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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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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9章

自謝樽踏上這片高坡時, 這座大營中原本偶有湧動的人影就盡數消失,只餘下火盆中躍動的火光,可這座高坡兩面緩坡, 剩下的便是陡峭的石壁,他們又能跑去哪裏?

“裝神弄鬼, 故弄玄虛。”謝樽神色冰冷,從衣襟中取出了金鈴掛在腰間,隨即一劍劈開了那道粗糙的木門。

木門的碎屑爆裂開來, 數道冷箭自木屑中飛出, 卻瞬間被斬落在地, 這種兒戲般的東西早就傷不了謝樽了,他冷笑一聲,一刻都沒有耽誤地跨進了營地。

“我十三歲時見過你們的同僚,可惜他們無一回到故土, 今日你們也是一樣。”謝樽看著擋在面前的數十道黑影,眸中沒有絲毫懼色。

“聽說你們在二十部中被稱為鬼部。”烈風卷焰, 謝樽的身影陷在那跳動的火光中形同鬼魅, 又在黑夜的籠罩下如巨岳般剛古不可撼動,“那就讓我好好瞧瞧, 這所謂的鬼部,在我們這些索命討債的惡鬼手中又能占得幾分便宜。”

說罷謝樽沒再廢話, 立刻提劍迎上了這些身形詭譎的二十部死士, 劍光閃爍間,飛泉劍快得幾乎看不到殘影。

謝樽腰間的金鈴偶爾會發出清脆的叮當聲,好似能引來玉印塔上的神光破開迷障, 但也只是好似而已。

它幾乎沒有起到半點作用,謝樽的眸光始終清明, 劍氣亦凜冽如風。

自從遭過森布爾那招後,謝樽每次與二十部打交道都慎之又慎,生怕又著了什麽歪門邪道。但每一次他都高估他們了,沒了森布爾,北境就只剩下了些不入流的障眼法……這些伎倆在他眼中形同虛設,如鏡花水月般一揮即散,不過半盞茶的時間,整個營地中便已經屍橫遍野。

他們竭盡全力穿過千軍萬馬,如今敵人終於近在咫尺。

他既已走到此處,就絕不會輸。

謝樽甩落劍上濃稠的血跡,一劍斬開了主帳的布門,然後隔著無數刀兵,看向了坐在最上首的烏蘭圖雅。

自目光觸及這位仍然端坐,沒有絲毫畏懼的綠衣女子時,謝樽那冷硬血腥的目光好像在看一件無關緊要的死物。

這是他們的第一次相見,在謝樽凝視著烏蘭圖雅時,烏蘭圖雅亦垂眸看向了他。

但與全無情緒的謝樽不同,烏蘭圖雅臉上流露出了顯而易見的波動。

真是好陌生的一張臉,不像父親也不像母親,更不像她。可若是仔細打量片刻,卻又能發現謝樽的每處五官都有跡可循,只是那些來自他們的痕跡,奇跡般地組合出了一副與他們全然不同的模樣。

烏蘭圖雅從未將謝樽當成過親人,十八年前她的劍鋒便已經指向謝樽,直到今日亦是如此,但當她看到這張陌生而又熟悉的面孔時,仍是忍不住心生波動,想起了一些太過久遠的往事。

原來她也曾期待過這個弟弟的降生,摸著他仍然沾著汙垢的臉龐小聲叫著弟弟,可那樣的欣喜連半個時辰都沒有,便瞬間被失去母親的莫大悲痛掩蓋。

但如今這一切早就沒了意義,連提及都是不必。

“殺。”她淡淡下了命令,沒有絲毫猶豫。

謝樽也是一樣,他的每招每式都是蘊含著滔天怒火的致命殺招,連完顏晝等人都無法攔住謝樽,別說是這些被糾集起來的死士。

於他而言,烏蘭圖雅不止是無關緊要的陌生人,更是不死不休的仇敵,自她踏足虞朝土地開始便屠戮無度,甚至連她自己的子民都只被當做可有可無的棋子隨意擺弄。

謝樽不知道她籌謀數十年,時至今日心中究竟是怎樣的想法,可無論如何他都絕對不能原諒。

勝負只在須臾之間,或許烏蘭圖雅自始至終就沒想過能夠真正攔住謝樽,只是始終如田忌賽馬那般用劣馬拖住他的腳步,讓他即使有通天之能也無法力挽天傾。

當鮮血濺上烏蘭圖雅的臉頰時,謝樽只聽見了一聲嘆息和一句模糊不清的話語:

