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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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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裴景臣需要去日本出差,沒法在家過年了,本想給裴海洋報個旅游團的,但老人家身為中華兒女對過年十分有情懷,春節必須待在祖國。

裴海洋道:“再說了,過年我店裏生意正好的時候,單子多的做不過來,這時候撇下老顧客出去玩,像話嗎。”

裴景臣只好隨了他,並調侃道:“還撇下周嬸,是挺不像話。”

裴海洋惱的脖子通紅:“別胡說八道!我跟你周嬸啥都沒有啊!”

裴景臣在日本談生意,免不得上酒桌互相灌,幾天下來直接不分白天黑夜,幸好有許特助伴駕。裴景臣真心讚賞他的工作能力,決定趁著新年新氣象給許特助漲工資,許特助歡天喜地高呼萬歲,重金之下越發的賣力。

裴景臣揉著宿醉導致的太陽穴抽痛,忽然想到什麽,“今天幾號了?”

許特助秒答,裴景臣反應了下,許特助細致入微的補充:“農歷正月初二。”

裴景臣怔了怔:“已經初二了?”

許特助心裏咯噔一下,“已經”兩個字是什麽情況?難道裴總有別的安排被他粗心大意的疏漏了?臥了個大槽,剛要漲工資的說!

裴景臣點進微信,找到蘇清詞,最後的聊天記錄是他發的“。”,還被對方拒收了,因為他被單方面刪除了好友。

裴景臣下意識往上翻,其實他時間寶貴,很多文件堆積如山等著他去看,但他控制不住,只想翻手機。

裴景臣突然意識到最近三個月,他跟蘇清詞的聊天頻率明顯減少,而往三個月之前翻,他們每天都有通訊。翻著翻著,裴景臣如願以償的翻到了去年,春節00點00分00秒,蘇清詞踩著點給他發新年快樂。

而當時的他正踩著點給別人發新年快樂——作為生意人,很多社交需要努力經營,每到這種時候他的手機通訊設備都是最忙的。給這個總裁道喜,給那個董事長祝賀,都是為了工作,為了淩躍。

蘇清詞曾跟他抱怨過,說他腦子裏只有工作工作工作,你的準點祝福永遠落不到我身上,我不配是吧?

不等裴景臣說什麽,蘇清詞又自言自語的表示算了,也就發發牢騷而已。蘇清詞會像只小奶貓似的賴在他懷裏,既溫軟又強勢的說:“還是工作重要,你簽完合同意氣風發的模樣,真的超帥超耀眼。臣臣,我真是喜歡死你了。”

逮著機會就表白,蘇清詞就這樣。

絕大多數時間,蘇清詞能無理取鬧到人神共憤的程度。但有些時候,他又會變得很懂事,比方他再鬧脾氣,也不會妨礙他的工作,再蠻不講理,也會全心全意支持他的事業。

裴景臣拿著手機出神。

許特助汗流浹背提心吊膽鼓足勇氣小心翼翼的問:“裴總,初二怎麽了嗎?”

裴景臣回過神來:“沒事。”

蘇清詞不止一次說過他每談成一單生意時,意氣風發的模樣都超帥超耀眼。其實他也想說,蘇清詞每畫完一幅畫時,桀驁輕狂的模樣都超美超迷人。

日本這邊的行程結束,裴景臣率領以許特助為首的團隊,從東京機場前往首爾。

此次去便是跟納瑞游戲公司正式簽約。

飛機降落,裴景臣從綠色通道走出來時,突然聽到有人喊他。

裴景臣回頭,目光頓時一冷。

十米之外,一身洋氣小西服的沐遙穿過人潮,向他小步走來。

許特助十分懂事的跟裴景臣說:“裴總,我們先走了。”然後朝背後團隊吆喝了聲,眾人踢踢踏踏的先行一步。

沐遙走到距離裴景臣三步的位置,一手拖著行李箱,一手若有似無的撥弄了幾下劉海兒,神色中有些匆忙:“景臣,好久不見。”

裴景臣繞開他就走。

沐遙忙說道:“裴景臣,連朋友都做不了了嗎?”

