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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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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稚

蕭鈞澤?

東淵初代國君蕭鈞澤?

靈澤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但從他父神口中說出的,確實是蕭鈞澤這個名字。

天道是蕭鈞澤,這太荒謬, 太匪夷所思。一時間除卻星塵散落, 無垠虛空一片寂靜。

白石劫忽然說:“你是他們愛情的結晶?”

靈澤:“???”

過了幾秒, 靈澤後知後覺反應過來, 他的名字, 靈來自靈運, 而澤……來自蕭鈞澤。

長這麽大,靈澤第一次對自己的身份產生了懷疑,艱澀道:“我只是一朵小蓮花……”

如果他真是他父神親生的,還是跟天道生的,靈澤實在難以接受。

“沒錯, 我就是一朵蓮花。”靈澤為了證明自己的本體,當即變作一朵潔白的,泛著淡淡金光的蓮花。

白石劫伸手托住這朵蓮花,笑了一聲。

靈澤一驚,變回人形,那瑞氣結成的防護罩竟然消失了,這意味著,氣運之神的神力正在“消失”。

神界不再有氣運之神, 只有一劍刺穿天道心口的大魔血菩提。

即便如此, 那仍是靈澤的父神。

他欲要飛身前去父神身邊, 以天道為中心,忽然滌蕩開一股醇厚的神力, 將他推得更遠。

“——父神!”靈澤喊道,白石劫一把將他撈起, 借助一塊浮石堪堪穩住。

上中下所有天境的神殿都開始坍塌,星雲卻宛如極光般燦爛,眾生樹在這破碎的神界中孑然獨立。

刺穿天道的劍,霍然拔出。

天道身形一晃,與眾神不同的是,他心口流出的竟然殷紅的血,像人一樣的血。

靈運的眼瞳就像那血一樣紅,閃爍燭火般的光,“原來你還活著啊。你這個騙子。”

天道半垂眼簾,目光柔和:“靈運,成神不好嗎?”

靈運在天道平靜的黑瞳中看到自己的倒影,是扭曲的,也是癡狂的,他笑了:“六萬年了,你不知道我好不好嗎?”

天道抿唇默然。

“這六萬年,我沒有一刻停止尋找蕭鈞澤,三千世界翻遍。”靈運滿眼諷刺,“你就那麽看著我做虛妄的夢,是不是很可笑?”

“靈運……”天道似乎不知如何解釋,手指微動,又放棄觸碰眼前的人,“對不起。”

靈運身形凝滯,“對不起?如果你是蕭鈞澤,你是對不起我;如果你是天道,你沒有對不起我。你是誰?”

天道望著他,終是沒有回答。

靈運卻從他的沈默中得到了答案森*晚*整*理,在神界的天道,只能是天道。

天道無情,祂是至高無上的主宰,怎能有私情私心,否則一切規則將不覆存在。

靈運退了一步,手中兵刃倏然消散。

與此同時,空中風雷湧動,一道如電的光落下,天道擡起一根手指,抵住了這道光。

“……殞雷。”靈澤喃喃。

殞雷是神界特有的懲罰機制,若有天神犯錯,宇宙法則就會降下殞雷,輕則小懲大誡,重則當即剝去神格,打入無間地獄。

靈運刺了天道一劍,當然會降下殞雷。

這是天道自己定下的規則,任何神都不能例外,但他替靈運接住了這殞雷。

這指尖的一點光,卻能讓眾神嚇得魂飛魄散。

天道輕輕撚滅那雷光,眼底看不出半分情緒,“靈運,回頭吧。”

靈運望著天道的臉,這是多麽神聖慈悲的一張臉,分明是他熟悉,卻又很陌生。他勸他回頭,他難道不知道,回頭於他而言什麽都不是,什麽都沒有。

就連往昔的那一點回憶,都是虛妄。

“蕭鈞澤這個人,從未存在過嗎?”靈運望著天道的眼睛問。

天道唯有默然,眼眸如靜止的水面,將情緒掩藏得很深很深。

靈運嘲諷一笑:“原來蕭鈞澤,真的沒有存在過……”

又一道隕雷落下,天道擡手欲要截斷,靈運周身的魔氣卻陡然熾盛百倍,隕雷轟然落在他身上,以他為中心,直徑千米範圍內盡數焚燒為灰燼,星雲亦被撕裂,浮石化作塵埃。

“——父神!”靈澤不顧一切沖過去。

卻再次被神力推了出去,那是一縷泛著淡淡七彩之光的神力,正在源源不斷地湧入靈澤身體。

神力的來源,正是靈運。

受了隕雷,即便是天神也要脫一層皮,何況是魔。靈運身上的衣衫已盡數焦黑,甚至發出了火光,長發與面容掩映在火光中,莫名淒然得驚心動魄。

靈澤艱難地想要靠近他,那神力卻將他越推越遠,白石劫將他抱在懷裏,才好歹止住。神力仍在湧入靈澤的身體,他不知道這是為什麽,慌亂地說:“我不要父神的神力!”

