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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三】象牙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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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三】象牙黑

鐵男對三井壽的第一印象並不好。他的原話是:“屁大點兒小孩兒,沒禮貌。”當時鐵男22,剛成年;三井16歲,身量尚未長成。地點在橫濱伊勢大廈B座3樓的環形展示畫廊,許多隔開的工作室裏位於角落的一間。

這個隔間在拐角處,有兩面是玻璃,但都掛上畫,視線堵得死死的,剩下個小小玻璃門喘氣兒。兩坪出頭的面積,堆滿裝裱的畫作、未裝裱的半成品、草稿,以及各種顏料、畫具,再加上畫架子和鐵男,沒剩什麽空間了。鐵男畫畫隨心所欲,不出名也不討喜,賣得自然不好。幸虧店面所有權歸他,只要交少少的管理費。

他那句話是當著三井面說出來的,說給帶三井來的他藝專的同學聽。同學早知道他的壞脾氣,渾不在意,甩甩秀美的長發笑說:“我這不是給你找點兒活,好歹也是個收入。這孩子沒基礎,你得從頭給他入門。”

三井表情不遜,眼睛瞟到天上去,顯然萬分不樂意。

雖然不喜歡中二少年,但是沒人跟福澤諭吉有仇。鐵男笑了笑,另取一張畫布,沒打底稿直接用手指蘸上顏料塗色,塗出帶細膩紋路的色塊,勉強看得出是個人形。用色跳脫、濃艷,大紅大藍大黑。

三井氣惱了,甩臉子瞪起眼睛,“這是什麽意思!”

鐵男找了些清亮的油洗手,對著他嘴角噙笑,用極自信的語氣回答:“你能拍下任何你去的地方,可你能拍出你的心嗎?這個回頭裱出來送你。”

不知三井想到了什麽,竟沒再回嘴,點點頭,算正式答應了跟著鐵男學畫。

繪畫入門少不了素描。鐵男給三井準備了一簾各種型號的鉛筆,從線條開始留練習作業。三井只跟畫了幾天就流露出不耐煩,再來上課,站在方寸大的畫室中央,陀螺似的轉來轉去,翻著眼睛不肯坐到畫板前。

男生完全沒有耐心,剛巧鐵男也不是個有耐心的人,一把扯下被油彩汙得看不出本色的圍裙,隨口挑剔道:“還不會爬就想跑,急什麽的。”

這種敷衍無聊透了。三井丟下筆,筆尖劃過畫紙,留下一道漸淺的灰,像一句話欲斷未斷的逗號,或者牽住風箏的線只能看見手邊的一小段,牽引出遐想的餘地。

他抱起肩膀,陰陽怪氣地不肯順服:“你跑得那麽好,也沒跑到天上去。”

鐵男細看了三井一眼,這小子怎麽總跟賭氣似的?挺秀氣的眉眼始終陰郁著。他到底大幾歲,又收了錢,受人之托終人之事。他蹲下去仰頭盯著坐在小板凳上的三井壽,半哄半問:“你為什麽突然來學畫?看樣子你也不誠心。我沒猜錯的話,你是個體育生吧。”

三井面帶怒色盯著鐵男厲聲問:“你怎麽知道!”

鐵男心知猜對了,因為三井身材太好,不是常年鍛煉很難有這麽漂亮順溜的肌肉群。既然一問就應激,那一定是在體育方面受了什麽挫折,受傷或者被排擠,或者他猜不到的理由。

但他並不想細問,三井對他而言不過是個供他賺點兒零花錢的陌生人。他瞧了一眼表,看錢收錢辦事善始善終的份上,笑道:“現在六點。你家門禁幾點?要不,我帶你去吃口飯,然後再談學習進度怎麽樣?”

三井壽家裏沒有門禁,因為家長總是繁忙,那個屋子猶如賓館。相較於回家對著空屋子發呆,和他不算熟絡的家教去吃飯顯然是更有趣的選擇。

他跟著鐵男下到大廈負二樓停車場。不在正經車位上,消防樓梯最下層角落裏,地面與樓梯形成的夾角位置,停放著一臺40的黑流銀重型機車。

這是鐵男的坐騎,與他那一腦袋卷毛、亂糟糟的披肩發、左耳上一式三枚的光圈耳環、常年換洗已經泛白的T恤仔褲、每到傍晚下巴上就冒出的青須須的胡茬一起,構成了一個喜歡在夜裏風馳電掣以擾民為樂的暴走族

——很好!叛逆!這很酷!當然,看見重機之前,在三井眼裏鐵男的形象更符合落魄畫手。

他還在裝深沈,而聲音已經透露出了他的震撼,用更高的音量驚嘆道:“我說鐵男!你一點兒都不像個玩藝術的,你分明就是暴走族吧!”

鐵男跨上車,不著急走,腿支在地上牙齒叼住香煙,手指梳了梳長發又彈了下自己左耳上那串一式三枚的耳環,眼神裏帶著挑釁,“我覺得我挺藝術,暴走也是一種藝術。我難道不比那種瘦得跟吸D似的拿腔拿調的傻13畫手帥?說說,你心裏玩藝術的人什麽樣?”