裴景臣斬釘截鐵道:“是,做不了。”

沐遙委屈的眼眶發紅:“你不覺得這樣很不公平嗎?我只是實施,沒有得手,你就鐵了心的跟我絕交。可蘇清詞既實施又得手了,你卻跟他交往同居。”

裴景臣:“跟你沒關系。”

沐遙氣笑了:“不就是給你輸過血嗎?如果我的血型也是Rh陰性AB型的,我也可以給你輸啊!”

裴景臣轉過身來,自那日絕交之後,第一次正面正視他:“沐遙,咱倆當年就沒什麽,只是比高中同學多了些交情而已的朋友關系。我這種朋友很多,你不是獨特的那個。”

沐遙楞住。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疲累的扯著嘴唇苦笑:“裴景臣,你說話真直。”

“直接”到不管不顧,深深刺傷別人都不知道,也不在乎。人人都說裴景臣是暖男,沐遙也這麽認為,他從不發脾氣,不摔東西不說臟話,紳士有禮貌,樂於助人。可他真狠起來,也是字字誅心,毫不留情。

裴景臣說:“這種事情上,沒必要婉轉。”

沐遙深吸口氣,半笑不笑道:“是麽,我該說你對待感情認真,是個溫柔果斷的好男人,還是你根本就冷漠絕情,就算是蘇清詞無怨無悔的追了你這麽多年,也難以焐熱你那顆鐵石心腸。”

裴景臣瞳孔微震,沐遙失笑道:“別誤會,我可不是在為蘇清詞抱不平,就是突然想起他了,有感而發。”

沐遙雙臂抱胸,追問道:“對了,蘇清詞好點了嗎?”

裴景臣楞了楞:“什麽?”

“你不知道?”沐遙面露詫異,“我也是聽張浩南說的,他年前在水木芳華遇上蘇清詞了,蘇清詞還跟閔家紈絝打了一架,好像是胃出血吧?蘇清詞送醫了,不過我看你還有心思出差簽約,想必他已經好了。”

裴景臣臉色發沈:“什麽胃出血?哪天的事?”

“你問我?”沐遙莫名其妙的眨眼睛,成功被逗樂,笑著笑著就感同身受的搖了搖頭,“裴景臣,你確實溫柔體貼,但只對你在乎和你喜歡的人。而像我跟蘇清詞這種的,窮極一生追著你,也只會淪為自取其辱的舔狗罷了。”

裴景臣怔住。

“再見。”沐遙拖著行李箱走,邊走邊自言自語道,“蘇清詞,我突然有點可憐你了。”

裴景臣給蘇清詞打電話,卻提示對方已關機。

蘇清詞沈溺於創作時,經常會把手機關機。但這次裴景臣也不知怎回事,可能是沐遙傳達的訊息太過驚駭,這讓裴景臣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慌,似乎有種不祥的預感,在心裏七上八下,惴惴不安。

更莫名其妙的是,他不受控制想起蘇清詞回家那天,捂著心口好像難受極了的樣子。還有更久之前,蘇清詞站在路燈下質問他,身體異常的單薄蕭瑟,明明嘴唇輕揚在笑,卻寫盡了淒涼的悲色,好像快碎了的樣子。

有些時候你不得不相信玄學,同樣的回憶想起來,以前不覺得怎樣,現在事趕事那麽巧,越發覺得有跡可循的不對勁。

裴景臣不知道是自己浮想聯翩對號入座,還是真的早有預兆只是被他刻意的疏忽給揭過了。

去納瑞公司的路上,許特助問裴景臣怎麽了,是家裏有事嗎?