白石劫用盡各種辦法,都無法切斷那神力,就好像那神力本就屬於靈澤。

靈澤急得快哭,一個神沒了神力,就徹底回不來了,“父神,父神!”

靈運恍若未聞,仿佛對當下的一刻早有預料,神力如同玻璃瓶中的流沙飛速流逝,他確鑿感到了行將湮滅的空洞。

身體的情緒好像也一並隨之流走,靈運望著天道,像在看一個遙不可及的夢,這個夢他做了六萬年,終究還是醒了。

“……蕭鈞澤,你永遠欠我的。”靈運往後倒去,下墜,如一棵流星,一枚花瓣,一粒塵埃。

縱然生而為神,身而為魔,在這浩瀚宇宙間,他是那麽渺小。

在天道面前,他一直都在輸。

虛空間祥瑞之光大綻,氣運之神最後一縷神力還盡,消散如煙。

天道站在雲端,眼睫低垂,仿若悲憫眾生的神像,長久地凝望那破碎的幻象。

靈澤嘶喊著,追逐著,卻捉不住那最後的神格碎片,渾然不覺墜入了宇宙何處,茫然四顧,但見斷壁頹垣,狼煙滾滾,好一幅山河破碎的景象。

正每個著落,手腕猛地被抓住,靈澤一驚回頭,眼眶發紅。

白石劫面色微青,“別亂跑。”就差那麽一點,他就找不到他。

“這是哪裏?我父神呢?”靈澤環顧周遭,是完全陌生的環境,虛虛實實,不像真實世界。

“像是青荒。”白石劫忽然說。

“?”

白石劫帶他往前“走去”,其實更像“飄著”,一步幾裏地,轉眼就到了群山之中。靈澤這才發現,確實像青荒,這群山環繞之處,就是烏乞族——曾經的烏乞族。

一棵碩大而神聖的神樹,矗立在他們眼前。

幾個身穿藍色衣衫白色裙子少女走來,她們從籃子裏取出蒲團、鮮花與裝滿清水的陶罐,布置在樹下。

靈澤喊她們:“請問這裏是烏乞族嗎?”

幾個少女全然沒有聽見的模樣,布置完朝神樹拜了拜,便越過靈澤身邊離開了。她們的身影如同幽魂般消散。

靈澤:“……”

白石劫:“這裏是幾萬年前的烏乞族。”

“是的,孩子,這裏是六萬年前的烏乞族。”忽有一道空靈的聲音說。

這聲音聽不出是男是女,雌雄莫辨,但覺如同天籟,慈藹動聽。所以靈澤沒有嚇到,驚奇地看著神樹,“是你在說話?”

“吾乃青荒大地之神,又見面了,我的孩子。”

靈澤並不感到意外,“大地之神,你總算願意理我了。”

“並非吾不想理你,而是受到了限制。”

“什麽限制?”

“世界規則,你來自神界,吾一旦與你溝通,就要選擇將你驅逐。”

“……原來是這樣。”靈澤表示了理解,“那你現在為什麽能跟我說話了?”

“此處並非真正的東荒大陸,你也不再來自神界,你回來了,我的孩子。”

靈澤又迷糊了,這裏不是真正的東荒大陸他明白,“我為什麽不再來自神界?”

“因為你是烏稚的一縷靈魄。”

靈澤楞住,“烏稚是誰?”