三井不等招呼,自己跨到重機的後排座位上,瞅著鐵男的長發晃了晃腦袋,笑道:“我心裏的藝術家跟我現在就差一頭長發。”

風給少年的臉頰染上了紅潤。三井興奮極了,興奮到除了過癮想不出形容詞。腎上腺素提升給他的肌體帶來許久未有的刺激。脈動、心跳,忘掉所有沈浸在自己的世界裏。他在終點跳下車,抓著鐵男的衣領晃,眼睛閃著驚喜的光,“餵!你教我騎車吧!這個比畫畫好玩。”

鐵男覺得三井興奮起來的樣子很有趣,唔,該說生動,充滿了活力,像剛出籠的小狼崽子。他自得其樂地淺笑,“那怎麽行,教畫我收了錢的。”

少年人總是執拗,“我出錢我決定學什麽!我不愛素描,沒勁。”

細看這小子竟然眉清目秀,高挑的眉毛自帶骨氣,是個極漂亮的男孩。鐵男忍不住擡手揉了揉三井的短發,歪斜地笑起來:“一碼歸一碼,想學騎車,得加錢另算。”

許是因為他的拒絕,這頓晚餐吃得不算愉快。三井只顧著捧著蓋飯眼巴巴盯著窗外的機車,無論鐵男問什麽他都沒精打采懶得搭理。鐵男差點兒就投降了,嗯,就差在他性情懶散不想給自己招惹個大麻煩那一點點。

他只妥協到答應有空就帶三井兜風,但三井得繼續練習枯燥的素描。

他們的美術課安排在下午4到6點。高中3點半放學。鐵男不知道三井為什麽不參加部活,按理說高中生總有學分或者社交需求,完全不去部活的人很少。但他沒問。

顯然三井也沒有主動靠近他的想法。小狼崽子有一顆小心翼翼層層包裹嚴密的心臟,警惕著一切外界侵襲,並將他冷硬的盔甲掛到臉上。這讓三井看起來異常難以親近。

考慮三井不靠畫畫吃飯,只培養個業餘愛好,鐵男提前開始了靜物課程。以他的經驗,能畫出點兒東西來比較有成就感,容易堅持。他回家翻出了不少早年用過的幾何體石膏像和杯碟碗盤,還時常買幾只梨子蘋果什麽的。

通常他給三井講上半小時,比如這樣的開頭:“先打個大的輪廓,從大到小切出你想要的型來……你得學會看整體,局部對於整體來說,價值有限,細節更是毫無意義……你放松點兒,筆握那麽緊幹嘛?之前都白教你了是吧……我真是受不了你,說幾次還記不住,你學別的也這麽笨嗎……”

接下來會以三井丟掉筆、團掉紙、氣呼呼地摔東西結束教學部份。然後鐵男用半小時安撫自己的情緒,再哄著賭氣的小朋友吃一兩只他們的水果模特,最後三井對著石膏體勾上幾筆就算完成當天作業。

在三井勾畫蘋果、盤子、幾何體之類靜物時,鐵男也畫,時快時慢,也有時一筆不動,到了下課時間便丟下畫筆,說走就走再不看一眼。

三井覺得鐵男很怪,因為鐵男不畫的時候沈默,畫的時候卻喜歡聊聊天,不著邊際地瞎侃。“畫畫不該專心嗎?你就不能安靜點!”當被鐵男問到他是哪方面的體育生以及為什麽不繼續搞體育時,三井壽采取了回避態度,用問題回答問題。

鐵男只是隨口聊到這裏,跟他從前聊到的他認識幾個小兄弟、看過幾個有趣的喜劇片、愛吃什麽口味的肉排以及抱怨買畫的人沒品位一樣,他根本不在意內容。讓他停下筆的是三井的態度。

他仔細去觀察正在逃跑的三井壽,這小狼崽子怕是受了傷,正在彌漫著灰藍霧氣的幽暗樹林裏,東躲西藏尋覓回窩的路。

從盔甲的裂隙窺探到了血肉,叫他怪心疼的。

鐵男沒了畫下去的興致,嘆道:“沒有你的時候我放電影。”他丟下畫筆,揉了三井滿頭的油彩之後才去洗手,“今天到這裏吧,我帶你出去散散心。”

他被三井摸了一把,低頭看看發現小崽子抹了他一身顏料。灰T恤上留下五顏六色的拉長的手掌印,根據剛才的感覺,應該是從腹部拉到了後腰上。

三井很會報仇,抄起鐵男的牛仔外套繼續擦手,“誰讓你揉我頭發的,臟不臟啊”,翻著眼睛流露出一種孩子氣的得意。

鐵男只恨自己心軟,對小動物總是愛心泛濫,笑得無可奈何:“過來拿油泡泡手,直接擦擦不掉。看來得先給你洗個頭發。”洗手盆剛好兩巴掌大,新來的那雙更白膩的手只好摁在原本那雙更粗糙的手上。橄欖油滑潤,安撫著不一樣的風霜。

一小時之後,三井知道了為什麽他的私家教師會是鐵男,順便認識了龍。倒過來說也行,反正在三井心裏,龍的位置和素描差不多——講道理他不煩他,憑心情就難說了,可要幾天沒見著又覺得缺了點什麽怪無聊的。

三井問過鐵男,是不是看他也是差不多的感覺。

鐵男看看天邊的雲,笑說:“成年人的世界裏充滿了無聊,接受是長大的開始。恭喜你啊三井,回頭給你煮紅豆飯吧。”他已料定三井會別過臉不與他對視。他湊過去故意加重吐氣與三井耳語:“不過你不一樣,你是我的那支象牙黑。”再舔一下三井耳廓,直叫三井從耳廓開始發熱,經過臉頰脖子一路紅到胸口。