“若你還想記得……他們也很愛你。”

謝樽手下絲毫未頓,毫不猶豫地斬下了烏蘭圖雅的頭顱,任由滾燙的鮮血濺滿臉頰,再次燒入他早已千瘡百孔的內心。

舊時明月幾番照我,從不敢忘,可那月光中從來沒有他們的身影。

當謝樽提著烏蘭圖雅的頭顱站上營地最高處的瞭望塔頂時,群星已飛馳而過,天邊一輪大日照常升起,那永恒的日光萬年如一,隨著時間的輪轉再次撕開了暗夜的幕布,也將這片人間煉獄示於人前。

黃雲如曛,孤鴻號野,只見這茫茫天地為爐,烈火之後只餘下了滿地殘渣。數只徘徊已久的烏鴉落在焦肉之上大快朵頤,又偶爾因身側傳來的沖殺聲振翼而起,發出數聲啼鳴。

謝樽握緊劍柄將瞭望塔上插著的將旗斬落,白金狼旗倒下染上大片汙泥與黑血。

他順勢舉起烏蘭圖雅的頭顱,心臟的鼓噪,耳邊的呼喊好似隔著重重水膜模糊不清,連他自己的聲音亦是如此:“烏蘭圖雅已死,通通住手!”

四方軍此時已經所剩無幾,被逼到營地的木柵下垂死掙紮,聽到這幾乎貫穿荒原的一聲,恍惚了許久才放下手中的武器。

與此同時,南方突然傳來了開戰的鼓角聲,數面赤紅大旗隨之舉起,在晨風與天光中烈烈作響。

將旗被斬,大軍壓境,群龍無首的北境人幾乎瞬間開始向北潰逃,可北方大地被黃河圍繞,今日或是明日,他們總會再次直面刀鋒。

“是楚將軍!”傅青喜極而泣,匆忙迎上了幾乎脫力的謝樽,目光在觸及對方微微顫抖的右手時,揚起的眉眼瞬間又耷拉下去,一時有些手足無措,“侯爺,你的手……”

謝樽的右手傷得不輕,猩紅的血液如涓涓細流般向下匯聚,順著低垂的劍身緩緩流淌,又自劍尖滴落在地。

“沒事。”那傷並非出自外力,只是戰鬥太久震傷了經脈罷了,如今局勢尚未明了,沒空管這種不輕不重的傷。

謝樽擡頭看向西南方尚是蒼青色的天幕,那邊明月未沈,仍有霜色照林。

已經這個時辰了,為什麽陸景淵那邊還沒有動靜?

隨著天色漸明,謝樽心中不好的預感愈演愈烈,他再也顧不得那麽多,立刻下令四處尋找戰馬,準備動身前去尋找,但還沒等他找到一匹還能跑動的戰馬,遠處的坡林間就有一只巨大的火鳳沖霄而起,瞬間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眾人仰頭望去,只見未明的天際之上鳳凰清啼,燃燒著的赤紅羽翼遮天蔽日,幾乎要將天地焚盡。

“侯爺快看那邊!是火鳳耶!”傅青張大了嘴,指著那鳳凰羽毛上留下的金色流光大聲道。

“嗯。”謝樽看著那鳳凰燒盡,隨後在晨光中化作一道虛影漸漸消弭,臉上終於露出了一抹疲憊的笑,“走吧,去看看。”

這邊依然塵埃落定,陸景淵那邊卻是又陷入了一輪又一輪的苦戰,情況不容樂觀。

完顏晝身邊有著北境最精銳的一支軍隊,他們久經沙場,嗜血如命,對上那些養在長安城裏的禁軍幾乎是所向披靡,頃刻便可破陣。

“怎麽?跑了這麽久終於跑不動了?就你這三腳貓的功夫,不在大營裏呆著跑到這來……罷了,省了不少功夫。”完顏晝立於馬上,看著已經落入重重包圍的陸景淵,不緊不慢地說道。

方才陸景淵借著此處地勢開闊,指揮著手下的人兵分幾路四處亂竄,且戰且退,又時不時讓那些已經跑遠的輕騎一拉韁繩轉回來,反手沖上來打他幾下。

不過這種一擊即退的戰術確實拖延了不少時間,卻仍是彌補不了戰力上巨大的差距。

如今一兩個時辰過去,陸景淵身邊只剩下了可憐巴巴的幾十個人將他護在中央。

“幾年不見,你居然也搞起了這種手段。”完顏晝看著一地漆黑的焰火殘渣冷笑一聲,緩緩抽出了腰間的彎刀,“可惜這煙花不是天兵天將,救不了你們的命,也擋不住我的刀。”