大地之神嘆息:“他是我的第一個孩子,青荒大陸的第一個氣運之子……你在另一個維度的青荒大陸,往昔一切如你所見。”

之後大地之神沒再出聲,靈澤與白石劫便在神樹下靜觀其變。

不多時,幾個年紀稍微年長些的男女來到神樹底下,奉上供品,跪在蒲團上膜拜神樹,口中念念有詞,疑似祝詞。

靈澤聽了個大概,意思是祈求風調雨順,來年豐收。很樸實的願望。

之後他們說的話也能稍微聽懂一些,無外乎一些家常瑣事,比如誰家的羊被狼叼走一只,要加強村子周圍的防護;誰昨日獵到了很多魚,可以拿稷米去交換;誰的妻子有孕,鄰舍應當多給予照拂。

這大約就是烏乞族最古早的開會。這些人應當都是族中有頭有臉的人物。

靈澤聽他們說話,覺得挺有意思,在久遠之前的人類,是這麽互親互愛,一個部族就像一大家子。

日升月落,幾天後,大祭司在烏乞族一年一度的秋祭上占蔔,得到一個極為祥瑞的預言。

“明年今日,烏乞族將誕生氣運之子,他將帶領人族建立家國,驅逐妖魔,實現大陸一統!”

此預言一出,族內嘩然。

家國的含義他們不是太清楚,但驅逐妖魔令他們振奮。

當今妖魔亂世,人族分為大小一百多個部落,近些的互通有無,遠些的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反觀妖魔橫行無道,殘害不知多少人族。

烏乞族還算是好的,血脈天生能克制妖魔,其他部落就只能聽天由命。

如果能驅逐妖魔,還人族一個太平的生存環境,當然是好的。

幾個月後,族長兒子的妻子懷有身孕,到神樹下參拜大地之神時,天降祥瑞,鳳鳴長空。由此大祭司斷定,她腹中的孩子就是將來的氣運之子。

全族都在期盼這個孩子的降生。

然而天不遂人願,這個孩子比預言早出生了一個月,且天降大雨,淹沒了那年烏乞族所有的收成。

顆粒無收之下,族人只能求助大地之神,然而跪拜良久,始終等不到雨停。於是他們質問大祭司,為什麽會這樣?

不是說氣運之子降臨,驅逐妖魔,帶他們走向繁榮盛世嗎?可是如今沒了糧食,能不能活過這年冬天都是個問題。

大祭司只得重新占蔔,而這次得到的預言,改變了所有人。

“……氣運將盡,盛極必衰。”

所有人都在問:“什麽意思?”

氣運沒了,氣運之子自然也不存在。而那個孩子的出生,反倒成了厄運的預兆。

“是那個孩子,是那個孩子給全族帶來了災禍!”

事情就這麽急轉直下,人們將一切天災算在那個孩子的身上。氣運之子成了厄運之子。

那個孩子剛出生,還沒來得及取名字,就被遺棄在了山坡上。

瓢潑大雨,嬰兒的啼哭混著雨聲,眾人的身影越走越遠,偶爾傳來幾句帶著寒顫的話:“這山坡常有狼出沒,看天意吧。”

嬰兒就這麽哭了一夜,暈厥過去,清晨雨停,果然有一匹孤狼聞著人味尋來,冒著綠光的眼貪婪地看著“食物”,剛要將食物撕裂,一根竹杖打來,又兇又快,狼落荒而逃。

一個老婆婆喘著粗氣,顫著手小心地抱起嬰兒,口中喃喃:“作孽啊……”

孩子就這麽被老婆婆抱了回去,用手搓熱孩子冰涼的四肢,輕輕拍打著,在孩子緩過氣後,一點一點餵了羊奶。

婆婆也是烏乞族人,性情孤僻,一生沒嫁過人,父母去後她就一個人搬到離村子遠遠的山坡上,一個人牧羊而生。

族中的人也都與她疏遠,不常往來,除非趕集時,她才會從山上下來,到集市上換些東西——烏乞族內部沒有錢幣流通,還保留著以物換物的傳統。

一年到頭,婆婆也就出門兩三次,至於她是如何知道族人準備遺棄這個孩子的,沒人說的清。

有人說,她年輕時常常跪在神樹下祈禱,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

後來烏乞族的歷史書中,將這個婆婆稱為烏乞族的初代聖女,而聖女這個職位直到幾千年後才出現。

婆婆給孩子取名烏稚,因為她撿到的這個孩子實在太瘦小了。

烏稚懵懂地長到了三歲,還是剛到婆婆膝蓋高,他很安靜乖巧,時常幫著婆婆抱柴火,割豬草餵羊,還會自己穿衣服疊被子。

婆婆心疼他,不讓他做這做那,烏稚就抿著小嘴,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瞅婆婆。一看他這模樣,婆婆就心軟,這孩子這麽好,怎麽會是厄運之子呢?那起子糊塗人凈瞎說。