——那是很久之後的事。現在的三井的關註點是:龍的哥哥、鐵男的藝專同學、他原本的老師、帶他去找鐵男的充滿藝術氣息的長發配銀邊眼鏡的斯文英俊的年輕人,跟新交的有錢女朋友去做長途旅行了。

“你哥真不靠譜,還不如鐵男呢。”三井把對前任家教的不滿發洩在龍身上,挑走了龍碗裏所有的牛肉片。

龍只好去欺負鐵男:“哥我長身體呢。”

鐵男眼睜睜看著龍吃掉本該慰問自己胃腸的肉片,摸摸自己的錢包,翻著白眼回憶冰箱裏還剩下點兒什麽。

三井其實是個閑不住的人,生性好動,宅著畫畫根本不是他的風格。他終於對靜物也厭倦了,吵著要去畫人體。

鐵男被吵得心煩,放下手中的筆和調色板,掰過三井的肩膀,逼近那張漂亮的臉蛋,咬牙切齒地威脅道:“老子我畫了一年才開始畫人。你小子摸畫筆才幾天?老實畫石膏去。”

三井早看透了鐵男的紙老虎本質,根本不吃威脅,指著鐵男正在臨的普桑,翻著白眼擠兌道:“我覺得你畫人挺容易呀,最近怎麽這麽熱愛希臘風?”

鐵男畫普桑畫了有些天了,接了個活兒,有人找他原創一副普桑風格的畫作,就是那種,可以糊弄外行當“一直被私藏從未公開過的正品”收藏的那種——騙人的畫作。

這種事鐵男當然不會說出來,但他看三井那雙狡黠的眼睛就知道小崽子猜得七七八八。過於聰明的人,往往很討厭啊。“我要吃飯的。三井,你的學費我已經花光了。”他看了眼表,時間不早,便起身收拾畫具,告訴三井今天下課,“等我回去翻翻石膏人像,找到了就教你畫人。”

“別找了,我畫你好了。”

鐵男猛地擡頭瞅著三井——少年正沒心沒肺地埋頭裝書包,許久沒剪的頭發完全遮住了眉眼,看動作沒一丁點兒尷尬——於是尷尬的人變成了他。他把他的尷尬和一絲從軀幹末端生出來的沖動掩飾在笑意之下:“找我當模特,得加錢另算。”

沒有人是一座可以自全的孤島,總會遇到一片雨雲,滋養著島上的高大喬木和柔韌藤蔓發瘋般生出濃綠。

畫人的課程並沒立即開始,恰逢三井的考試周,他們暫停了素描課程。下午四點,鐵男在突然變得安靜的畫室裏發呆,心頭竟蒙上一層寂寞。習慣是件可怕的事,他習慣了每日定時的聒噪,一朝安靜下來,寂寞如寒流充斥他原本並不覺得孤獨的生命。

他翻了翻還未丟掉的三井那些練習稿,線條雜亂敷衍,真是個沒耐心的小家夥。他還回來嗎?會不會因為期末丟開了畫而更厭倦,不肯再困在這方讓他不耐煩的無聊裏?

半個月後,三井回來了。天空突然藍得通透,幾朵浮雲白得可愛,路鋪向遙遠天邊,直直的尤其適合駕車兜風,能跑到隨浮雲而上九天,與高飛的鳥兒作伴。

少年人挑剔地在小小的畫室裏上下左右打量,遲遲不想拿起畫筆,直到鐵男面有不悅,三井的目光才落在那一排作書頁狀倚墻擺放的裝裱好的作品上。他一一翻過,統一的油漆木制邊框,內容什麽都有,寫實、抽象,人物肖像、山水風景,油畫、素描……

“說真的,鐵男,你到底賣出過多少畫?”他隨口問道。

無論多熱鬧的電影也沒有真實的三井來得生動。工作室終於在今天鮮活了回來,油彩重新流出光澤。

總有些人,說不清失去了和沒遇見哪個更美好。詛咒發誓說一刀兩斷,悵然若失說不如不認識,說不準哪天會溫一瓶酒,在半醉半醒間念留不住的錯落煙花,煮一壺茶,在閑散夕陽裏等回不來的鮮衣怒馬。

不如舍一把糧食捕住這只漂亮的鳥,然後的事,然後再說,先養起來好了,他反正沒有天長地久的城府,更不是個正人君子。鐵男忽地一笑,“養得起。三井,今天不畫了,兜風去。”

三井壽正翻到一幅少年的肖像,油畫,清新的草綠色背景,人像只到赤裸的肩膀。少年戴毛線帽子遮住頭發,水汪汪的眼睛含著留戀,消瘦、蒼白,只有臉頰紅潤得帶著病態。他皺起了眉毛,將畫舉起來給鐵男看,低頭挑眼睛,挑剔地問:“這是誰?”

“不相關的人。”鐵男接過那幅人像隨手丟開,仍笑,“走,我多找幾個人陪你樂樂。”

至此三井壽才知道,鐵男暴走族的樣子並不是裝相。他有一票玩車的小兄弟,時常聚在一間倉庫裏,喝酒吹牛,唱歌蹦迪,聚眾打牌,出門打架。

當中自然也包括龍。阿龍看見鐵男領著三井溜達進倉庫,眼睛差點兒掉地上,指著三井半天沒說出話,直到三井上來給了他一腳,阿龍才嚎出一嗓子,“又坑一個!”

