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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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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8章

“在被送進天牢前, 你還有一炷香的時間,若還有什麽遺言盡可一敘。”陸景昭捧著熱茶端坐在軟墊上,身邊圍了三五個親信侍女, 時刻提防著陸景淩的動作。

對於陸景昭的排斥與防備陸景淩毫不在意,他笑著在不遠處挑個位置坐下, 看上去胸有成竹:“倒不知在下究竟犯了什麽錯,竟值得公主殿下如此大動幹戈。”

“挑這個時候找到本宮揭露這一樁樁秘聞……還能是為什麽?無非是要讓虞朝禍起蕭墻罷了。”陸景昭冷笑一聲,看著陸景淩的目光好像在看什麽汙穢之物。

先前陸景淩說自己與她一樣, 被陸景淵竊取一切, 只能像陰溝裏的老鼠一般苦苦窺伺, 但老天有眼,如今時移事易,他們得以重歸,當為覆仇而生, 讓陸景淵付出應有的代價奪回屬於自己的一切。

但她不是傻子,這樣漏洞百出的拙劣借口也會相信, 若是想借她心緒淒迷乘虛而入, 那他可算是選錯人了。

“所以你是烏蘭圖雅,還是完顏晝的人?”

陸景淩的神情在面具和疤痕的遮掩下看不清楚, 他輕笑一聲,並未回答陸景昭的問題, 只是自顧自地說道:“太後娘娘為陸景淵將殿下磋磨至此, 先帝亦因陸景淵而死……時至今日,殿下便對他沒有絲毫怨恨嗎?”

這些話皆在陸景昭預料之中,可她明知是陷阱, 卻依然不可避免地為此魂悸魄動。

怨恨?她怎能不恨?可長夜茫茫不可終,這副病體殘軀註定贏不了陸景淵, 她也不想因為仇恨變成另一副面目全非的模樣,將自己過往堅守的一切像垃圾般丟棄。

“前者非他所求,與人無尤,後者……”陸景昭雙手攥緊杯碟,顫動的雙瞳幾乎已經蓄滿了淚水,

“江山本無常主,能者居之,人之大行,天下為先,當從道從義,而非從君從父。”

陸景昭無法釋懷的從來不是江山易主,而是陸擎洲慘死他鄉,至今無人收殮。

這幾個月的時間裏,那些洶湧的思念與悲傷總是讓她忍不住想,她的父皇明明不是非死不可,明明仍有一線生機。

“好!殿下深明大義,在下當真佩服。”陸景淩這一聲,幾乎要將陸景昭泣血的心擊成碎片,

“只是不知先帝泉下有知,可知曉最疼愛的女兒將他視為獨夫殘賊,人人得而誅之。”

“我從未這樣想過!”父皇勤政愛民,即使屢有過失,稱不上賢德聖明,卻也絕不是什麽無道暴君。

“那殿下何故不為先帝報仇?在下聽聞殿下賢明聖德,聲名遠播,比起陸景淵也不遑多讓,莫非是為了那所謂的天下大義?可天下負你,天下又於你何用?”陸景淩聲音平緩卻滿是蠱惑,一點點挑動著陸景昭緊繃的神經,

“難道那當真是殿下所求?錯了,那不過是他們織就的囚籠而已,他們將殿下的喜怒哀樂悉數抹殺,變作一個磨去利爪獠牙的病獸,從此任人擺弄。太後如此,殿下那位恩師也是如此,時至今日他們心向何處,殿下應當心知肚明才對,又何必順了他們的意呢?”

“還是殿下只是害怕,時至今日一旦作出改變便是將這自己十二年來的一切否定,成為一個笑話,所以放任自己沈醉在那宏大的幻夢之中,選擇麻木地沈溺?”

昭陽殿中寂靜無聲,唯有小雨淅淅瀝瀝自檐上滑落,陸景昭沈默了很久,一點點將緊縛著自己的絲線扯碎,直到十指鮮血淋漓。

“巧舌如簧,倒也有些道理……”陸景昭接過身旁侍女端來的清水,蒼白的指尖仍在微微顫抖,

“那你可知父皇為要為本宮從景取昭?”