裴景臣心不在焉的“嗯”了聲,許特助安慰道:“簽約很快的,咱們今晚的航班,明天就能回京城了。”

是啊,左右不過十幾個小時。裴景臣心下稍安,簽約儀式至關重要,可不能出差錯,他需得摒除雜念,全心應對,等回國之後再去想蘇清詞的事。到時先不回家,在機場打個出租車去蘇清詞那……

和納瑞公司的簽約儀式很盛大也很隆重,納瑞和淩躍的鼎力合作,直接受到兩國業界業外人士的關註,現場媒體雲集,在各方記者的采訪和拍照下,裴景臣跟納瑞的老總相互簽約,握手合影。

臺下有游戲領域的大佬級人物感嘆道:“裴景臣才二十六歲吧?後生可畏啊。”

這款受全球玩家追捧的游戲,將會為淩躍帶來至少五十億的收入。

國內的財經新聞都在說,裴總裴總,每年都在拉高城市的GDP,一年更比一年高。

在回國飛機的商務艙裏,鄰座的男人認出了裴景臣,主動打招呼,自我介紹是XX品牌的CEO。裴景臣有所耳聞,跟他互遞名片後,便是喜聞樂見的商業互吹。

CEO註視著裴景臣的手說:“胸針很漂亮。”

裴景臣道了聲“謝謝”,把向日葵胸針收進口袋。CEO吃驚道:“這麽精致的胸針,怎麽不佩戴呢?”

裴景臣手邊的平板電腦屏幕停留在中午的新聞上,新聞是淩躍跟納瑞的簽約儀式,高清大圖拍的是裴景臣跟對方老總握手的一幕。他身著高定的白色西裝,跟這枚向日葵胸針很搭,若他當時佩戴的話,一定更添光加彩。

裴景臣說:“還不到時候。”

CEO笑問什麽意思,裴景臣看向他,又將目光遞出窗外,看那蒼茫的滾滾雲層:“等淩躍成功上市的時候,才能戴。”

“看來它對你有特別的意義。”CEO笑著說,“裴總,你很有儀式感嘛。”

裴景臣楞了下,有些被逗樂的無奈。

蘇清詞不止一次說過他悶葫蘆,沒情趣,不會制造驚喜和浪漫,沒勁透了。

裴景臣也深以為然,知道自己隨隨便便的性子,對這個節那個紀念日的看得很淡。他就想兩個人天天住在一起,同床共枕,都已經生活在一個屋檐下了,又何必執著於什麽紀念日呢!又不是兩地分居的跨國戀,需要逮著個特殊節日使勁膩歪。

他跟蘇清詞,不是每天都在膩歪嗎?

下了飛機,裴景臣盡情深吸一口京城的空氣。他喃諷讓許特助和其他人先走,並說此次去日本又輾轉韓國一路辛苦,獎金少不了,半個月的休假更少不了。眾人欣喜若狂熱烈歡呼,為淩躍服務,為裴總效勞,為公司和個人的美好明天鞠躬盡瘁!

眾人熱熱鬧鬧的散了,裴景臣攔一輛出租車,報上小區地址。

他隔三差五的來,擁有八塊腹肌的保安大哥早眼熟他了:“小夥砸,又來找蘇老師啊?”

裴景臣點頭微笑,保安大哥心尖一顫,心說真像某個想不起名字的明星,帥斃了。

知道裴景臣跟蘇清詞認識,保安大哥便不攔著了。裴景臣道謝後,走進小區,順著一排排獨棟別墅往裏找,在蘇清詞家門口駐足,按門鈴。一遍沒人,再按,沒人開,再按,還是沒人,裴景臣很有耐心的再按,同時給蘇清詞打電話。

門是沒人來開,電話是無法接聽。

裴景臣突然感到有些失措。

蘇清詞聯系不上了。這個時間這個日子,他可能在國外旅游,是處於信號接收不到的地方嗎?手機是關機狀態,一個正常生活的人不可能任由手機沒電超過二十四小時。難不成他在極其寒冷的地方,因為氣溫過低手機電池承受不住,給“凍”沒電了?

裴景臣翻著手機裏十分鐘都劃不到底的通訊錄,忽然感到有點無助。

他猛然意識到,如果蘇清詞在哪天消失了,他根本無處打聽。並非他沒有人脈,而是蘇清詞沒有任何社交,沒有父母,沒有親戚,沒有朋友,他明明誕生在這個世界上,卻仿佛被世界拒絕在外。

裴景臣恍然想起蘇清詞第一次玩失蹤之前,那天的天氣很不好,刮風打雷,暴雨傾盆。蘇清詞坐在懶人沙發裏出神的望著天,忽然開口問他:“如果我消失了,你會找我嗎?”

