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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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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家人

第六十三章:

九月的最後一場秋雨,一直下到十月。

羊谷關內外,草木枯黃,寒風漸起,天氣始涼。

歷時數月的鏖戰,一如既往,唯一的不同便是十月上旬的某一日,羊谷關外除了虎視眈眈的冀軍,還出現了一批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男人和女人。

這些人數以百計,身著白色囚服,手腳都鎖著鐐銬,一個連著一個捆綁,宛若一根繩上串起來的螞蚱,被冀軍在陣前。

起先羊谷關內,城墻上的守衛還不曾理解,對方突然搞出這樣一批囚徒到前線,是為了什麽?

只不過沒多久,對面那批囚徒見到羊谷關城隘之上飄起的面面‘豫’字旗幟,驟然之間,猶如死灰的全員先是一楞,而後眼中燃起了光亮。

冀軍見此,按照魏縉的吩咐,開口說起了無數誅心之言:

“你們的大豫和鄭太後,就在那城關之內,他們拋棄京都,拋棄了你們一走了之,躲在關內高枕無憂;可憐你們淪為階下之囚,在長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同為鄭家人,你們就不覺得這不公平嗎?”

聽見太後和大豫朝廷就在對面數裏之遙的距離,這批被運送過來的鄭家人,胸腔之中越發激蕩。

不少人想到從前種種,及這半年多的遭遇,再也控制不住,淚灑當場,嚎啕大哭。

“我們中書令向陛下陳情,陛下仁慈,允你們前來,見一見你們朝思暮想的親人,甚至寬宏大度,許你們團聚。”

聽到這番話,不少人面露疑惑,不敢置信這猶如夢境的話中之意。

有女子含淚,面帶討好之色,問道:“真的願意放了我們嗎?”

她的聲音很嬌媚,還夾雜著些許卑微的意味。

許是連她自己都不曾察覺,這是短短半年多,在教坊司內為了生存,受到的潛移默化的變化和下意識的神態。

旁邊被押解的鄭家男人,認出了這個問話的女子,想起從前何等高貴的她,如今卻成了這個被窩的模樣,心中又憤又痛,轉頭出言開罵冀軍:“呸!你們這群反賊又在搞什麽陰謀詭計,要殺要剮盡管來!不必假惺惺扮成好人。”

“自然是真的放了你們,一天十個人。”冀軍將領一面揮手,號令下屬將一隊十人的女眷砍斷枷鎖。

他接著道:“此刻便放了你們,給你們自由。就看你們對面的親人,還認不認你們,願不願意接納你們了。”

被放行的人,猶如做夢,好半天才緩過來,她們堅信:“同根同族,必然是願意接納我們的。”

剩下還未釋放的一些人,心底也燃起了希望,看著重獲自由的她們,有羨慕的,有期盼的,還有沈思的。

冀軍將領神秘莫測地笑了笑,揮了揮手:“去吧。莫要浪費這機會。”

被放的人試著往前走了幾步,隨後又不安地回頭看了看後面,見身後冀軍紋絲不動,好像真的沒有下一步動作,於是才敞開往前跑。

她們奔跑在開闊的平地,寒風帶起她們的衣袂和發梢,在空中劃出好看的弧度,宛如回林之鳥,撲朔著自己的翅膀。

她們朝著羊谷關跑去,眼見那關隘上的三個大字,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眼眶中的熱淚還未留下,倏然,城關之上,灑下無數的箭雨,利落地紮入她們的身軀……

她們睜著不可思議的眼睛,瞪著那個差一點就能抵達的地方,到死都在疑惑,迎接自己的為何會是利箭?

*

羊谷關內,城墻上的守衛枕戈待旦,日夜打起精神註視著關外的情況。

眼見對面忽然跑來十數名囚徒,唯恐是敵軍有詐,他們當下便發起攻勢,毫不猶豫地舉起弓弩,射殺了這些突然靠近的人群。

城關之下,很快便無活口。

有未死的人,掙紮著受傷的軀體,繼續匍匐著朝著羊谷關前行,口中發出含糊不清的吶喊:“我姓鄭……我、是滎陽鄭氏,是大豫的……的子民……”

這聲細若蚊蠅的聲音,在最後一支箭落下之後,順著風向飄入關內。

守衛聽得這句話,臉色大變,忽然意識到那些人是誰,遂急急忙忙轉身下了城樓,將此事稟告上去。

這一幕,令對面的冀軍開懷大笑,他們指著那群被射成刺猬的亂象,對著剩下來的鄭家人挑撥:“哈哈哈,都看見了吧,你們的親人、族人、一心敬仰的朝廷,早已經放棄了你們,他們根本不願意接納這樣的你們。他們寧願親手將她們射殺於城下,也不願意開城門接收她們。”

這一群人見到剛才的景象,期盼不再,唯有驚惶,不解和震驚。

此刻聽到冀軍將領的這一番話,心中漸漸滋生了懷疑。

對關內軍和大豫朝廷的懷疑。

冀軍將領觀他們的神色,繼續挑起他們的心緒:“你們不委屈嗎?不怨嗎?不恨嗎?”

