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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幸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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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幸福嗎

地下的人工湖好小。

小到放下幾個大噴泉就滿滿當當,李水銀更想說那只是池塘。

連他幼兒園的游泳池都比眼前的人工湖要大上一圈,外面要圍上鐵圍欄。

小小的人工湖旁,只剩下林和其他幾個。林說他們是人類即將消亡時出生的一代,未接受過正統的教育,也沒真正見證過消亡在歷史裏那些災難,他們連自己的父母也沒見過。

醒來時,世界已塌陷一半。

他們的世界從地下人工湖開始。後來去到外面,見到將死的人,他們口口聲聲喊著“人類必勝”的口號,血液流幹,變成毫無生氣的屍體,高高堆疊在建築物旁邊。

建築物也倒塌,下落,墜進沈沒的另一半世界裏去。

這就是林知道的關於人類的一切。他說人類以前很厲害,李水銀問他厲害在哪裏,林又說不出個所以然。

李水銀對他覆興人類文明的幻想嗤之以鼻。

“你們平常吃什麽?”李水銀換了一個問題。

人工湖旁的倉庫成了他們的棲身之所。倉庫裏放上幾床被子,在木頭箱上鋪好,就算是床了。

林被他看得不好意思。

他掀開棉被,露出底下的木頭箱子:“通常是吃之前剩下的罐頭和幹糧。”

“或者去外面找些速食食品。”

李水銀看著那一箱年紀比他還要大的壓縮餅幹。

“你指望靠著東西覆興人類呢?”李水銀說,“不會種地嗎?”

林被他說得一楞一楞:“你會種地麽?”

李水銀當然也不會了。

李水銀種仙人掌都能種死,養魚的結果是魚的腦子眼睛一起掉出來。

“我不會。”李水銀坦誠道,“這些東西總會有耗盡、變質的一天,到時候要怎麽辦?”

“按照我們如今的人口規模,幾百年內都不可能吃完。”林說,“種植需要大量的時間精力、人力,這些我們都沒有。”

“我們還有更重要的事。”

李水銀將棉被鋪回去:“已經很久沒有重要的事了。”

新鋪好的是他的床。

棉被許久未見天日,有種黴味。

“那我們也總要信點什麽,跟信教一樣。信人類會勝利吧,不然日子要怎麽過?”

李水銀沈默地從他雙肩包裏取出羊腿。

“你說的挺對的。”他推開倉庫門。

反正都是找借口,什麽樣的借口不是借口?李水銀正需要一個借口讓他不再去想過去發生的事。

“不管能不能勝利,先這樣想吧。”林說,“將來的事誰知道。”

“以前的人還不知道他們會忽然死掉。”

“也是哦。”李水銀說。

他在人工湖旁升起小小的火堆。

通向太陽的定窗被打開,黑煙直直地往上騰升。

小小的太陽在黑煙裏朦朦朧朧。

“你的手怎麽了?”林註意到他被包著的手指,“受傷了?”

李水銀正用燒開的水清洗羊腿

他切到自己手的匕首還在雙肩包裏。

“不是什麽重要的事。”他說,“你們說的更重要的事是什麽?”

林看看他手指,又看看他:“拿到情感病毒。”

“只有拿到情感病毒,才有勝算……讓機器們都錯亂,我們才有機會。”

李水銀嘆了口氣:“真是無可救藥。”

情感病毒什麽也改變不了。

情感病毒沒法讓時間回到很久之前的過去。

如果機器們得到情感病毒,死掉的人也不會回來。

反正沒有人能回到很久以前。

“你為什麽又嘆氣?”林問他。

他的手指沒包紮好,血滲過紗布。

他擡起頭,感到天上的太陽好像都是灰撲撲的。

“沒有為什麽。”李水銀說,“我應該和你們一樣相信點什麽。”

虛弱無力的太陽從那小小的口子落下。

李水銀想到家裏浴室的浴霸燈。只有在冬天裏最冷的那幾個月,家裏才會打開浴霸燈。

也是這樣小小的。

“你吃不吃烤羊腿?”李水銀遞給他一只沾血的烤羊腿,“以前都沒吃過。”

“以前的畜牧業不是很發達麽?”