他在廚房邊切菜邊回答:“往哪兒消失?”

蘇清詞也說不出往哪兒,笑著重覆:“你會找我嗎?”

裴景臣看向他,這不是廢話嗎?一直生活在一起的人突然不見了,當然會找。就算是養的小貓小狗也不會任由它丟了,不管不顧吧?

他說:“會。”

蘇清詞眨了眨眼:“我不信。”

第二天,蘇清詞就失蹤了。

裴景臣記得自己電話聯系不上,開著車去蘇清詞有可能在的地方找人,找了整整小半天,最終在小區花園裏找到守株待兔的蘇清詞。

裴景臣很生氣,但他不會大吵不鬧,只是陰沈著臉冷冷地說:“你玩夠了沒有!”

蘇清詞卻笑了,明明做錯了事,他還有臉笑。

不等裴景臣再訓斥,蘇清詞忽然上前一步,張開雙臂緊緊抱住了他:“你真的會找我。”

“蘇清詞,以後不許拿這個胡鬧,我也不會再陪你胡鬧,記住了嗎?”

蘇清詞沒再說別的,但裴景臣好像能聽見他的心聲。

蘇清詞在說:有人惦記,有人找我的感覺真好。

裴景臣又想起來有次回家,裴海洋喝多了酒,說他跟蘇清詞之間的關系很淒美。

裴景臣被淒美兩個字弄得吐槽無能,讓裴海洋快別胡說八道了。裴海洋失笑,借著酒勁兒給了他一後腦勺,說:“你是小詞在這個世界上的羈絆。”

裴景臣說他爸熱血漫畫看多了吧,還羈絆?

裴海洋神色清明,目光炯炯的道:“你是將他跟這個世界聯系在一起的繩,你若斷了,他就丟了。”

裴景臣心臟狠狠揪了一下,再猛然下墜,沒有盡頭的墜,一種懸空的窒息感。

裴景臣給許特助打電話,對方秒接:“裴總?”

“給我找霧霖集團總部秘書處電話。”裴景臣並沒等太久,許特助辦事從來不會超過三分鐘。

裴景臣撥打過去問:“我是淩躍游戲的裴景臣,勞煩找你們首席秘書長。”

又過一分鐘,手機裏傳出回音:“您好,我是王秘書。”

裴景臣立刻說:“勞煩給我蘇董事長的聯系方式,我有急事問他。”

裴景臣根本不對這個所謂“親爺爺”抱希望,但這已經是他僅有的途徑了。

王秘書:“董事長人在醫院,最近一段時間應該沒空見任何人了。”

裴景臣正要問出什麽事了,王秘書的下一句話讓他如遭雷轟,整個人僵在寒天。

“您方才說您是淩躍游戲的裴景臣?那您為何不知道蘇少爺住進了ICU,您不是少爺的男朋友嗎?”

當你把頭泡進水裏,水流會沖洗著耳膜,造成聽覺上的堵塞,聽不清東西,仿佛這個世界都離自己遠了。

持續的泡在水裏,肺部的氧氣會一點一點耗盡,你會感到呼吸困難,渾身脫力,視野模糊,直到眼前所有東西匯聚成一個白點,伴隨著徹底失聰,陷入絕望的昏迷。

此時此刻的裴景臣就是這樣的感受。

雖然他的腦袋沒有泡在水裏,他也在昏迷前硬生生挺過來了。多虧有寒風撲面,徹骨的冷空氣夾雜著霜雪打在身上,如臨深淵,不寒而栗。

王秘書:“餵?裴總,裴總?您還在聽嗎,裴總?”

裴景臣第一次掀唇,覺得自己說了,可沒有發出聲音。他只好咽一口唾沫,滾了滾喉結,再掀唇,終於能開口說話了:“哪,哪家醫院?”

王秘書報了個地址。

裴景臣邊大步往小區外走,邊捏著手機說:“再說一遍。”

他智商很高,記憶很強,從小就過耳不忘。

“抱歉,再說一遍。”

坐上出租車,裴景臣顫抖的手扶住淩亂的額發:“王秘書不好意思,再,再說一遍。”

司機:“不用說了我都聽見了。天養醫院,京城最牛逼的全科私立醫院,是不是去這兒?”