“什麽叫又!”

“什麽叫坑!”

三井十分好奇,在倉庫裏轉了幾圈,對鐵男那些歪瓜裂棗的小兄弟們的興趣遠不如墻上掛著的貝斯、鍵盤、吉他來得多。“你還會玩兒樂器?”他一邊搭上鐵男肩膀,一邊被角落裏的架子鼓吸引了,推鐵男一起過去。

鐵男抄起鼓槌隨意敲了一段強烈的節奏,在小弟們也不知道地聽沒聽懂的叫好捧場中斜斜地挑出傲慢的眼神,“早告訴你我是藝術家了,我還會很多好玩的。”

三井來了興致,指著墻上的吉他,笑道:“那你教我!”

因為三井及時的扭頭,鐵男發現他浪費了自己精心做出的表情,於是話裏帶了幾分不滿,“你?算了吧!練琴比素描更無聊。”

可惜三井的敏銳此時全沒放在鐵男身上,眼睛仍在墻上晃悠,手沒心沒肺地拍了兩下,“也許我喜歡呢?”

“那你得給我補學費!”鐵男打開那只不走心的爪子,對眾人高聲道:“勞資今天高興。請你們吃烤肉。喝夠了炸街去。”說完,他打了一個口哨,大步流星往外走。小兄弟們熱鬧起來,連笑帶討好地擁上去,眾星捧月一般。

他們太擁擠,三井竟落在了最後。等他散漫地溜達出來,大部分機車已經鬼哭狼嚎地跑出去了,只有鐵男最穩當,在倉庫門口,靠在機車上沖著三井那張有些落寞的臉微笑,“來吧,一起。高興點兒,你才是主角。”

三井的挑起的眉心裏帶著疑問,於是鐵男笑得更快活,“來,我帶著你超他們所有人的車!”

人,總要與人在一起。特別是一個不想提起過去的人遇見了一群不知道他過去的人。

自從三井有了鐵男的小兄弟們陪著玩,他顯而易見地快樂了許多。甚至於某個深夜阿龍賤兮兮地湊到鐵男身邊,問他覺不覺得自己偷雞不成蝕把米。

鐵男這人很大方不記仇,於是只踹了龍的小腿一腳,從胡鬧的小混混群體裏拉上三井就往外走,低聲笑說:“小朋友要早點兒睡,才能長高。”

“我比你高!你這混蛋。”三井嘴裏不幹不凈地嘟囔著,可見是沒學到什麽好。

鐵男不開心,似乎把三井教壞了是他的責任。他在心裏深深嘆了口氣,不知道希不希望三井答應地問:“三井,放假了吧?我帶你去旅行怎麽樣?去看看世界,寫生,畫風景。”一陣風吹起心頭的想望,他迎著風又笑了,“我帶你去看雪山,去看無邊的戈壁,看看千年之前的人的想象力。三井,我帶你去敦煌吧。”

敦煌。一個對於三井而言,完全陌生的名字。他問過字典,上面說:敦,大也;煌,盛也。敦煌,是個佇立了數千年的遙遠的輝煌的地方。

4個小時的飛機,累,窄小的座位帶來疲憊,顛簸引起不適。走出機場,三井迅速裹緊身上的米色單層長風衣。北京比東京冷不少,他後悔沒聽鐵男的話穿那件薄棉外套。

他的肩膀忽然感受到溫暖,順手拉起新披上的皮夾克拉鏈,鐵男的棕色亮皮面半身夾克頗有些重量。他回頭,見鐵男只穿長T恤,叼著煙跑去垃圾桶邊上過癮。他跟過去,好幾個男人在吸煙,他皺眉避開煙味,站在鐵男背後問:“你不冷?”

“冷啊,先去買衣服,我們要去的地方更冷。”

“北京待幾天嗎?”

“玩兩天也行,時間不趕。”鐵男丟掉煙頭,全身都松快。回身攬過三井的肩膀拍了拍,指個方向,朝著出租車落車點走,手到底沒敢一直停留在那段圓潤的曲線上。

北京又幹又冷,天氣卻好,風輕雲淡,陽光多少能帶來些溫度。三井不會講中文,會點英語,而鐵男則令他意外地會些簡單中文,但說得沒點想象力是聽不懂的。幸好日語中也有很多漢字,人潮洶湧中,這兩個隨意決定行程的任性家夥,拿著字典連寫帶比劃,跟異國他鄉的陌生人勉強交流。

空中飄蕩連串的鴿哨,購物、買車票、吃東西,好像冒險一樣,三井這只小狼崽子閃亮著雙眸,在新鮮的世界裏左顧右盼。火車站的擁擠和混亂,蒼蠅館子的逼仄和喧鬧,到處都是人,不知哪裏會蘊藏危險。男生去抓另一個男人太丟臉,他不肯伸手,只用眼睛尋找鐵男的所在。

