落在我肩膀上,我嫌它太吵,又怕它在我肩膀上搗亂,揮手趕走了。

“您不喜歡鳥類嗎?”

那個消瘦的白發男人突然問。

“倒也不是。”我懶散地回答,“我只是不想被它們靠近。”

“一般來說,不想被靠近就是不喜歡的意思。”

“……嗯。”

我應了一聲,沒繼續和他討論距離和喜歡的之間的關系。他輕輕嘆了一口氣,我們之間又只剩下陽光流淌般的靜默。

“您喜歡閱讀嗎?”

“有時喜歡。”

“我還沒看過《窄門》。我只是聽說過它的名字。”

楞了一會兒,我才想起我拿出來的這本遮陽書恰好是窄門。

他自言自語:“引到永生,那門是窄的,路是小的,找著的人也少。你們要努力進窄門。因為一些原因,我一直在各類作品上尋找人死後所進入的世界的線索。地獄、天堂、冥府、天國……那些宗教所描述的場景。他們說活著受罪的人,死後能享得永福。你會這樣認為嗎?”

“我認為沒有什麽東西能持續永遠,就算是死後的幸福也不能。”我繼續閉著眼睛,“想要尋求死後的安寧應該前往新教教堂,而不是神社公園。”

“你說話好刻薄,好久沒有人這樣對我說過話了。”他竟然笑了,“但是你說錯了一點,我來這裏,是為了尋求內心的安寧。”

他也是一個正在尋求出路的人。

我有時在想那麽小的一個地方怎麽會到處都是傷心人呢?或許人活在世界上總有悲傷的時刻,像一場雨季,只是有些人的悲傷比較漫長,而一生卻很短。

“一切都多麽短暫,就和這點陽光一樣。”他說,“生命,精神,靈魂,了解越多我就越覺得死後是一片虛無。我滿心都是憤懣和怨懟,但除這些之外,我還想要給世界留下點其他的東西,能夠代替我的生命、繼續延續下去的東西。”

“……可惜萬壽無疆對人和作品來說都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不過我認可你的想法。”我說,“你確實是個很有野心的人。”

“是嗎?我很少收到這樣的評價,您的每句話都出乎我的意料,請和我再多說聊一會吧。”

我拿起臉上的書本,合起來。稍微坐直了身體,看向側邊。那個陌生的男人就坐在我隔壁,淡灰色的眼睛安靜地註視我。有一瞬間我透過他的眼睛,看見的是另外一個人。

他說:“我好像還沒來得及介紹自己。失禮了,初次見面,我的名字是神木秋成。請問怎麽稱呼您呢?”

鋪灑在他身上的除了溫暖的陽光外,還有將死的暮氣。

他病入膏肓,沒幾日好活,死神幾乎站在他的身後。

“你好。”我回答,“我的名字是……”

我的話戛然而止。

我站起來,和神木秋成道別。他沒有挽留我。我從公園走到神社,再沿著神道的石梯一路向下,沒有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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