裴景臣急急點頭,無意間看見後視鏡裏的自己,面色煞白煞白的。

王秘書說了句“我等您”,裴景臣應了聲,沒再說別的,掛了電話。

或許他該問發生了什麽。

正常人都會問吧?哪怕隔著電話不方便,也迫不及待的追問究竟怎麽回事。

但是裴景臣不敢,也不想。

什麽ICU,好端端的怎麽會進ICU?上次見蘇清詞還端端的,這才過了多久,突然就進重癥監護室了?那可是重癥加強護理病房,只有危重病人才能進的地方!什麽急病會這麽來勢洶洶?除非是意外事故!

車禍?不可能吧!雖然世界衛生組織數據顯示,每年全世界約有130萬人死於交通事故,但更多的人可以平平安安的活到老。

車禍再常見,放到大數據面前也都會變成小幾率。而且蘇清詞那樣的人,也不會這麽“幸運”的攤上。

蘇清詞曾自我調侃過:“都說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我肯定長命百歲。”他邊說,邊將自己的鎖骨遞到裴景臣的唇下,“我們要永遠在一起。”

他只是個性偏激,遠不到“禍害”那一步。但如果能遺千年,那當個“禍害”也不錯。

裴景臣含著拳頭悶咳幾下。

在沒有親眼看到之前,他不該先亂作一團的。說不定,說不定這又是蘇清詞的胡鬧!

蘇清詞醞釀整整三個月,就是為了來這麽一下!為了效果逼真還提前跟王秘書溝通串氣,等他心急火燎慌裏慌張的趕到醫院,蘇清詞別說ICU了,肯定就在住院大樓門口等他。

肯定是這樣,一定是這樣,必須是這樣!

裴景臣閉上眼睛,兩只手握在一起,緊緊地攥著,仿佛在祈禱。

司機:“到了您內!”

裴景臣沖下車,走進住院樓,東張西望,試圖在來來往往的身穿病號服的人們身上找到熟悉的臉,就連醫護人員也不放過——如果蘇清詞想來個大驚喜,玩Cosplay呢?所以連路過的清潔工,裴景臣都特意掰過來身子看。

不是,都不是。

“裴總。”

裴景臣回頭,看見迎面過來的王秘書。

裴景臣深吸口氣,故作鎮定的問:“蘇清詞人呢?”

王秘書撫了撫眼鏡,道:“跟我來吧。”

裴景臣跟著王秘書上電梯,看他按下“3”層按鍵,裴景臣下意識看墻上張貼的樓層索引,3F後面寫的是——重癥醫學科。

裴景臣心臟震了震,下電梯,跟王秘書走進病房外的家屬休息室,蘇柏冬就坐在這裏。

裴景臣看著緊閉的病房門,以及門邊張貼的標示,上面清清楚楚寫著“重癥醫學科”五個字。都是真的。

裴景臣快步沖到蘇柏冬面前:“蘇清詞為什麽會進ICU,他出什麽事了?”

蘇柏冬面色蒼白,因休息不足而角膜充血的雙眼瞪向裴景臣:“這話不應該我問你嗎?”

裴景臣怔鄂,蘇柏冬聲色俱厲:“你是小詞的男朋友吧?朝夕相處的枕邊人,你卻連他生了重病都不知道?”

裴景臣感覺有什麽東西狠狠撞了他一下,腦中霎時浮現出一句話,一句蘇清詞曾說過,但被他不以為然忽略了的話。在某個午後,在“無數次公司樓下等你”的其中一次,蘇清詞說:“我生病了。”

“什麽病?”裴景臣死死掐著自己的指關節。

蘇柏冬閉上眼睛,滿臉諷刺的笑。

王秘書開口說:“特發性肺動脈高壓。”

裴景臣急忙問:“什麽高壓,這是什麽病?”

王秘書說:“是原因不明的肺血管阻力增加,引起持續性肺動脈高壓力升高,導致肺動脈壓力在靜息狀態下≥25mmHg,排除所有引起肺動脈高壓的繼發性因素……”

裴景臣打斷道:“能治好嗎?”