鐵男敞著穿新羽絨服,時不時跟三井對個眼神。他都沒想到三井這麽容易就跟他跑出來,他問“你就不怕我把你騙出去賣了”,三井一臉不屑地答“誰賣誰還不一定呢”。

怕,又不肯說怕,邁著灑脫的步子,神情裏卻藏不住緊張。擡頭就能撞上小子的眼睛,鐵男心裏生出被信任的責任感,比一切情緒都更讓他滿足。

他拿了張紙條和地圖,挑個和善的小姑娘問路。見小姑娘有點怕,他又把三井拉到前面來,舉著護照,讓三井問。小姑娘對三井熱情多了,給他們畫了張簡易地圖。三井扭頭笑話鐵男是非主流藝術家,穿上西裝也像地痞;鐵男嗆他說真正的壞人是看不出來的,比如說你。

北京的兩天一夜,第一天落地入住購物,累得像狗倒頭便睡。第二天逛了趟故宮,雄偉威嚴的皇家宮殿,與傳統日式建築的秀雅不同的宏大。三井在層層疊疊的紅色宮墻裏尋覓歷史感,因為太大,走出來的時候他實實在在感受到了歷史留給腿的沈重。

“我真是太久沒運動了。還有沒走到的地方吧?”三井咬了一口碟子裏的牛肉餡餅,皮酥餡厚,汁水迅速浸滿口腔,香得他想把舌頭吞下去。他占著嘴,打了個牛皮的手勢。

“開放區域咱倆逛了大半吧”,只是下午太累,逛得潦草,“我以前有個中國朋友,給我推薦這家店,他在這附近長大,總說想再回來嘗嘗。”

店鋪在故宮東北不遠的一條小巷子裏,6張桌子的小飯館,純純的老北京風味。

“難怪你還會幾句中文。你的朋友,是畫像裏那個嗎?”三井沒等到答案,再擡起頭,鐵男已經去找笑瞇瞇的中年老板結賬,努力地跨服聊著天。

他們當晚登上火車,36小時的硬臥。長途火車的辛苦是之前想象不到的,三井開始抱怨鐵男不肯買機票。窗外的風景從城市繁華漸漸變得荒涼,地上積雪,並不很白。雪間有車轍,有暴露出的黃色土地,有小山包,有些池塘,被白雪圍繞出黑水,倒映的山包也成了恍惚的黑。

“坐飛機會失去路程的感受,三井,你不覺得過程比結果更重要嗎?”鐵男開了瓶啤酒,仰在狹小的下鋪,被子卷成一團墊在後背。車廂微涼,新羽絨服蓋在腳上。

三井吃不慣火車盒飯,抱著零食看窗外,有一搭沒一搭往嘴裏送。車廂很吵鬧,但他一個字也聽不懂。

火車沿既定軌道行駛,固定的開頭、固定的結局,一路上換了好幾波同行旅客。其實人生的道路也差不多,總有各種各樣的原因,會有人先下車。如果沒有中轉站該多好,三井因岔路而不快,面對著飛馳的風景沒話找話:“你幾歲開始學畫?想過放棄嗎?”

“我?6歲吧最開始,”鐵男慢慢喝酒,慢慢地回答:“12歲學素描,15歲學油畫,18歲上的藝專。說真的,開始那幾年,我每天都想放棄。直到有一回跟人打架住院,在醫院裏呆得無聊到發瘋,只有畫筆能讓我安靜下來。之後沒再想過。”他笑了笑,挑高兩個聲調,“如果人生註定是無聊的,呵,我就親手將它填塗得色彩斑斕。”

三井砸手裏的蘋果核到鐵男額頭上,“別跟個哲學家似的,好好當你的畫手吧。人生在你眼裏就是隨意揉捏的橡皮泥?想怎樣就怎樣?”

“別開玩笑,想怎樣就怎樣,我不可能畫到今天。三井,給我包薯片。”酒瓶空了,鐵男隨手放一邊,也望向窗外,“人太渺小了,你看,外面隨便哪個山包都比你我的年紀長得多的多。我只想盡可能活得自在,不給自己留遺憾。”

再次睡醒的時候,窗外是連續不斷的雪山,前不見頭後不見尾,不知道有多長、不知道經歷了幾萬年風霜。再走半天,火車駛入了一片無邊無際的鹽殼子裏,地面是很淺、很淺,淺到近乎幹燥的白,像剛熬出的豆漿放涼上面結的那層皮。零散有些枯草叢,點綴出等待春天的蟄伏。風裏參雜塵土味道,車廂無法完全阻擋,人們閉上嘴避免吃進滿口的沙。

蒼涼又無奈,還有亙古長存的無情。這個世界如此冷漠,枉人還費盡心力的表現自己,以為自己是世界的主人。其實這世界根本不把人放在眼裏。

一杯熱水塞進三井手中,鐵男嫌灰塵嗆,不想說話,寫字給他看:暖暖手,是不是冷了。

全世界都冷漠,可他手心裏溫暖。三井舉起杯子,抿緊嘴巴略帶著笑意,輕輕搖頭。

離開湘南的第四天下午,三井和鐵男躺在敦煌的旅館裏補覺。車馬勞頓,抵達的這個下午哪兒都不想去。洗掉一身風塵的三井裹著浴袍,迷迷糊糊地問鐵男腹部那道嚇人的疤是不是住院的原因,又問:“那畫像是住院時認識的中國男孩兒?”

“你太敏感了,你這樣活著會很累。”鐵男找到個音樂頻道作為催眠的背景。

“你是不是……”

“不是!”