“昭昭如日月之明,可耀四方,本宮要走的路從來與任何人無關,若非要說個源頭,那也只有父皇一人而已。”

即使她一出生便被太醫斷言活不到及笄,父皇也從未放輕過對她的期許,為她找最好的老師,尋最好的醫者,希望她這短暫的一生可以如鳥兒般振翅高飛,亦可以如夏花般絢爛,這已經足夠了,至於其他人……她並不在意。

“你此番深入敵營倒是讓本宮刮目相看,但想利用本宮成全你的陰謀私利,絕無可能。”

“……”陸景淩發現陸景昭眼中他所期待的震動一點點消弭,直到恢覆到那令人厭惡的平靜。他微微上揚的唇角下落,眸中流露出了一絲陰沈,

“殿下和陸景淵一樣聰明,也一樣滿口仁義道德,高高在上,可說到底卻也是豺狼冠纓,讓人惡心。”

“你的態度很有意思,怎麽,主上交代的任務那麽快便放到了一邊?”陸景昭並未動怒,從一開始她就隱隱感知到了藏在陸景淩心底的惡意,那種惡意並不針對這個被他視作仇敵的王朝,反而更像是針對陸景淵本身,甚至是她。

陸景昭出生太晚,對陸景淩幾乎一無所知,但她仍然在心中將那些破碎的只言片語列出,不動聲色的思索著有關陸景淩的一切。

“昔年聽聞懷王風流無雙,高陽山上的清音山莊至今仍引天下士人爭相探訪吟頌,清音山莊……本宮去過那裏。”陸景昭將這幾個字細細咀嚼,好像驟然從紛亂的思緒中抓住了一根線頭,她微微擡頭,將陸景淩的一舉一動皆納入眼中,

“山莊中提寫的詩詞文章不少,其中不乏可傳後世的名篇,至於其中屬於懷王的痕跡,本宮聽說那裏的亭臺樓閣都由他親自操刀設計、提名、再撰寫對聯述情。”

“而其中有一聯隱隱與其餘有異,本宮印象十分深刻,你應當心知肚明吧?”此言一出,陸景昭便敏銳地感覺到陸景淩呼吸一窒。

“世事參差塵浪裏,休話青雲且縱歌,這是高陽山最高處的濤瀾亭上的一聯。”

“還有清音……非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出自前朝文家的招隱一詩,本宮從前只以為是為表求賢之心所作,如今看來意表倒是並非招隱,而是悲吟。”

“嗯……竟是懷才不遇嗎,倒是讓本宮頗為意外。”

陸景昭話畢,陸景淩只覺得腦中嗡鳴,舌頭也好像被人鉗制住一般半晌動彈不得,這些話瞬間撬開了他心口的瘡疤

讓那些陳年舊傷鮮血淋漓,也讓他好像驟然被拉入了那個如夢魘般糾纏了他多年的午後。

那是昭文十八年,謝樽被害的兩年後的一個融融冬日,他與平時一樣,趁著沒有集會的日子討了個清凈,獨自一人醉臥高丘,在濤瀾峰上拈著棋子喝酒曬太陽,無人會來打擾。

可他卻未曾預料那天濤瀾亭上來了位不速之客,還未長開的少年面無表情拾階而上,直到停在亭前,擡頭看向濤瀾亭的匾額,聲音平靜到讓他汗毛倒豎。

“世事參差塵浪裏,休話青雲且縱歌……確實是一派高賢隱逸,可皇兄若是臨水自照,便會發現自己與此四字分毫無關,還是說……這句看似淡泊小詩實則只是怨世事不公,嘆懷才不遇的悲吟嘯歌?”

“可皇兄又在怨恨什麽呢?恨孤尚在繈褓之時便搶了你的太子之位,還是孤這尊榮的出身。”

“不如再準確些吧,皇兄恨孤生於中宮,尚在繈褓之時便憑借煊赫的母族登臨太子之位,奪走了聚集在皇兄身上的所有目光。”

“陸景淩,你簡直蠢的無可救藥。”

年方十二的少年居高臨下地看著他,那雙晦暗的眼眸讓他如墜冰窟,也徹底為他判下死刑。

自那之後,他在各式避無可避的陷阱中接連犯錯,擁有的一切開始分崩離析,昔日熱鬧的懷王府門可羅雀,懷王二字變成春日的融雪,再也生不起一絲波瀾。

他在府中渾渾噩噩,茍延殘喘,直到昭文之變時在大火中金蟬脫殼,將仇恨燃為心火遠赴北境,開啟了一段嶄新的人生,為烏蘭圖雅和完顏晝鞠躬盡瘁。

數十年來他究竟想證明什麽呢?或許也只是想告訴天下人,他同樣可以治國理政,不會比他們差上半分而已。

“所以你恨我們權勢滔天,恨陸景淵身登太子之位,亦恨本宮女子之身攝政監國,在你眼裏,我們恐怕都配不上如此殊榮吧?”