王秘書神色一悲,蘇柏冬睜開雙眼道:“這是絕癥。”

裴景臣好像被當頭一棒,眼前驟然間的陷入暗無天日的黑。

王秘書下意識想伸手攙扶,見裴景臣站的還算穩,收了手:“IPAH是一種罕見病,也確實是不治之癥……”

“裴景臣。”蘇柏冬突然開口,起身逼近,興師問罪道,“溫萌萌說了,IPAH即便是早期也會出現呼吸困難、疲乏、眩暈和胸痛,更會出現咯血不止的癥狀!你們同住一個屋檐下,你卻一丁點都不知道?”

裴景臣掀唇想回答什麽,卻發現自己啞口無言。

呼吸困難、疲乏、眩暈、胸痛、咯血。這些詞但拎一個出來沒什麽,可它們組合在一起,同時發生在一個人身上時,就顯得那麽驚心動魄,毛骨悚然。

裴景臣有些站不住了,雙腿的力氣在一點一點流失,往後趔趄兩步,靠上冰涼徹骨的墻體。

情緒激動的蘇柏冬又說了什麽,裴景臣沒聽清,只是再擡眼時,看見老頭子因氣急敗壞而扭曲的五官,頓覺諷刺:“您是憤怒,傷心?他在裏面生死未蔔,您很著急嗎,您也會為了他心痛嗎?”

蘇柏冬楞住。

這個時候想起蘇清詞是你孫子了?裴景臣很想這麽說,但話到嘴邊還是咽了回去。

蘇柏冬想找一個宣洩口,一個通過指責裴景臣能讓自己好受點的宣洩口。裴景臣也想找,可是找不到,因為蘇柏冬的指責是那樣的有理有據,無懈可擊。

是啊,親爺爺又怎麽樣?如果病人有意隱瞞,親生父母都不會知道。可他這個朝夕相處的枕邊人呢,明明同吃同住,接吻擁抱,做最親密的事。可不僅一無所知,還在蘇清詞曾想坦白告訴的時候拒絕了。

裴景臣感到渾身無力,眼前時而清晰時而模糊,胸口沈沈甸甸透不過氣來,喉嚨幹癢想劇烈的咳嗽,咳一聲,沒有血。

王秘書說守在這裏也沒有意義,提議讓臉色極差的裴景臣到外面透透氣。

裴景臣站在空中連廊,冷空氣灌入肺臟,沖開狹窄的氣道,呼吸一瞬間通暢了,可那風太冷,像刀片刮的肺臟生疼。

“他的情況怎麽樣?”裴景臣問身後的王秘書,並未接他遞出的罐裝咖啡。

王秘書把咖啡放臺面上:“不太好。”

裴景臣心臟一顫。

王秘書只將診斷說給裴景臣聽:“三尖瓣反流中度,肺動脈高壓重度。”

裴景臣才問出一個“他”字,王秘書就心領神會的說:“春節那天在路邊暈厥,幸好有路人發現叫了救護車,送進急診室整整搶救了八個小時。蘇董接到醫院電話時,已經是正月初二的早上了,之後就安排轉院,住進了這裏,並在昨天早上做了開胸手術。”

春節?!

裴景臣猛然一震,所以蘇清詞沒有給他發新年快樂?在闔家團圓的日子,蘇清詞卻一個人孤零零的在街上游蕩,更發病暈厥,若當時沒有路人發現,蘇清詞豈不是直接就……

裴景臣抓起咖啡,心慌意亂的啟易拉罐,可那薄薄的鐵環卻怎麽也撬不動。

王秘書伸手奪來,啟開,遞給裴景臣。裴景臣就像久旱沙漠中苦行數年的旅人,發狠的灌入大半瓶水源,當液體滑過咽喉,他卻受到刺激難以抑制的嗆咳起來。這一咳,撕扯著肺臟火燒火燎的疼。

原來是這樣的疼,一顆健康肺尚且這樣疼,蘇清詞的肺呢?每次咳嗽起來鮮血淋漓,每次呼吸都是跟全世界搶氧氣。

裴景臣嗓音沙啞的問:“醫生有說他這個病,有多長時間了嗎?”