三井睜大眼睛盯著鐵男,帶著質疑。

“三井”,鐵男坐起來靜音了電視機,少有地擺出嚴肅態度:“你就是你,不是別的任何人。等你想明白這件事,你就長大了。”

此時的鐵男並不知道,“我是誰”這個問題,困擾了三井壽很久很久。

為了玩得自在,鐵男租了輛車,像他自己一樣狂野的悍馬,載著三井駛入雅丹地貌群。相比於莫高窟的瑰麗,三井覺得此處天然的鬼斧神工更令人沈醉。風刀雕琢的黑戈壁和沙丘,伴隨第一縷陽光沈睡,任憑訪者猜測它的故事;伴隨最後一縷夕陽緩緩睜開眼睛,夢幻般與流轉的星辰共同呼吸。

他跟著鐵男在允許範圍走到了最深的露營地。與景區入口的熙攘不同,這個晚上只有二十幾個人,都是自駕游來的。天氣很冷卻阻擋不了人們的熱情,營地燃起篝火,汽車音響放著律動的迪斯科。篝火與車燈之外,是全然未被人工汙染的自然。有風吹過,沙丘的嗚咽和嘶吼,驚心動魄。

雖然語言不通,但這裏已經不需要語言。三井被熱情融化,抓住鐵男的小臂,笑說:“人要是早懂得閉嘴,巴別塔就不會倒。”隔著手套和厚厚的羽絨服,他抓到一段躁動的節奏。

鐵男跟著篝火明明暗暗地跳,三井也一樣。

心臟要沖破軀殼,蓬勃地湧出來,三井抓住鐵男,沖過營地,轉到一處背光的沙丘上。他的胳膊隔著羽絨服感受到鐵男那值得依賴的肩背。

他湊進的嘴巴在邀請他,鐵男仰頭吻了上去。他們吻到空氣都被吸食幹凈,鐵男總算放過三井的唇舌,胡茬蹭著他的臉頰,雙唇滑到他耳邊舔舐,“畫我吧……三井,畫我吧……”

電流在他耳根脖頸爆出火花,三井笑出顫抖的音節:“不是要另算錢?”

鐵男被這個口舌上的逞能逗到笑得撐不住,翻身一並仰在沙丘上,“我也畫你,我們扯平。”

他們的旅行止步於不見天光的吻,跟這片黑戈壁一起,永遠沈睡在陽光裏。

他們也都知道,他們的不見天光,早晚不止於一個吻。

三井第一次到鐵男家。這是一間loft,灰度均勻的水泥地面和水泥墻,有一半打了隔層樓板,是生活區域,另一半近4米的挑高,直到木梁和木板鋪排的斜棚頂。黑漆的鐵質樓梯、走明線的水電管、吊在半空的數根日光燈被鐵鏈條拴住,給loft添了工業風的硬朗。漫反射很低,光線不足,像太陽剛落或者還未升起的微光時刻。

摩托車直接停在樓板下面,背靠工具櫃子,前面是鐵藝椅子和玻璃茶幾,再往前是廚房。三井隨意拽過椅子坐下,感嘆:“還真像你,你家裏沒點兒柔軟的東西嗎?那後面是什麽?”他指的是挑高客廳側面的墻壁,從棚頂垂下淡藍布簾,總覺得後面不是窗子。

鐵男翻冰箱挑了瓶果汁出來遞給三井,“壁畫。屋子冷,你要不要喝熱水?”

三井順手捏住鐵男的手腕,擡頭眨眨眼睛,“喝點酒怎麽樣?鐵男,你不是邀請我來喝水的吧?”

“我是要教你畫人。等我。”鐵男抽出手揉亂三井已經很長的頭發,去角落搬來個等身的聚氨酯模型,一半是骨骼,另一半覆蓋著肌肉筋膜。

樣子駭人,三井稍微往後躲了躲。鐵男見狀笑笑:“怕什麽,它有的你身上都有。”

“誰怕了!弄這種東西,難道還要畫骨頭?”三井眉眼皺起來,露出個別扭的臉。

“你說對了,畫人要會畫骨。人沒骨頭靠什麽撐起身體。來,我們從頭開始。”鐵男站在模型旁邊,手掌大大地張開,捉著模型的頭頂,“一般來說,成年人的身高按頭的高度衡量,大約在8個左右,當然不是人人都完美符合8頭身。寬約……”

三井從頭到腳瞄著鐵男問:“你是幾頭身?”

“你要是這麽聽課,一年也到不了畫我的進度。”

三井又瞄回鐵男的臉,“我不會給你補學費的。”

鐵男無奈地笑了,越笑越輕快。屋子裏添了暖意,五十度灰溫和暧昧,鐵藝椅子彎曲蔓延纏繞的花枝,掛鐘秒針嗒嗒嗒地錘,房屋結構不知哪裏變形,哢地爆出清脆聲響。

他不再管那個模型,勾手叫三井過來。見三井不肯動,他便走過去拉起三井壽,只留半臂距離,笑說:“那換個方法教你,你要好好學。”他深深凝視著三井帶笑的眼睛,手握著他微涼的手指背面,輕輕放到自己的頭上。手指纖長,不著力,任憑他揉捏。

他輕輕地說:“這下面是頭骨,可以概括成球體”,他順著向下引導,從耳根滑過分明棱角,“這下面是下頜骨,可以概括成梯形。”

