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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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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許遠沈著臉掛了電話,拿起“龍鳯教育”書包,把課本一股腦倒在桌上,往裏塞了幾件衣服,匆匆跑去車站。

電話是許多於打來的,她哭著說,弟弟快回來,爸爸病重。

棒棒許已經轉到了縣城醫院,這之前他在鎮上的紅十字會病房已治過三天,更之前,他並不打算求助醫生,自己在家用各種偏方塗抹傷口。

他在一片工地撿廢鋼筋時,不小心被一個小尖角劃傷了手,很普通的傷口,他並沒有放在心上。睡了一覺,小小的傷口紅腫起來,他把這歸咎於天氣太熱,用一點白酒消了消毒。又過了幾天,傷口仍舊沒好,持續發炎、開始灌膿,同時出現一些全身癥狀。

他被許多於勸著去了紅十字會,大夫還是之前許遠見過那個老頭,老頭看著棒棒許愁苦的笑容大驚失色,當即診斷為破傷風感染,清洗傷口、註射抗生素。麻利地操作完以後,方才想起來自己醫術有限,悻悻地建議病人最好去大醫院治療,破傷風是要命的。

然而醫藥費已經給出去了,棒棒許覺得看病的事情已經錢貨兩訖,沒有必要再重覆付出金錢。

又挺了幾天,棒棒許全身開始腫脹、發烏、潰爛,紅會的老頭醫生來家看了一眼,幾乎已經看不出棒棒許臉上還有沒有破傷風的典型的苦笑面容,嚇得拼了老命勸:趕緊去大醫院!趕緊送去華西!

棒棒許痛苦不堪,但他琢磨了一番去省城華西的費用,決定去性價比更高的縣城醫院。送醫路上,棒棒許把僅剩的生機用於摳搜路費,把他弄到木板上,再搭車拖到縣醫院,人已經不行了。於是六神無主的許多於想起來給家裏另一個男性打電話。

見到棒棒許,許遠差點沒敢認。

許多於說,縣城的醫生說破傷風是誤診,應該是鋼筋劃傷感染超級細菌。

“超級細菌”——一家人面對這個新鮮的詞語,都露出一致的呆楞神情,呆滯地看著躺在走廊病床上的可怖的男人。

他變大了一圈,因為皮膚下布滿晶瑩剔透的水泡,一個個大水泡連接成片,使他看起來像包裹著一層水膜,或者,躺在一個緊身款的羊水裏。

有的地方破潰了,露出脆弱的、粉紅色的肉或者嫩黃的脂肪,肉周圍又結出一層白膜。

護士長第三次走過來勸說:“餵,家屬,家屬,這個病人這樣一直擺在走廊上不太好吧,你看大家路過都圍著看,病人現在本來就很脆弱,這裏人來人往會加重他的感染。家屬錢湊齊了嗎,湊齊了趕緊去續費!”

陳春芬紅著眼眶說:“醫生啊,你們不是說可能救不活嗎,你給我個準話,我們交了錢,到底能不能治好啊……”

護士長耐心快要用完:“我不是醫生,就算是醫生,也沒人能給你保證能不能治好。家屬趕緊商量,要不要續費治療,不治的話可以轉院或者拉回去!不能一直放在這裏哈!”

陳春芬眼睛裏蓄起渾濁的淚水,嘴唇囁嚅半天,拉著護士不肯撒手,最後說:“治、要治……可是,我們家庭很貧困啊,住院費能便宜點嗎……”

護士長臉不斷拉長:“病人病情這麽嚴重!本來住院費預存至少要一萬,我們醫生考慮到你們困難,讓你們先存2000,先讓病人住進去檢查、用藥,給你們時間再去湊錢,你們錢湊到了嗎?”

陳春芬哭泣起來:“醫生啊,才交的2000,怎麽才治兩天就用完了呢?你們醫院不能這麽坑人啊!”

護士長氣笑了,指著擔架床上的人說:“大姐!你說話要小心!誰坑你們了,我們這是正規大醫院。你自己看看病人的情況,這是2000能解決的嗎?!普通破傷風感染都要花好幾萬,你們這個情況可比破傷風麻煩得多。”

天氣太熱,正在被細菌快速分解中的棒棒許散發著難聞的氣味,護士長忍不住捂緊了口罩,向他們發出最後通牒後匆匆走了。

許遠看向棒棒許,見他一直微睜著眼看他們對話,從他的角度大概只能看到人們形狀各異的下頜骨。許多於也把目光垂下來:“爸,還是治吧,醫生說有機會治好的,錢在哪兒?我拿了?”說著伸手摸向棒棒許的腰下,可能他把錢藏在了那裏。

棒棒許微微扭動了一下身軀,但也沒有激烈抗拒。

許遠看見他身體下面墊著的淺藍色墊布已經被他滲出的體1液打濕,給他的身體鑲了一圈水邊,像是中國畫中某種勾勒暈染的筆法。

許遠遲疑開口:“爸……我給你換張墊布吧……”

棒棒許聞言忽然看著許遠哭起來,他此時的哭也非常奇特,眼睛周圍長滿成片水泡,因此眼睛成為了邱巒中的窪地,眼淚浮起來,聚在窪地裏,流不出去。

他最終搖搖頭,發出一聲嬰兒啼哭般的哀鳴,“不治了,不治了,我要回家……”

在許遠和郁風的回憶裏,棒棒許是幾乎不曾真正開口說話,他沈默的時候居多,他用他的神態、肢體和沈默來操縱家裏的兩個女人。這時不知他從養子許遠的臉上看到了什麽,讓他徹底決心回家等死,也許是看到了被他親手結果的女兒們,也許是看到許家的香火年輕而旺盛,也許只是因為舍不得錢。

許遠的養父痛苦萬狀地死在了兩天以後。

許遠從他的生病和死亡中,再一次深刻地體會到了貧窮的痛苦,如果一個人不曾貧窮過,也許不能理解貧窮會把一個人變得多麽愚蠢、刻薄、毫無尊嚴。

那天他們雇了一輛小翻鬥貨車,類似於卓揚清開著帶孩子們去展銷會的那一輛,之前的護士長動了惻隱之心,過來幫忙,顛來倒去囑咐他們路上千萬小心,說病人非常脆弱,不能碰,一碰肯定掉皮。醫院把他躺過的擔架床單、床墊送他們了。

不碰是不可能的,小貨車有一次劇烈的顛簸,棒棒許差點從墊子上滾下來,許遠眼疾手快抓住他的胳膊,抓破一片水泡,連皮帶水弄了一手。他用單手在龍鳯教育背包裏翻了半天,翻出半拉草紙,他用草紙仔細擦手,擦了一路也擦不掉那種粘粘黏黏的感覺。

到家以後,棒棒許被放在瓦房的客廳中央,因為那裏算比較通風的位置。許遠時時刻刻能看見他,不過無論怎麽看他都看不懂,“等死”到底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有朝一日,他能不能不死得這樣難看。

葬禮就在老街上辦理,因為陳春芬核算了一下回鄉下老家的冰棺費、運輸費,再轉運到火葬場的費用,覺得“落葉歸根”也要考慮現實狀況。請了個道士算時辰,道士的八卦六爻之術頗通人性,他來到瓦房門口,眼睛一轉,就講隔天辰時就是吉日良辰,這下好了,靈棚冰棺都可以省了。

陳春芬松了一口氣,可緊接著又糾結:法事總要做吧?

道士又打量了幾眼房子,走近看了看屍體,嘆口氣,說不做也行的,指著許遠說,讓“孝子”守一夜靈吧。然後收了兩百塊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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