陸景淵聞言神情未變,一擡手身邊的薛寒便瞬間吹響了號角。

隨著號角聲起,四周圍的高地上驟然被推出了數架巨弩,用於攻城的弩箭射出,粗如兒臂的冷鐵瞬間將毫無防備的幾個重甲騎兵穿成了一串。

就像許多年前一樣,斫鋒背對著陽光出現在高處,手中重劍無工,杵在地上如同石峰:“隨我救駕!全力保護陛下!殺!”

“殺!”

“都給我擋住了!”完顏晝目光冷戾厲聲喝道,語罷以最快的速度破開了陸景淵身邊的防禦,瞬間掠入陣中與之短兵相接。

陸景淵的騎射武功都只能堪堪邁入一流的門檻,顯然擋不住此時刀刀用盡全力的完顏晝,即使有陸印在一旁幫襯,也只五六招便現了頹勢。

“退開!”陸印替代了陸景淵的位置,咬牙將完顏晝擋在了外面。

可先前與完顏晝交手時陸印就已經收了輕傷,此時幾番往來下完全找不到進攻的空隙,只能招招防守,竭力拖延。

但他想要拖延,完顏晝卻絕不會給他這個機會,彎刀起落迅疾如電含崩石之力,觸之即可斷骨,當那銀月似的刀光眼看就要劈上陸印腰腹時,陸景淵又驟然上前將其擋了下來。

陸景淵和陸印此番交替下,倒也勉強能擋上完顏晝片刻。

裏面纏鬥不休,半晌沒有見血,外面也好不了多少,斫鋒帶人緩慢地蠶食著北境的鐵騎,速度慢到讓他心急如焚。

就在局面一直僵持不下時,山坡盡頭再次出現了數道沈默的人影,如輪的紅日之前,他們一身甲胄殘破到好似在風霜中沈默了萬萬年,浸染著令人望之膽寒的兇煞之氣,望之與九幽惡鬼無異。

當一面破舊的血旗展開,旗上焦黃的孔洞中洩出了金紅的太陽,也讓人看清了那旗上模糊不清的“玄焰”二字。

“不惜一切代價送我進去。”趙澤風雙眼灰暗如同死物,聲音亦嘶啞地如同老嫗,他死死盯著此刻並未發現自己存在的完顏晝,靈魂都叫囂著要沖出軀殼,“我只要他的命,一定要。”

他的血肉早已腐壞,靈魂亦化作怨鬼,他燃盡一切從地獄爬出求的就是此時此刻,他必須要親手割下完顏晝的頭顱,為幾乎化作鬼地的幽冀作祭。

他早已與死無異,只有這唯一一點仍在燃燒的欲望,支撐他一路從燕京來到此處。

趙家與十六部鬥了近百年,完顏晝的命定會由他來取。

“是!”

趙澤風沒再說一句話,自毀般地沖入敵陣任由刀兵在身上留下一道道創口,他拿著破損的戰旗橫掃千軍,勢不可擋,瘋狂到人人避之,很快就撕扯出了一道缺口。

折斷的旗桿猛然插入戰陣,讓纏鬥在一起的三人不得不被迫分開,將目光聚集在這位不速之客身上。陸景淵的目光落在趙澤風身上,那道身影幾乎已經看不到半點過去的影子。

不到一年的時間……

此時此刻,趙澤風眼中只有完顏晝一人,其餘人色彩盡褪恍惚隔在彼端,他幾乎是一字一頓地說道:“你該死。”