他嗅到了三井身上的薄荷味,也許是洗發水,也許是牙膏,也許三井就是這個味道,他想嘗嘗看。他的牙膏是櫻桃味,不知道三井是不是能從煙味裏分辨出來。可惜手指已經滑到了脖子上,他沒有再滑回唇邊,“這是胸鎖乳突肌,比較明顯的頸部肌肉,連到鎖骨頭上,記得畫出來。”

他拉著三井的手,讓三井拉住他的T恤幫他拽掉。他弓腰配合,T恤落在機車上,那雙骨節分明的手主動送回他的手裏。他覺得熱,他將三井的手摁在自己胸前,“這裏是胸肌,分成上中下三塊。下面是胸腔,腔子裏跳的是心臟。”

他也被三井凝視著,四目相對,沒有一絲晃動。三井的嘴角在他餘光裏笑,鼻尖滲出細小汗珠,讓他知道三井也熱起來。他的手牽著他的繼續向下,緩緩走到凹凸明顯的部分,“這裏是腹肌,共有8塊。你這樣看著我,能記得我說了什麽嗎?”

他手中的手有了自主意識,糾結著光滑肌肉上的舊傷疤。“這也是腹肌的一部分?”

“對比你自己的看看,就知道是不是每個人都有。”他急促地喘氣,伸手扯掉三井的薄毛衫,不知道那片米白落在了哪裏。“換個地方教你。”鐵男把三井扛在肩上上了樓。

天光大亮三井才睜開眼睛,從光澤的鐵男身邊跑開,快步跑下樓,雙手抓住遮壁畫的那片淡藍掛簾,腰腿一起用力拉扯。掛簾唰地打著褶皺滑落,堆在墻根像攤開一片湖。那幅3米高5米寬的壁畫,曬在朝陽裏。

畫面是幽深的藍,蒙了迷霧一般的林子。樹木是猙獰伸展的黑,林間有一只尋路的小獸。他退了幾步,到能夠將畫盡收眼底的距離,楞楞看著。整面墻的幽藍頗有壓迫感。空氣涼,他的手也無處安放,於是抱著自己的臂膀。

有串腳步聲逼近,他沒回頭。一件大衣裹到他的身上,赤裸的胳膊順勢環住他,搭在他肩頭的那個下巴挺紮人。

“不冷?”鐵男問。

三井有點兒生氣,白了一眼,“喪家犬?”

鐵男被逗笑了,他開心極了,笑得和這個早上一樣明媚,“明明是匹狼,你什麽眼神。”

三井側頭輕輕咬了下鐵男的鼻尖,笑起來,“太孤單了,再畫一匹在旁邊。”

鐵男抱著他的小狼,滿心的歡喜從眉梢眼角溢出來,“你來畫吧,等你學會塗顏色。哎,三井,現在肯跟我說說你的故事嗎?”

三井舔了下唇,含笑搖了搖頭,“我現在心情好,不想提,改天講給你聽。”

如果青春是五味雜陳,陽光中的相視而笑就是摻進去的那把砂糖。

旅行回來的三井依舊沈迷於與鐵男相關的夜生活,他玩得如出籠的鳥、歸海的魚。唯一的遺憾,大概是每到夜裏11點,鐵男就帶三井率先離場。鐵男的那幫混混小兄弟很樂意哄著三井玩,但沒人敢當面八卦他跟鐵男的關系。其實有人問過,被鐵男踹了一腳。

除了龍。

酒吧的燈調得暧昧,音樂是節奏分明的藍調,龍在往三井那杯櫻桃汁裏添白蘭地的時候,貼在三井耳邊賤兮兮問:“你是不是跟鐵男談戀愛呢?”

三井沒看見他杯子裏新加的料,只覺得今天的果汁有種莫名的香味。“你怎麽知道?鐵男說的?”

“這還用說?你該找個鏡子看看,都寫臉上了。”龍又給三井倒了一杯,一副不問明白不罷休的架勢,“我認識你那天就知道,你倆早晚會滾到一張床上。”

三井嗅嗅杯子裏深紅的飲料,細品之下除了香氣,還有些辣口。“龍,鐵男一直喜歡男的?”

“我本來以為鐵男喜歡我哥,有一段時間,他特別喜歡揉我哥的長發,自己也把頭發留到了肩膀。還喝嗎?”

三井不知深淺,又喝了一杯,習慣了辣口才發現,原本因該很甜、很甜的櫻桃汁裏,回味起來有一絲從未嘗過的酸澀,“今天的果汁怪怪的。後來呢?”

“後來啊,”龍又倒了一杯,幾乎摻了半杯酒,“後來我知道了,鐵男喜歡一個當時在化療的年輕人,那個年輕人頭發都掉光之前,留著很漂亮的披肩發。”

三井幹掉這杯之後,盯著玻璃杯的反光,迷迷糊糊趴到吧臺上,“龍,我暈。”

這是三井生平第一次喝酒,吐得昏天黑地,在loft裏撒酒瘋,把臥室裏的東西都丟下樓,除了沒搬動的那張床。他在光床板上睡著了,不知道鐵男出去跟龍連吵架帶動手,後來又聊了很久。