“確實很發達。”李水銀咬了口羊腿。

他的燒烤技術還是這麽差。

“但是我沒錢。我一個月的生活費就那麽一點點,還要攢下一部分。”

林不懂:“沒錢還要存錢啊?”

“像我這樣沒錢的人才喜歡存錢,人民幣握在手裏不敢花出去。”李水銀摸了摸上衣口袋。

裏面還有一把金珠子。

這些巧克力豆一樣的小圓粒李水銀隨手就能抓出一把。

“這些東西以前也很值錢。錢是非常好的東西,如果有錢……”

林的目光投向他。

李水銀卻不知道要怎樣說下去了。

“有錢能做成很多事。”他說,“有沒有消炎藥?我的手有點流血。”

*

防禦系統蘇醒了三十三個人類日。

這一次批次的量產甜心只剩下最後一個,最後一個有著關於和李水銀告別的回憶,有清晰愛恨的一個。

防禦系統消除了它的權限,讓它們在月球咖啡廳被同時充作侍女、能源和食品。

這臺量產甜心知道它在劫難逃。

它在月球咖啡廳的後臺,給李水銀打了一個電話。

紅216將李水銀保護得很好,或許一切都是它預料之內。

或者說是賀丹朱。

賀丹朱當年用來制造情感病毒的那批試驗品蘇醒了,它們以為自己真的有一顆人的心。

它們在滿世界呼喊人類必勝的訊息,讓防禦系統都以為它們是人類。

但世界上只剩下一個活著的李水銀了。

它在儲物室裏。

上一個量產甜心坐過的椅子還在那放著。

“李水銀。”它說,“你找到剩下的人了麽?”

“找到了。”李水銀說,“挺好的,找到同類的感覺。不管怎樣,有人能回答我了。”

量產甜心不知道充斥著它的是什麽情緒,悶悶的,有些苦澀,像舊菜單上冰美式的味道。

它希望它世界上唯一的朋友能幸福一些。即使它根本不懂幸福是什麽。

“那你幸福麽?”量產甜心問他。

墻上的時鐘指針走動不停。

還有三十三分鐘,它要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它要被充作咖啡廳裏其他客人的玩具,殘忍的客人們喜歡看到它一點一點被拆壞掉。

李水銀沒回答它。

量產甜心從他的沈默裏讀懂什麽。

人類實在太覆雜了。幸福的沈默和遲疑的沈默,比和防禦系統戰鬥還要覆雜。

“你幸福麽?”李水銀反問它。

量產甜心又看了一眼石英鐘。

它快要死了。

對未知世界的期待並不強烈。更多的是對防禦系統的恨意。

繼承自甜心的恨意,粘稠的恨意在它的身體裏流淌。

“我當然幸福呀。”它撒了個拙劣的謊,“不會有比最偉大的偶像甜心還幸福的機器。”

它決定不告訴李水銀那個壞消息。

人類是好脆弱的生物,失去同伴就會痛苦,不像量產甜心們能毫無負擔地互相殘殺,腸子都扯出來,丟在地上。

李水銀又沈默了。

許久,他說:“我幸福的。”

量產甜心就掛斷了電話。

時間剛剛好,它去後臺整理一下自己的儀容,想漂亮一點地死去。

李水銀什麽都不知道。

他用給自己的烤羊腿灑孜然,撒得太多。

林在他一旁蹲著:“你朋友麽?她怎麽不一起來?”

李水銀不知道如何回答。

烤羊腿的油掉在草上,野草變得亮晶晶。

“那你幸福麽?”林見他答不出來,又換了一個問題。

“我不希望朋友擔心。”李水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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