陸景昭的聲音再次傳入耳中,將陸景淩的回憶擊得粉碎,他聚起散開的目光,看著面前這張稚嫩柔軟卻與陸景淵頗為相似的面容,相似的目光,仿佛看到了回憶中的那只惡鬼再次站在了自己面前。

十二歲……陸景昭如今是這個年紀,當年的陸景淵也是這個年紀。

“你們兩個怪物。”陸景淩顫動著僵硬的舌頭緩緩說道。

“謬讚。”陸景昭不緊不慢地抿了一口溫水,看上去閑適自得,如今她抓住了陸景淩的短處,攻守之勢異也,自然放松了許多,

“不如再讓本宮找些相同吧,我們皆同出中宮,皆母族顯赫,至於你……聽聞懷王淩生於內教坊,母不詳。”

此言一出,陸景淩被戳中軟肋驟然暴怒,那無數個午夜夢回時滋生出的怨恨驟然沸騰,將他的理智瞬間燒毀:“憑借出身噬人血肉的蛆蟲,又有什麽資格審判我?若非程家,若非出身中宮,他憑什麽方才滿月就當了太子,你一個病弱女子又憑什麽插手政事,引得天下人頻頻側目?!”

“而我呢?自記事起就謹小慎微,生怕一步行差踏錯萬劫不覆,可那時我至少還有指望,眾多兄弟中唯我最優,太子之位近在咫尺。”

“可他出生之後,我所努力的一切他唾手可得,我卻連半點抱怨和野心都不能表露,只能裝作醉心山水求得生路,憑什麽?就憑他托生在中宮皇後,程家女的肚子裏!簡直荒謬可笑!”

陸景淩雙眼猩紅,血絲如蛛網般爬滿了整個眼球,那些燒傷留下的紅肉撕扯著他的皮膚,留下了一片又一片仿若詛咒的烙印。

透過那雙眼睛,陸景昭好像看見了一個破碎的靈魂在吶喊控訴,她垂眸嘆息一聲,神色已不像先前那般隨意平淡。

“本宮無意否認此事,本宮從不否認這樣的出身確實帶來了無窮便利,讓我們生來便能看到登頂的可能。”

“但自幼時起,老師便說過江山本無常主,能者居之,本宮亦如此認為,不論是你還是旁人,姓陸姓程還是其他都無所謂。”

“這話由我說來或許會有些虛偽可笑……但這層層桎梏並非無法突破,而你更是集齊了天時地利人和。”陸景昭放緩了聲音,冷眼看著陸景淩隨著她的話更加破碎瘋狂。

“世人皆知昭元太子向來不得文帝喜愛,多年來如履薄冰,你離他們這般近又怎會不知?”

“你可曾想過,身為親王卻招賢納士,府中幾乎與東宮同制究竟犯了多大的忌諱?為何文帝不但從未責罰,還賜你高陽山建莊?”

“可你又為何會走到今日?不過是被執念遮了眼,心術不正,作繭自縛罷了。你很有手段,即使備受打壓,遠離長安,手卻依然能伸進這皇城中來,連程家的秘辛都能察覺,若非數十年妄自菲薄,你絕不是今日光景,可惜沒有如果。”

陸景淩早在先前就徹底失去了理智,他不明白,為什麽這些人總是能用洞悉一切的目光看他,為什麽他總是用盡全力卻摸不到他們的半片衣角。

少年時他曾活在陸景淵的陰影下,那雙古井寒波般的眼眸在漫長的歲月中成為他揮之不去的夢魘。

而今數十年過去,一切卻似乎仍然停在往昔,高山依舊,他永遠無法逾越。

“可悲可嘆,但你膽敢通敵叛國,本宮就絕對不會放過你。”

“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可憐!”陸景淩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嘶吼聲好像帶著血腥的殘損,“誰都可指責我,除了你們!”

為什麽他們總是占盡了天下錦繡,有著最尊貴的出身,最聰慧的靈魂,所謂的苦難也只是微不足道的起伏,如果他的人生要是沒有他們又該有多好?

“如今勝負未分,我倒是要看看,待到長安城破,你們還做不做得出這般嘴臉!”

“……”陸景昭看著被壓在地上滿目仇恨的陸景淩,沈默了片刻招手道,“打入天牢永不得出,任他自生自滅,若有異動不必來報,即可斬殺。”

“是!”

已至中夜,不知何時外面的淅瀝細雨已成潑天之勢,喧嘩的水聲如江水奔流,沖刷著陸景昭本就寸寸瓦解的心臟。

“殿下。”侍女為陸景昭輕輕揉著脹痛的額頭,輕聲問道,“文帝屬意的當真是懷王殿下嗎?”

“誰知道呢……不過是些無端的揣摩猜測而已,人心易變,彼時彼刻的心思又有誰人能知。”陸景昭閉著雙眼滿心疲憊,早已無心思量有關陸景淩的事。

她卸下了所有防備窩進了軟墊,不知過了多久一聲幾不可聞的疑問如輕煙般散在了殿中:“本宮乃父皇親封的崇聖昭明公主,當平天下,安萬民,對嗎?”