這天以後,三井對夜生活失去了興趣,更多時間留在loft畫畫。直到他對素描徹底厭倦,開始跟著鐵男學油畫。

“其實,只要5種顏色就夠了,紅黃藍白黑,紅黃藍調色,黑白調明暗。三井,你該多笑,你笑的時候,美得像藝術品。”鐵男話說得沈,他看得出三井不開心,他被逼入了墻角。

三井低著頭擺弄裝滿顏料的鋁管,不在意似的,“原來每種顏料都可以有很多支啊。象牙黑是哪個?挑出來我看看,你有多少。”

鐵男從架子上取了一只密封塞的玻璃瓶,像化學實驗室裏裝藥品的那種,裏面盛著大半瓶黑色顏料,朝著三井遞過去,“我自己燒的,只此一瓶,用的真象牙。它黑得最純,透明度最好,帶著很輕微的暖棕,調任何顏色都幹幹凈凈的。”

三井只看了看,沒接,輕飄飄道:“收起來吧。這麽珍貴的東西,要收好,別哪天我撒酒瘋給你摔了。”

鐵男忍著把手裏的玻璃瓶砸到墻上去的沖動,盡可能輕的放在桌子上,“想摔就摔,不用借酒勁兒。你跟個四年前就走了的人吃什麽飛醋。”

三井丟下那盒子顏料,緩緩擡起眼睛,“我看見他了。”

屋子突然安靜得能聽見心跳。四目相對,沒有一絲晃動。

“他去米國之前我們就分手了。”

“就在這裏。”

“他回來順便看我一眼。”

“我不愛畫畫。”

“三井壽!” 鐵男抓著桌角要掀。

桌子又被三井摁下去,“課程結束!”

他抓起外套往出走,這個五十度灰的loft漸漸被他甩在腦後。他拉開門的剎那被鐵男抱住。他想哭,可情緒被鐵男揉他頭發的動作打斷。

不能在十月賞櫻、五月賞雪,也不能在錯的時間回頭。

三井壽打架住院,無聊到發瘋,差不多翻遍了熱門漫畫和偵探小說,但沒拿起過畫筆。他從沒夢到鐵男,只好在白天想。他不信鐵男不知道他住了院,鐵男不曾來探望他,他也沒向任何一個來探望他的人問過鐵男的事。

唯一的例外是那位故人。

故人挑了個好天氣,帶著鮮花和水果、笑容和長發,說來道個歉,把誤會解釋開。果然是很漂亮的人,二十出頭年紀,纖細又文藝,身量不高,眼睛裏汪著水。

三井笑笑,手裏的小說翻回一頁,“我沒誤會。我信鐵男,我不是因為你離開的。”

故人笑得尷尬,站在那裏攥著拳搓手指,看得出不安,“我跟鐵男早就分幹凈了,真的,打擾你們我很抱歉。我下周就回美國去,我……真的就是回來看看。”

三井皺了皺眉,無奈地又往回翻了一頁,話說得跟窗口飄過的雲一樣輕飄飄,“這麽好的天氣,別破壞我心情,恕我不送。”

故人又說了一遍對不起,臨出門艱難地說:“鐵男很想你。”

所以呢?三井合上了幾次三番沒看下去的橫溝正史,翻開一本阿加莎的短篇。本格推理很有趣,那些一般人一輩子都遇不上的不可思議的謎題能讓人忘掉身邊的煩惱。

可惜人生不是本格推理,不是鋪排出線索、安排好邏輯,指向一個開始就決定的結局。人生比一切謎題都覆雜太多,沒人能從一場偶遇中看透結局。

三井壽不知道他和鐵男算不算分了手。事實上,他甚至說不清他倆算不算談了一場戀愛。他們似乎沒給對方做過承諾,他找不到他們相愛的線索。可要說沒有,他也說服不了自己,畢竟他們也曾親密得不分彼此。

人生最美的,就是猜不到結局。三井壽以為他再也不會遇見鐵男,但其實,他又遇見了他兩次。一次在學校,一次在街上。兩次他們都沒聊聊,但看起來他們各自過得都不錯。至少,鐵男終於知道了三井不肯說出口的秘密。

而鐵男的秘密……三井壽在機車尾燈和街路邊的霓虹光圈裏想,鐵男對他已經沒有秘密了,所以他可以原諒他。

後來,三井壽去做了自己想做的事。

再後來,三井壽沒能拿到籃球特招,但憑著高中期間帶學不學的素描課程拿到了東藝大的錄取通知,設計部。

離報到還有些日子,三井壽再次去了loft。門鎖沒換過,屋子裏什麽都沒變,除了灰塵根本看不出主人離開了。聽龍說,鐵男去旅行,不知道具體地點也沒說歸期。三井抓住遮壁畫的那片淡藍掛簾,用力拉扯,掛簾刷地滑落。

那張壁畫添了一處暖光源,整個畫面溫馨許多。小獸還是孤單的小獸,但小獸的面前有了一條彩虹鋪就的路。路上留了行白漆的字,寫得實在算不得好看:

【流光溢彩不足以填滿餘生,描畫歲月時缺了支象牙黑。】

他突然覺得,鐵男其實有點小孩子脾氣,真是個很任性的人。他去架子上看了一圈,那瓶象牙黑沒在,大約是被鐵男隨身帶著了。

他氣到想笑,“這算什麽嘛。”他用馬克筆在小獸旁邊勾出另一匹狼的輪廓,又在路的盡頭寫上個地址:

【東京藝術大學設計部】

——正文完—20210403——

——修—202409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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