王秘書:“我們發現蘇少爺在人民醫院有過就診記錄,溫院長還特意去要了病歷,日期是去年的十二月初。”

裴景臣五指用力,捏的易拉罐“咯吱咯吱”響。仿佛被寒風扇了一個耳光,原來所有的事都是有跡可循,蘇清詞從未想過刻意隱瞞,他不僅漏洞百出,還在得病後的第一時間想告訴他這個唯一能說的人,但凡他多留意,或是拋開有色眼鏡真真正正的信蘇清詞一次,也許,也許……

裴景臣一拳砸在欄桿上,咬牙道:“才三個多月,病情進展的這麽快?”

王秘書又扶了下眼鏡,道:“少爺拒絕入院治療。”

裴景臣猝不及防,只聽王秘書繼續說:“院方出示了拒絕入院的承諾書,我和蘇董都看了,確實是少爺親筆簽字。”

“他不喜歡醫院的味道,害怕住院,但除了住院治療,也可以回家吃……”裴景臣沒能說出“藥”字,因為他突然意識到什麽,整個人如遭雷劈。

靶向藥?他從頭至尾就沒見過。是蘇清詞藏起來偷偷地吃,還是蘇清詞壓根兒就沒吃?

可蘇清詞明明很惜命很怕死,稍微有點頭疼腦熱的就嚷嚷,他說“我當然要照顧好自己,健健康康,長命百歲,這樣才能跟臣臣你直到永遠”。他還說“我們還有好多好多日子呢,至少五十年,不,八十年,我們活到一百歲好不好”。

裴景臣不敢想,也想不明白,他那比最先進的機器還要精密的大腦,前所未有的混亂和狼狽,它被名為“蘇清詞”的木馬入侵,徹底癱瘓。

下午兩點,ICU開放家屬探視。

裴景臣在消毒間更換隔離衣服,穿上鞋套,佩戴口罩,做好一切消毒後,病房門打開,裴景臣邁動灌了鉛似的雙腿,走進病房。

入目所見,是至少五六臺冰冷的醫療儀器,它們將病床團團包圍,發出壓抑的滴、滴、聲。

而病床之上的人,渾身插滿管子,裴景臣看了一眼就不忍再看,卻又不得不看。

那個驕傲的、偏執的、任性的、囂張的小少爺。那個輕狂的、矜貴的、鮮明的、優雅的藝術家。他躺在床上依靠儀器辛苦的呼吸著,痛苦又狼狽。

裴景臣顫抖的伸手,落在蘇清詞蒼白消瘦的面頰上,很涼。

蘇清詞的體溫向來低,尤其到了晚上,體質畏寒,經常順著被窩拱進他懷裏,像一只尋找熱源的怕冷小貓。而裴景臣體質好,身體熱,會習慣性的將蘇清詞抱進懷裏,讓他暖暖和和的安睡一夜。等到第二天清晨,蘇清詞還黏黏糊糊的不起來,他不起,被他壓著胳膊的裴景臣也起不了,只能喊蘇清詞,不然上班要遲到了。

蘇清詞偶爾也會耍耍賴,故意裝睡使壞,就想讓他君王不早朝。每到這個時候,裴景臣會先“鳴槍示警”,出言警告,如果蘇清詞不為所動,他便熟練的摸去蘇清詞的癢癢肉,沖著胳肢窩來兩下,保準上氣不接下氣的求饒。

裴景臣探去蘇清詞的胳肢窩,輕輕一戳,再戳。

蘇清詞一動未動,連眼睫毛的絲毫微顫都沒有。

“你不用擔驚受怕的,我沒有後招。”

“別急,時間會證明一切,最多一年,不,可能半年就足夠了。”

“你再忍半年就好,半年之後,你會徹徹底底的擺脫我。”

他眸子緊閉,無聲無息。

他仿佛用那張憔悴不堪的病容說:看吧,連半年都不用,僅僅半個月,你馬上就要擺脫我了,恭喜你。

裴景臣揉一把酸脹的眼眶,濕濕的。

為什麽笑不出來呢?為什麽心臟一抽一抽的,說疼不是疼,說不疼卻疼的好像刀割一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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