有人根據這些猜到了他們的用意,連忙趕在族人誤會前開口:“夠了!無恥反賊,休要挑撥離間,城上城下數尺之遙,關內軍壓根不知道我們是誰?定是你們詭計多端,想利用我們讓關內開關,你們才好乘機而入……”

只是他的話還未說完,就被冀軍一刀斃命,還冒著熱血的頭顱滾在人群當中,引起一片驚呼。

餘下的人聽了這番話,或惶恐,或仇恨,或沈默。

此情此景,他們清楚地知道那個人說對了,他們自己被送到押送到這裏來的作用,就是如此。

冀軍將領不理會他們,依照計劃派了一隊數十位身形健碩的武士,站在陣前隔空喊話:“對面的關內軍聽著——

“你們滎陽鄭氏的族人就在城關前——

“我們陛下宅心仁厚,今大赦他們——

“你們若不是只會躲起來的懦夫,就速速開關將人帶回去。”

一聲聲疊在一起的渾厚雄音,在寒風中響徹雲霄。

不一會兒整個羊谷關內,都聽到了這些聲音。

鄭淙滿臉黑氣,從軍帳中摔門而出,走上城樓。

目睹了城下慘像,十名鄭氏女子死在自己人的手上,饒是再鐵石心腸,他也險些氣到眼前一黑。

他不由扶上城堞,手指捏在堅硬的墻垣之上,指骨泛白,青筋繃起。

一旁的副將生怕他受此刺激,加上對面刻意的言語挑釁,會真的打開關門正面迎敵,連忙勸阻:“將軍冷靜啊,他們為的就是逼我方開關,切不可一時沖動,落入了敵軍的陷阱之中。”

鄭淙閉了閉眼,但那些殘像依舊在他腦中,清晰可見。

對面的叫囂循環往覆,一聲又一聲地刺激著他的神經。

他何嘗不知道這是他們的詭計,但他們用著自己族人的性命,來陣前相要挾,他又如何能咽得下這口氣。

好半天,他才咬牙下令:“在安北單於軍來援之前,無軍令,任何人都不得開關!有違令者,殺無赦。”

孫全安目睹了一切,不由籲了口氣。

若是太後在此,勢必能做到視而不見。

而小鄭將軍在之前,能為了郡主,沖冠一怒殺了王孝烈;此刻,他生怕他也會如此,不管不顧就開關沖出去。

原來還是能以大局為重。

只不過那些鄭氏族人只要一天在冀軍手上,羊谷關一天不理,天天如此,終究會動搖軍心。

思及此,孫全安迅速下了城樓,回到帳中,將此發生的一切寫入急報,命人百裏加急送往朔方行宮。

*

在魏縉有意的宣揚之下,鄭氏族人在羊谷關外被拒收虐殺一事,很快在關內道傳播開來。

孫全安的急報送入夏州行宮之時,連同鄭泠也聽到了這則傳聞。

時隔三個月,聽到那些受盡苦難的族人,如今處於進退兩難的下場,她難受極了。

從前她與他們同命相連,三個月前她得到拯救,能夠安安穩穩地活到現在,過著高枕無憂的生活。

兩相對比,她越發為自己的無能為力,和身處安定感到愧疚。

她一直憧憬著,只要關內三方團結之後,就能一起擋住反賊的勢力,最終南下奪回長安,解救那些受苦的族人。

然而,到底是她想得太過美好了。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之下,他們沒有選擇的餘地,只能在敵人的擺布下活命。

在她脫身離開長安之前,不就是如此,在魏縉的手中虛以委蛇。

是了,魏縉也去了羊谷關,冀軍這樣殺人誅心的計謀,肯定是他才想得出來的。

她不安地想,他如此喪心病狂,趕盡殺絕,該不會是為了報覆她的離開吧?

是夜,鄭泠輾轉難眠,左思右想之後,於是掀被而起,穿戴好衣裳之後前往千機堂,求見鄭太後。

鄭無邪挑燈處理政務,聽得傳報,召她入內:“深夜找我,有什麽事?”

鄭泠直言:“姑姑,我想請纓去羊谷關。”

“為何想去?”

“我們的親人,正在那邊……我擔心阿兄,想過去看看他。”

鄭無邪認真問她:“然後呢?你去了又能如何?”

鄭泠說出自己的猜想:“用鄭家人擾亂我方,極有可能是魏縉的主意。若是如此,我想前去和他談談。”

“你與他之間的事,我知道一點。”鄭無邪憐愛地看著她,說罷頓了頓,“只是男人都是虛偽而無情的,你憑什麽認定你過去與他談話,就會有轉機?”

“無論有沒有轉機,我都想試一試,因為這是我力所能及之事。”鄭泠眼神堅定。

鄭無邪欣慰地看著她,慈愛道,“你能夠有這樣的心思,對得起‘鄭’這個姓氏。只是你孤身前往敵營,如若他不念舊情,殺了你怎麽辦?你可願把你的計劃告訴姑姑?我們可以一起分析完善。”

鄭泠:“他有情無情與否,我都會為自己創造一個能讓他留我一命的機會。”

鄭無邪好奇問道:“什麽機會?”

鄭泠低垂了目光,緩緩吸了一口氣,雙手輕輕置於腹前,“必要之時,我會告訴他,我有了他的骨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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