話音剛落,趙澤風就以碎天之勢橫桿向完顏晝擊去,即使他的游龍槍早已不知在哪場戰鬥中遺失埋葬,即使他根本比不過完顏晝,也依然憑著一身氣勢將其逼得節節敗退。

趙澤風手中的旗桿殘損,其上蘊藏的千鈞之力卻比游龍槍更甚,在那一場場戰火的淬煉中,他的槍法已然失其形得其意,即使朽木亦能槍出如龍,殺意騰騰。

曾經他說過謝樽若是身陷囹圄,不解心結,武功便畢生難進一步,到頭來卻原來是他錯了。

什麽心結,什麽束縛,都只是可有可無的枯葉旁枝而已。他們需要的,自始至終都只是一個純粹而熱烈的,能令他們用盡全力為之戰鬥的理由而已。

謝樽在他並不知曉的時刻找到了,而他歷遍千山萬水,在血雨中了悟,終於以滔天的仇恨拼湊出了這個尋覓一生的理由。

“你瘋了!”完顏晝見趙澤風面對他的彎刀又不躲避,被迫轉向擋住旗桿,被飛濺的木塊劃傷了額頭,一連串鮮血瞬間沿著眉骨滑落。

趙澤風依舊沒有任何回應,只依舊舞著手中的那柄“槍”。

這世間似乎沒有任何事物能令他心生波動,或者說,他的內心早已被滔天怒海填滿,旁人的一言一語在落其中皆已微不足道。

戰局逆轉只在瞬間,完顏晝有所顧忌,就定然拼不過已經徹底不要命了的趙澤風。

折斷的尖利旗桿在某一刻刺穿了完顏晝的胸膛,而與之相應,一柄銀白的彎刀也瞬間穿透了趙澤風的腰腹,只在背後露出了一點如星的刀尖。

天地寂靜,萬物如流,唯有天邊一輪紅日昭昭,趙澤風緩緩放開手,目光逐漸渙散下去。

日出東方,他的家鄉此時此刻,是否感受到了這一抹冬日的暖陽?

當謝樽剛剛翻過高坡時,看到的就是這以命換命的一幕,即使趙澤風早已被摧折的不成人形,他也仍是立刻將人認了出來。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麽走過去的,只知道回過神來時,他已經顫抖著將柳清塵留給他保命的藥丸塞入了趙澤風口中。可是沒有用,血液從這副形容枯槁的軀體中不斷湧出,迅速帶走了本就不多的生機。

趙澤風雙眸暗淡,喘著粗氣靠在謝樽臂彎,整個人枯瘦得像墳墓中爬出的屍骨,皴裂凹陷的臉頰也早已看不出昔日的風貌:“鳴珂……鳴……珂。”

“我一定會保護好她,我發誓。”謝樽無措地捂著他破了洞的腰腹,顫聲道,“崇光,別睡,求你。”

“雖……關山難愈,但我也算是守住了,趙家的門楣……”趙澤風似乎聽不清他在說什麽,只是自顧自地說著些屬於自己的話。

或許是藥起了些作用,趙澤風的目光漸漸聚集了些許,他看著謝樽同樣被戰火和鮮血浸染的臉,半晌緩緩道:“我好像……認識你。”

“對不起……”

傷口猛地泵出幾股熱流,趙澤風的聲音又輕了下去,最後之剩下一句聽不清的絮語:“幫我……告訴他,我從不後悔,所有……所有事……”

“都是……”

“崇光?”謝樽楞楞撫著他的臉頰,淚水無意識地砸入血中然後消失不見。

過去的裂隙無法填補,他自始至終無法說出原諒二字,可此時此刻,這胸中翻湧的巨大痛苦亦無法作偽。

不知從哪吹來的風撫過謝樽的臉頰,喚回了他一絲微弱意識,他微微擡頭,目之所及卻餘下一片黑白,他明明聽到外面有人在呼喚他,可卻無法做出一絲回應。

好累……真的好累,或許也不需要回應吧……

他再次低頭,看到手中的鮮血不斷漫延,最後捂住了他的口鼻,淹沒了他的四肢,無數只手拽著他墜入了重重夢境。

“餵,陸景淵人呢?你怎麽又一個人躲在這裏了?棲梧宮那麽大塊地你就不會換個地方啊?”

“說了要叫殿下……等著被人聽見了要挨罰的。”

“我只私下裏這麽叫叫嘛,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怕什麽。”

“罷了……殿下被喚去中正殿問課,我在這兒躲懶罷了,若是換了地方你們還怎麽找我?……還有,不是每月慣常如此?你怎麽次次都要問上一回?”

“哎呀,沒話找話的開場白罷了,走走走,跟我去小廚房順點心去,她們今天肯定做了鹽酥,我都聞見了……”

……

“侯爺,我們還有多遠才到?”

“不是累……只是弟兄們如今都在武威血戰,我卻幫不上什麽忙,要是能早些到……至少能多殺幾個敵人,大家也就能早些回家了。”

“誒,你們瞧這小子居然還想著回家?咱們這趟出來了就沒可能回去了,沒人告訴你嗎?如果想離家近些,當時你就不該站出來跟著侯爺,或許還能活著回去。”

“我都知道!我家裏已經沒人了……只是……還是想回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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