然而陸景昭尚未得到任何人的回應,殿門就被人驟然推開,有人拖著一身雨水汙泥爬進殿中,踉蹌著跪倒在陸景昭面前,聲音嘶啞到幾乎聽不清楚:“殿下不好了!仆散元貞自風陵渡強渡黃河,蕭將軍血戰五日不敵,如今潼關已破!長安城危啊!”

玉杯墜落在地四分五裂,如同破碎的山河般浮沈零落。

與此同時,弘化荒原的一道清溪旁,完顏晝接住了自夜空中俯沖而下的額爾德克,一面摸著它柔軟的脖頸,一面取下了它爪上的信箋展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潼關大捷,元貞當真不負所望!”完顏晝大笑著拍了拍額爾德克的腦袋,將手中的信紙遞給了好奇湊上前來的一眾將士,滿意地聽著眾人的歡慶與奉承。

“以奇為正,以正為奇,倒也不無道理,烏蘭圖雅還真是有兩把刷子。”完顏晝心情舒暢地和著涼風飲下一口烈酒,豪邁道,“如今天佑北境,不必再等,眾將士聽令!”

“即刻拔營北上,今夜取了那狗皇帝的項上人頭為我北境將士慶功!”

二十裏外,北境大營西側火光照夜,馬蹄聲地動山搖,天空亦似被撕破一般不見星辰,一隊約莫三四千人的兵馬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一路斬殺如入無人之境,將北境殺得人仰馬翻,迅速逼向烏蘭圖雅所在的最高處。

“敵襲!敵襲!”許多北境士兵慌忙地穿著衣服從帳中跑出,頃刻被馬蹄踩成了肉泥。

“殺!”燃燒的營帳之間,謝樽咬緊牙關拭去唇角的血跡,手中的陌刀直指遠處高地頂端的那面白金旗幟。

他們離烏蘭圖雅不過兩三裏的距離,可這兩三裏卻如同天塹一般擋在他們面前。

這一路急行破陣,深入敵營,每一瞬間都有同袍戰死,而他卻連屍體都來不及看上一眼,只能不斷陷陣拼殺,敵眾我寡之下,他們就像大海中的孤島,在暴風雨下被那掀天的海浪怒濤一點點吞噬。

“侯爺!小心!”有人高喊著策馬將謝樽一把撞開,下一瞬骨血碎裂的聲音便清晰地傳入謝樽耳中,他穩住身形立刻回頭,瞳孔驟然放大。

一把栓了鐵鏈的飛斧已然穿透甲胄,深深嵌入那個鷹揚衛的腰腹勾住骨頭,混亂的火光之中謝樽看不見猩紅的血液,耳邊卻好像聽見了血河的流淌聲,他剛想上前做些什麽,就見那鐵鏈忽地收緊,將他的親衛拽下了馬,向黑暗中拖去。

一切不過瞬間而已,在謝樽眼中卻不知被放慢了多少倍。

他震怒著飛身而起向鐵鏈收緊處急速追去,一刀斬殺了那個拖著兩三個人策馬向前的北境鐵衛,最終卻也只看到了那個鷹揚衛渙散下去的目光。

北境的飛斧並非只針對這一處,拴著鐵鏈的飛斧四處收割,輕甲在沈重的冷鐵之下幾乎不堪一擊。

“……”謝樽半身浸血,來不及多看那些屍體一眼,立刻摘下腰間的號角吹徹荒原,將餘下的四方軍凝成了一支銳利的箭鏃,以自己作為尖鋒直直插向烏蘭圖雅的咽喉。

他們舍棄一切長途跋涉,絕對不能在此倒下,就算最後只剩下一個人,也一定要爬上那座山包割下烏蘭圖雅的頭顱。

“不惜一切代價沖上去,四方軍!殺!!!”

“殺!”

區區二三裏的距離,謝樽不知道自己闖了多久才踏上坡地,看到了那白旗上的金色紋路。高聳的瞭望塔上,那幾乎占滿白旗的狼紋在漸沈的月光下流溢著淺金色的光芒。

“侯爺,我們快要撐不住了!”傅青指著遠處迫近的火光匆忙道。

他們此時上了高坡,離圍營的木柵欄只有數十丈的距離,已經可以將四周的局勢盡觀眼下。北境幾乎全民皆兵,軍隊好似蝗蟲般數之不盡,他們的人卻已經銳減到不足十之三四了。

“嗯,你們在此據守高坡,由我獨自入營,只要一炷香的時間。”謝樽收回看向那座寂靜營地的視線,將陌刀放在了傅青手中,堅定的目光中滿是愛憐,

“就一炷香,若我沒有回來……”

“黃泉路上有諸位相陪也不算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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