可憐了這孩子,無父無母長這麽點大,就知道做家務,不給人添麻煩。

烏稚長到五歲的光景,小臉越發玉雪可愛,就是身上的衣服小了,婆婆年紀大了,眼睛看不太清,針線活粗糙,她就盤算著,是時候給孩子裁兩身像樣的衣服,也帶他出門見見世面。

終歸都是烏乞族人。

烏稚在傍晚做完活時,就喜歡坐在院前路旁的大石上,眺望山谷中的烏乞族。他當然很好奇,其他人是什麽樣子的,族中又是什麽樣子的。

得知婆婆要帶他趕集,烏稚高興得一夜都沒怎麽睡著。

翌日,婆婆就帶他下山了,前往谷地中的烏乞族部落。山路陡峭難走,烏稚卻步伐輕盈,時不時地扶一把婆婆。

“婆婆,趕集有很多人嗎?”烏稚天真地問。

“是啊,有很多人,他們都是你的族人。”婆婆回答。

“也是婆婆的族人嗎?”

“沒錯。”

“那他們也像婆婆一樣嗎?”

婆婆笑得慈祥,“他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可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一樣。”

烏稚問出了最想問的:“他們會喜歡我嗎?”

婆婆一下子頓住了腳,握了握掌心孩子軟嫩的小手,“烏稚,你不能奢求世上所有人都喜歡你。但你這麽乖,他們知道你這麽乖之後,會喜歡你的。”

烏稚點頭,“我會乖的。”

婆婆慈祥地笑著,在那笑中含著一絲悲傷。

烏乞族的市集一年到頭也就開那麽兩三次,人人都愛湊熱鬧,一打眼看去,自然是十分繁盛。距離上次天災已經過去五年,世道雖然還是亂,但人活著總要有個盼頭。

烏稚第一次見這樣人山人海、琳瑯滿目的景象,他對一切充滿好奇,東張西望,什麽都想看看,婆婆步伐緩慢,彎著腰問他:“想要什麽,跟婆婆說。”

烏稚搖搖腦袋,“我什麽都不想要。”這是真話,他知道這些東西需要很多羊奶羊毛羊肉來換,婆婆的羊就剩五只了,不能再少了。

婆婆攥著他小手,來到一個賣糖人的小攤子前,用竹簽裹了一顆大大的麥芽糖,“吃這個。”

烏稚眼巴巴說:“婆婆你吃。”

婆婆笑道:“我吃不得這些黏糊的東西,再吃牙就掉光了。”

“……”烏稚這才拿過麥芽糖,“謝謝婆婆。”

婆婆從籃子裏取出一顆大大的山長上的青蘋果,給了攤主。這蘋果就是烏稚平時吃的水果之一,山上還有野草莓,他也喜歡,只是這時節不長了,不然也能摘點下來交換。

在集市上一邊走,烏稚一邊眼睛亮晶晶地看著周圍,他忽然發現,路上不少人在看他和婆婆,那目光說不出的古怪。

婆婆帶他走進裁縫家,“給我孫兒做兩身衣服。”

裁縫臉色亦是不對勁,“銀婆婆,這個……做不了。”

婆婆取出籃子裏的羊肉羊奶,“就兩身,我眼睛不行了,不然也不帶他來。”

裁縫仍是為難:“因為他,那年死了十幾口人,我實在不敢哪,要是給他做了衣服,我生意還做不做了?”

婆婆冷了臉,“都過了這麽些年,還把錯算在一個孩子頭上,要不要臉?”

“……”

烏稚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但他很明顯地感覺到,周圍人待他並不和善,甚至是有些恐懼與厭惡。他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拉住婆婆的衣袖說:“婆婆,我不要衣服,我們回去吧。”

婆婆嘴皮子癟了癟,沒再多說,烏稚的心思細膩又敏感,與裁縫糾纏下去也只是傷了烏稚的心。

剛出裁縫家,就有幾個七八歲的孩子騎著竹馬跑過來,大聲嚷嚷著:“他就是被銀婆婆抱走的那個厄運之子!”

“有他在的地方就會有災厄降臨!”

“聽我阿母說,因為他出生,當年下大雨死了好多人!”

“災星!”

“你都被你阿父阿母丟掉了,怎麽還沒死?”

這些話就像刀子,一刀一刀地紮進烏稚幼小的心裏,眼淚無措地在眼中打轉,說不出一個字。

婆婆急得撒開烏稚的手,搶過一個小孩的竹馬就去抽打,嚇得他們落荒而逃。

烏稚呆呆地立在原地,原來他有父母啊,就在烏乞族,他們也知道他還活著,就在婆婆這裏。

但哪怕一次,他們都沒有去看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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